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二年的秋天,冷得特别早。已是掌灯时分,窦府空旷的庭院里杳无人迹,家僮们都不知躲到何处取暖去了。上房里灯火通明,魏其侯窦婴稳稳地提起笔,在眼前的一方素绢上,写下一个字,又端详了一阵,这才拿起来,缓缓地转过身,把那个字展开在纳德的眼前。那个字足有一尺见方,劲拙挺拔,是个新隶的“曼”字。纳德面色大变,急抬头看一眼窦婴。窦婴微微一笑,纳德见那个“曼”字忽地跳出绢面半尺有余,忙伸手去接,那字却又倐地回到绢上。纳德心头一凛,知道窦婴的内力深不可测,正盘算下一步的趋处,窦婴轻轻地说道:“歇息几日再走吧。”纳德并不答话,转身疾步出了上房来到前院,也不等家人开门,一个鹞子翻身从门楼的东侧飘出院外。窦婴目送着他,叹了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
出了咸阳城,沿渭河北岸向东急行大约两个时辰,纳德回头看了看,咸阳城早已消失在夜幕中。这时纳德觉得腹中饥饿难耐,便缓下脚步,寻一处地方歇息,心里也隐隐地有些后悔,魏其侯那一桌丰盛的晚宴,自己竟没有动一筷子。如今已是夜深,又在这野河荒郊之地,自然没有作理会处。纳德见前面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一块开阔之地,正好躲避风寒,便加紧几步来到这片空场,原来是块坟地。他到也不害怕,寻了一块阔大的墓碑,相倚坐下,调息运气,不到二刻钟便觉得浑身通泰,腹中竟也不再饥饿。这时纳德方觉得后头石碑上刻字的地方凹凸不平,硌得背上不甚舒服。纳德起身回头,在月光下轻易地就辨认出那上头刻的是“孔门非吾子之墓”七个字。纳德心中觉得好笑,这孔子门下七十二贤人里哪得有个非吾子?即便三千弟子里头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况且又是一座新坟,说不得是哪个土文草儒弄的虚玄。想到此,便不再理会,重又坐下。
纳德这次来到咸阳,本想做一件扬眉吐气的大事情,以报答曼夫人的救命之恩。原来三年前,也就是建元五年的初夏,纳德奉师傅遗命,前去云梦传递书信,路过高唐观时,遭到师门世仇辛未年的伏击。辛未年是江湖上有名的恶魔,心黑手辣,武功高强,更有他的刁蛮女儿辛晓琪在旁相助,纳德哪里是他们的对手?看看将要遭他们打死,幸亏曼夫人在观中察觉,出手相救,以“含烟神针”的绝世奇功逼退辛家父女,救了纳德一命。当时场面的惊险激烈,纳德已经记不清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辛晓琪只在一边呼喊跳跃,并没有真正动手。
纳德被曼夫人救回观里,将息调养了将近一年,才真正康复。在这一年里,夫人的精心呵护让纳德从心底里感激不尽。在纳德心里,夫人既像母亲又像大姐,他暗暗地立下誓愿,为了夫人,他将不惜性命作为报答。偶然的一次机会,纳德见夫人在房里独自垂泪,面容既恨且悲,案上一方素帕上,写的就是“窦婴”二字。这窦婴是当今太皇太后窦氏的近亲,又是国之重臣,纳德自然知道。想必一定是窦婴曾经非常严重地伤害过夫人,纳德便拿定主意,非要取了窦婴的性命,为夫人报仇。一日,正好夫人外出寻友,纳德就草草收拾了一下,带上他那把师门珍传的荆庐剑,悄悄地离开高唐观,潜入咸阳城,趁着窦婴广招门客的机会,混进了窦府。没想到的是,一进窦府便被窦婴识破了来路,还见识了他的绝世内力,纳德只好知难而退,先抽出身来,另做打算。
纳德心里总觉得有些丧气,因为见识了窦府的势力和窦婴的功夫,纳德知道凭自己的武功,要想取胜绝无可能。那么是否能找到一个得力的帮手呢?纳德首先想到的就是师叔郭解。可是这些年来,师傅和师叔之间的走动已经稀疏,又不知何种原因,师叔一直热心周旋于魏其侯窦婴、武安侯田蚡和淮南王府之间,况且自己不过是一个晚辈,师叔真能出力相助吗?纳德觉得似乎也没有什么希望。想到这里,纳德胸中升起一股浓浓的悲伤,总是因为自己的功夫不够,既做不成什么英雄了得的事情,又无法报答曼夫人对自己的救命之恩。
