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醋坊街的风流案子

(2022-08-26 07:46:22) 下一个

醋坊街出了一件泼天的大案子,是桩风化案。涉案的女子是街里众人无日不惦记着的美貌少妇绮罗香,男的便是平日里专会欺花凌草的赛太岁娄二娄丰年。

要说这绮罗香的美貌,竟是从未有人见到过。她家里的门窗也有数十年不曾开启,若非隔三岔五地还有诗笺从门缝里塞出来,便没有人能相信这朱漆剥落的门里会住得有人。不过诗却是好的。每有诗笺自门缝续出,不用一炷香的功夫便传遍街里。那些诗写得也是艳淡随情,雅郑如意,众人念在嘴里,眼前每每有美丽少妇的影像飘飘然由远而来,所以,街里人都相信绮罗香是个美貌女子。至于娄丰年,终日横行市上,倒是没有人不识得的。

几日前,清早起来,有街坊忽见绮罗香家数十年未曾开启的大门竟然开了,有一人向外探身伏于门槛上。众人万分诧异,便围了上来,见是娄丰年晕绝于地。再看屋里,一片狼藉,似有搏杀过的痕迹,却并无人在——绮罗香已是无影无踪了。正当众心恐惧的时候,隔壁住着的泼皮朱三卸下自家门板,拿过来招呼众人要将娄丰年搬到门板上,抬了去报官。人群里走出纳德歪奴儿等几个闲汉,扛起门板,由苏老娘苏可儿牛道姑这一干证人簇拥着去到官衙。这时娄丰年也已醒转来,一路的呼冤不止。官府照例接了状子,录了口供,将娄丰年暂且监下,放一干人等先回家去,择日开审。

众街坊联名告的是娄丰年欺辱良家妇女致人死命案。人命关天的案子,官家自不敢懈怠,第二天路老爷派出刑名师爷秀山细细地做了查访。秀山勘过案发的屋子,除了一些女人衣物散落各处,罗帐里有些搏斗的痕迹,并无什么线索。秀山又传召了几个证人问了些话,也没有什么头绪。秀山再转过来察看门槛,一偏脸见门后有一小片白纸。秀山捡起白纸,上边写着几个字。秀山将纸片揣入怀中,又走到门外街上,左右仔细端详一番。便过到街对面小新家开的茶馆里坐下,要了壶香末慢慢地呷起来。

小新的茶馆和绮罗香家的大门正对着。绮家东墙隔着的就是泼皮朱三的家。这朱三生得身躯壮硕,虽然白皮净肉,却一贯好勇斗狠,有时也行侠仗义,总在正邪两道之间,在地方上有些势力,家道也颇过得。秀山望着街那边的两座宅子,一壶茶看看喝尽,心中还无一点主意,正不知该如何回报老爷,就觉身边忽然有个人影飘过,好像是个女身。秀山才当作理会,却见眼前桌子上多了个素绢的小包袱。秀山急急打开包袱,里头有一叠纸,一些娟秀的小字,好像是个戏本。秀山左右看看无人察觉,悄悄将包袱笼在袖里,匆匆会了茶钱回到官衙。先不去上房见过路老爷,径直回到自己屋里,展开包袱,将那戏本仔细读起来。读完以后,又起身快步来到签押房,把本案的卷宗翻出来,找到娄丰年的供状,也是一篇戏本模样,又读一遍,再从怀里摸出那张纸片,略一寻思,一拍脑门,顿觉胸中豁然通畅。即刻转身来到老爷房里,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路老爷大喜,吩咐明日就升堂,了断此案。

第二天众人在堂上集齐,路老爷一拍惊堂木,开始审案。路老爷让大家先说说自己的看法。苏老娘抢先说话道:“不用问,一定是娄丰年。这东西整天打那些大闺女小媳妇的主意,看见我们可儿就贼眉鼠眼的,不是他,还能是谁?!”朱三应声附和说“对对对,一定是他!”可儿在边上拉拉老娘的袖子,轻声说,“娘,娄哥哥的眼睛真好看。”苏老娘恨恨地瞪了可儿一眼,跺一下脚,跺起一蓬烟尘。老爷皱了皱着眉,对差役柯非说:“完了以后把地擦擦。”柯非连声说是。

路老爷又说,“朱三,说说你的道理。”朱三赶紧说,“回老爷,这娄二近来一直打听绮罗香的事,每日都到门前来踅摸几回,我看他就没安好心。况且他老大不小了还没个媳妇,这男人旷得久了,什么干不出来?”娄丰年杀猪般地叫起屈来道:“小人虽然没有媳妇,可小人也没闲着,你媳妇离家快半年了,你都干了些什么事?!”朱三扑身上前就要厮打,被衙役们推了回去。

路老爷说,“还有什么人要说话的?”牛道姑上前一步打个问询,慢慢说道:“老爷,贫道夜观天象,见牛郎星失踪,织女星黯淡,西方白虎座之娄金狗暗侵牛郎之位,当会不利于织女。这娄金狗正应在娄丰年身上。绮罗香若有不测,娄丰年的嫌疑最大。”歪奴儿在一边插嘴道:“王观堂曾说,酒能乱性,酒必乱性。娄二那日夜晚在小的家里饮酒,席间屡屡说起绮罗香有意于他,喝完酒就要去会她。出门时还摔了一跤,伤了嘴唇,直担心绮罗香疑心他不轨。那天他喝得很多,第二天就出了事。那天饮酒纳德也在,可以作证。”纳德唧唧地说:“作证,作证。小人以脑袋担保。”路老爷白了他一眼,嘟囔道:“脑袋?毛都没有。”

路老爷看看众说纷纭,无非是要坐娄丰年一个死罪,知道不会有什么新鲜的了,就清清嗓子,又咳嗽几声,道:“罢了。这么个屁事,老爷给你们断了。”先对娄二说:“老爷问你,绮罗香现在哪里,你可知道?”娄二忙把头在地上磕得砰砰响,说:“老爷啊老爷,我真的没有见着绮罗香,小人不敢撒谎啊!”老爷说,“那好,你可知道绮罗香有情于你?”

