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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呼吸(十五)

(2009-09-08 03:13:16) 下一个
 

(接下来两集不承接上一级内容)



我看了看时间,离国际航班起飞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们身边仍是一个人也没有。是不是等错登机口了,刚才过边检时问得清清楚楚的,女边警说得那么肯定。



这是眼前闪过一个人,穿着制服,我起身向他飞跑过去。



您能帮我查一下飞往法兰克福这趟飞机在那个登机口登机吗?”



您等一下啊。”



他侧身转进一扇玻璃门,我回头看看儿子,一切安好。



很快他就出来了。



您再往前走六个登机口就到了,就在那边人多的地方。”



谢谢。”



背上旅行包抱起儿子,我快步走上去。



快到那头儿了,已经听到有别人家孩子的哭闹声。我很怕把儿子惊醒,从他们身边飞快绕过去,坐得也离他们远远的。



把儿子放下来的时候,他微微睁开了眼睛,看了看妈妈,也许是周围人们说话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转动了一下眼球,终于无力地再次将眼睛闭上,上帝保佑,有惊无险。



儿子很像爸爸,尤其是睡着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偶尔也有人说他像我,因为那双清澈的大眼睛。这时我会很得意,儿子没白生,还不至于让爸爸抢尽风头,妈妈也有份儿的。



爸爸很想念儿子,其实也就一个多月没见。出发前两个星期,我忍不住还是让他通过视频看看儿子。他急不可待的逗着儿子,想引儿子多说两句话。斩不断的父子情,一岁多的儿子听到爸爸的声音,异常兴奋。



爸爸也会问候一下妈妈,问问最近的情况,像往常一样的温热,略带点小心,往前试探着。



那头的声音突然间停止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尝试着哽出了一句,然后又不再说话。似乎听到微弱的啜泣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在我面前Hans几乎没有掉过泪。



我能记得起来的一次是儿子出生。我被引产了两天还开不到两指,出于综合考虑我们还是选择了刨腹产。儿子被掏出来那一刻,啼哭声响彻了手术室,Hans哭了。



他就坐在我身边,医生不让他看手术的过程,他能看到的只有我的头和肩膀。儿子此时已经被助产士抱到另一间屋子,给他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次体检。医生大概还在为我清除子宫里的余物,胃被一次次用力地往上顶,我感到强烈的恶心。



你怎么哭了?”我忙里偷闲地问。



----”爸爸唆着鼻子,“我也有儿子了。”



因为有儿子了激动得哭?可爱的爸爸,傻乎乎的爸爸。我心里苦笑,还以为你心疼我为生儿子被医生开膛破肚呢。



爸爸确实是个好爸爸,他对儿子的耐心远远超过我。一般应该是爸爸吃醋妈妈对孩子太好,我们家却正好反过来。还好看过一个电影,那家人跟我们这个情况类似,否则我岂不成了不可解释的另类。



坐在我身边候机的人群当中没看到几个带孩子的,身为本次飞行旅程中少数几位母亲之一,我感到十分自豪。登机时,有热心的人帮我从旅行包里拿出护照,并提醒我们不用和大家一起排队,可以走另一边提前登机。



不爱错过任何热闹的儿子在登机的第一时间醒了过来,响亮的哭声加速了工作人员对我们的放行。我把儿子举过头,眼里还噙着泪水的他已经停止了哭泣。大半夜的,他把眼睛睁得溜圆,好奇地回过头盯着密密的人群。



几个月前回国的那一程,他闹了一路,中间只睡了三个小时,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哭闹。我们正好坐在豪华仓的后面,中间隔着一层布门帘。好心的空姐多次过来想逗儿子开心哄他不哭,儿子毫不领情。我都替豪华舱的客人打抱不平,花钱受这个罪,那么多钱都砸空气了。



我真心希望儿子这回能给我点面子,在飞机上多睡点觉。



进了机舱,我们被安排在倒数第二排。估计上次我们的光荣事迹已经在国航所有飞德国这条线路的机组被通报了一遍,上级通知过下面的人随时引起注意,若再碰到疑似乘客,千万让他们离豪华仓远远的。



就像一个城市最偏远的角落,满目是贫穷和肮脏,飞机的最后几排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刚坐下歇口气,包放一边,把儿子正了正位置摆在腿上坐着,一股恶心的气味就从我背后升起徐徐往前面飘过来。



我回头望了望,后面那人脱了袜子在晾脚,不对,应该不只是他的脚。我的鼻子特别灵,什么味道到我的鼻子跟前就会自动分成一股一股的,谁是谁分得很清楚。他或者他旁边那个他居然在旁若无人的放气。