纳德正在烦闷之时,忽然听得坟墓后头有一个女孩的声音,吃吃地笑。纳德打一个激灵,跳起身来,低喝一声:“谁?!”只见一个轻灵的身影从坟后像箭一样射向半空,翻一个身以后悄无声响地落在纳德面前五尺之外。纳德定睛一看,吃了一惊,原来竟是辛晓琪。
这辛晓琪长得姣小丰满,穿一身杏黄色紧身暖袄,外着一袭黑色披风,一脸顽皮地盯着纳德,还皱了皱鼻子。纳德怒从心头起,喝问一声:“你想干什么?!”辛晓琪摆了一下脑袋,说道:“我来救你性命。”纳德突然拔剑,跨前一步,指着辛晓琪怒吼:“胡说!”辛晓琪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扭了扭身子说:“什么胡说!要不是我,你在窦府冒冒失失地动起手来,还能活着出来吗?”纳德心中咯噔一下,原来自己的行藏竟先让她看破了,怪不得窦府有了准备,想必是她报的信。纳德气得眼冒金星,摆剑就向辛晓琪刺出去。不想辛晓琪竟如鬼魅一般,不见任何动作,就向一边滑出一丈有余。原来辛晓琪家传的轻功功夫威震武林,纳德早有耳闻,辛未年能手提二人一窜向空十丈。更令人惊诧的是,他还能在空中停留半炷香的功夫。不过这样的功夫辛家轻易不肯让人看见。纳德想尽快制服辛晓琪,便不顾一切,将师门独创的“荆山剑法”奋力地运用起来。虽然纳德的这套剑法也只练得了七成功力,却已经十分了得,寻常武林中好手也抵挡不得。无奈这辛晓琪的轻功实在令人不可思议,纳德使尽本领总是不能靠近。纳德收住剑势,护住自己身子左右,咬着牙问辛晓琪:“你今天究竟想要干什么?”辛晓琪俏皮地跳跳脚,说:“我只想叫纳德哥哥跟我走,”纳德正要打断她,她却不容分说地继续道:“我知道纳德哥哥记恨我,可是我没有做过任何伤害纳德哥哥的事。那天曼夫人救你之后,我就悄悄离开父亲逃了出来,在云梦泽躲藏了半年,直到父亲走了以后,我又回到高唐观。纳德哥哥没有看到过我,我可是每日每夜都看着纳德哥哥的。”纳德心中有了一丝丝的凄凉,自己竟被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就近盯了两年多,却毫无察觉。凭这样的修为,何时才能真正独立地行走江湖啊!
纳德回过神,断然地摇摇头,冷冷地说:“你死了心吧。我不会跟你走,我也不会再让你妨碍我。”话音未落,纳德便暴跳向前,连施杀手,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辛晓琪大吃一惊,不明白纳德何以忽然变得如此凶狠,便运起轻功闪跃躲避。其实辛晓琪的轻功修为也不过才得五成,有轻无功。恰值林中就地卷起一阵风,辛晓琪腾在空中竟不能控制自己,如一片小小的树叶,随风舞了起来。纳德不知就里,见辛晓琪在空中飞舞,路数极为怪异,惊出一身冷汗。晓琪也吓得不知所以,禁不住手足拼命舞动,俏丽的脸面也扭曲起来。奇怪的是,这阵风的风势不仅不减,反而加强起来成了一股旋风,卷着晓琪直往渭河里去。辛晓琪吓得喊出声来,纳德拔脚直追着这阵风到了河边。这股旋风又忽地离开地面拔向空中,卷着晓琪径往渭河南岸飘去,一会儿就不见了。
纳德被眼前这些出乎意料的事情惊得呆了,胸中茫茫然似乎什么都没有,连思维也都停滞了。不知过了多久,纳德才渐渐地恢复了心智。纳德把他的荆庐剑横在胸前,心中想着在这样的一个不可捉摸的怪异世界里活着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纳德努力地集中自己的精神思索着答案,渭河的对面却隐隐约约地传来辛晓琪的歌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纳德忽然想,这好像是《诗经 • 邶风》中的句子。辛晓琪的歌声继续飘来:“于嗟阔兮,不我活兮”……歌声是断断续续的,有无尽的缠绵,无尽的悲伤。纳德的心好像被一根温暖柔软的手指轻轻地戳了一下,忽然一动,蓦地想起一个人来,两行热泪夺眶而出,顺着他宽厚平实的脸頬滚滚而下。一滴泪珠溅落在荆庐剑上,晶莹剔透,在冷冷的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光……
注:建元,元光,均系前汉孝武皇帝年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