“小人知道。那些诗,街坊白痴看不懂,小人却懂得。”

“你可有意于她?”

“小人怜还怜不过来。那天原就是说好了要去见她的,是历史性的第一次。”

“还历史性!那你干了些什么?”

“小人喝多了,进得门来只见有人卧在帐中,并不曾看得十分清楚。”

“你劫了色杀了人!”

娄丰年扑通跪在地上大呼起来:“老爷,冤枉啊,我没有杀人,那人也不是绮罗香,我吃了大亏啊,青天大老爷!”朱三一旁插嘴道:“这么大的个子能吃亏?骗你爷爷呢!”众人一片声地说是。老爷又问:“吃了亏还不申冤?”娄二道:“小人不敢说。”老爷道:“那老爷给你做主了。”娄丰年嚎啕大哭起来,“老爷,你饶了小人吧。你就断小人一个劫色害命吧。别的你就别说了,小人就是死了也感激老爷啊!”老爷冷笑一下,道:“法律要的是真相!老爷替你说说这个真相吧。”然后转向众人道:“绮罗香没有死,她有供状在此。”

众人一阵骚动,伸长脖子,等着老爷往下说。路老爷却在书案后头弯着腰团团转,原来老爷的蛐蛐跑了。柯非忙上前帮着老爷把蛐蛐抓回来,老爷才接着说:“绮罗香招供,她早就有情于娄二。因为南街上要招个吹手,娄二应了聘,不日南下,所以约了娄二,以偿夙愿。不想从中午等到半夜,娄二这小子顾自己喝酒去了。绮罗香百念皆绝,悲愤难名,断然离去。看清楚了,她是从罗帐里出来,唧唧歪歪说了一通以后,‘跄然而下’,就是说,没有回到罗帐里去,而是跑了。跑哪儿去了?本老爷不知道,也不管,大概是自寻了断去了。直到半夜,娄二才醉醺醺地摸进来,就出事了。老爷喝口水。”

喝完了水,路老爷接着说:“这喝醉了的人,想事是不明白的,看事倒还能看得见。再来看看娄二的供词。这绮罗香明明是走了,这帐里如何还有一个人呢?咦,且莫让人犯跑了,”老爷暴喝一声;“将朱三给我拿了!”柯非等众衙役齐齐应一声,把个朱三捆成个粽子,扔在老爷面前。朱三狂叫着,“老爷,小的冤枉!”老爷头也不回道:“冤不冤枉等老爷我说完就明白了。”老爷继续对众人道:“娄二是这样供的:‘蛾倦,鬓萱,粉面映帐帘。樱桃灿若枝上悬,何不叫人怜?气也潺潺,声也拳拳,香身诱莺鸾。’娄二当时醉眼惺忪,只见帐里的人满头的毛一张大白脸,满身的白肉衬着那个,啊,那个那个,灿,啊!喘气呼呼的,声音粗粗的,一股的怪味,这能是个娇娃吗?可怜娄二把他当成了绮罗香!整个醋坊街,有哪个男人是一身白肉一张大脸的?除了你朱三,还能有谁?”

朱三这时疯狂嚎叫起来:“青天大老爷啊,不能这么断啊!娄二长得和我一般长大,能吃我的亏吗?”老爷说:“别忘了,他是在醉中。娄二吃了你的亏,多窝心呐。你们看他这样供:‘留,也说不;别,也说不’,为什么不说?奇耻大辱他说不出口!所以他‘昏倒在地’。要不是老爷我给他主持公道,他还能活下去吗?!”说到这里,娄二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老爷啊,你这一说我更没法活啦。我宁愿担个欺负绮罗香的罪名,也不能背上个让猪欺负了的名声啊!”朱三也在一旁大叫:“草菅人命,不服,不服!”老爷大怒,转身吼一声:“宁让我冤枉了你,也不能让你冤枉了老爷!”说罢将一张纸片拍在朱三面前,上有娄二亲笔写下的三个泣血大字:誓杀猪!朱三一见,刹时萎顿于地。

路老爷这时缓缓说道:“现在我判:祸首朱三,着刺配远恶军州,三年不得回籍;娄丰年,身负其咎,也身受其害,故折过不予处罚,着自行寻回绮罗香,求得谅解,好生过活;众街坊诬告罪成,念是初犯,不予追究。退堂!”

朱三被柯非从边门拖出,押上囚车。衙役们把众街坊向外推搡,大家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有说不上来的滋味。苏老娘把一双脚在地上使劲地跺了两下,拉起苏可儿就向外走。可儿使劲回过头来双眼直直地看着娄丰年。歪奴儿觉得肚子里饿得发慌,好像几天没有吃饭了。纳德还在地上找刚才让人挤掉的一只鞋。只见远处一个窈窕的身影朝着堂上福了一福,秀山拍一下娄二,说,“还不快追?”路老爷哈哈大笑,拉起秀山转向后堂。老爷说:“老秀,干得不错。哎,你那几条北极小鱼,很好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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