我很愤怒,无奈被分到这样的位子。不过转眼一想,我有什么资格去讲人家呢,一会儿儿子还不知道要怎样大闹天宫,到时候谁更讲得起话就不一定了。



飞机马上要启动了,舱门已被关上,发动机的轰隆声又一次响起,比上一架飞机还要响。这回要振上十个钟头,所以不要有抵抗情绪,还是乖乖的让耳朵慢慢适应。这样的话自己对自己说可以奏效,儿子可不吃这一套。



果然不出我所料,机器的轰鸣声像是触动了他的某根神经,他猛然明白了又一次飞行即将开始。儿子变得十分焦躁,哭声在很短的时间内升级到嘶叫,此时飞机已经在做跑道上的滑行。



------------妈妈,哎呀----哎呀--------”



儿啊,飞机马上要起飞了,我们不能下了,你看,门都关上了,下不去的。不哭了,妈妈带你去找爸爸,啊。”



不要------------”



好烦,好乱。机舱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回过头看着我们,不用在人前骚首弄姿来博取人气,我们已经出名了。同一排坐在正中间有一位年轻小伙儿,探出头来,趁我还没回过神,私自指责起我的儿子:“小朋友,你再哭,就要去把警察叫来了啊!”



我横了他一眼,他缩回头去不再作声。



眼前的一切在儿子看来都是那么scheisser(如英语里shit),局势是那么的不可扭转,他向来都是牛脾气一个,像极了爸爸。妈妈最了解自己的孩子,对于儿子大部分时候的心情和想法,我一般都能准确地解读,在这一点上竟然可以不借助语言。



我有十足的把握,他是在想念外公外婆那个家。几个月下来他已经习惯了那里的生活,每天外公会抱他出去看“狗哥哥”,在街上闲溜达,外婆会给他做各种好吃的东西,任他把食物仍得到处也不生气。这么小的孩子对家有着强烈的眷恋。



我拿不出什么可以满足他,他要的我给不了。我有些后悔踏上这次旅行,我为了什么啊。



我何尝不想念家人,出来这些年,回去过几次,虽然带回来了一家人,却又活生生地将他们从老人面前通通带走,留下的是那座空荡荡的大房子。



相见离别,我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感,忍住不让它们发作。每次我都笑着离开笑着说再见,人走远了看不见了,我才放任自己哭泣。昨天我没有哭,因为我知道,儿子需要一个勇敢的妈妈。



飞机在直线上升,儿子是这架飞机里唯一一个没有系安全带的乘客,空姐早就提醒过几次,我拗不过他,每一次尝试都激起他新一轮的咆哮。



这一刻我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我感到无助,回忆起自己爸爸妈妈说过的话。我太能理解鲁宾逊第一次登上海船的情形,父亲的苦劝到真正遇到困难的时候开始被痛彻痛悟。我们都没有回头的可能,他不能下船,我不能下飞机。十个钟头短暂又漫长,我不祈求陌生人的帮助,却渴望有一位至亲的人能出现在我身边,让我放心的休息一会儿。实在太累了,不只是体力上的,更是精神上的,所以儿啊,帮帮妈妈吧!



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在对我说,不行,不能这样,你得振作起来,怎么也得扛过去,这点苦算什么。我擦干了眼泪,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妈妈,包------”儿子指着我放在地上的旅行包,话里夹杂着哭喊,“走,走,出去哇----”



要走当然得把包带上,儿子向来很观场,怎么办,依他的吧,我吁了口长气。飞机已经进入平流层,缓缓飞平,可以打开安全带的显示终于亮了。我一手捡起包挎到手臂,一手托起儿子让他坐在我的手腕上。那包足有十几公斤,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等着啊,妈妈抱你去找门,不哭,看叔叔阿姨都在望着我们哪,羞羞。”



儿子听懂了似的,直瞪瞪的看着前面,妈妈已经说去找门,有希望了,他止住不哭,只轻轻地往里面抽着气。



我们在狭窄的过道里缓缓的走着,一个一个来回,儿子不许我停下来,已经忘了我们一开始是来找门的。这样走了一阵,我们又回到飞机尾部。这里是空姐工作的地方,一位中年空姐勉强地对我们笑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组长。



你是孩子的妈妈吗?”



我很惊讶她这么问,不过还是回答了她。



是啊。”



他怎么哄不好的啊,是不是想要什么?”



我不愿意一次一次向别人解释我的儿子脾气倔,不是说哄就哄得好的。我也不在乎他们信不信,只要你别瞎掺和。



对空姐,我把态度放得温和些,一会儿没准还需要她的帮助。



哦,他是这样的,有两个脾气,不过一会儿就会好起来的。刚才可能是想家了----也够折腾他的,跟我出来跑这么远----”



说到这里,我鼻子一酸又一次忍不住哽咽起来,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脆弱,做妈妈的人了,我撇过头亲吻孩子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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