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归有光《项脊轩志》,震川言:“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我便会心地笑,“吾亦能之”。
我甫读小学,正是“炮打”了“司令部”的时候,一时间遍地的人都造起反来。我的父亲和他那一伙,跑到不知道什么地方藏了起来,家里便有我和母亲早晚相伴。大人们每天都在开会,或者斗争,或者打倒,略无闲时。我们的老师们也概莫能外,还要大串联。所以,我们就停课闹革命,周围的孩子们院不分南北人不分长幼,整日里斗鸡走狗满街看游兴遍山“打游击”,三餐都在食堂里弄饱肚子。夜幕降临我们更情绪高昂,排着队跺着脚学鬼子进村,令革命群众侧目令走资派胆寒。
已是秋风既起时光,一天的活剧到晚上的八点也就进入了尾声。这时候,许多户人家的门里就会走出一个老太婆,大呼小叫地把他们家的孩子引回去。“鬼子”的队伍渐渐凋零,便是我寂寞时光的开始。我家没有一个多余的老太婆,便就没有人出来召唤我。我的母亲天天晚上都须在单位开会,何时回家并没有一定的钟点。我就总在昏黄的路灯下再徘徊一阵,看着远近所有的人影都消失不见,然后回到家中。
关门落锁,寂寞便调和上了恐惧。窗外有杨树隔着池塘,往远处就是葛岭,山脚下散布着一些圮或将圮的坟丘。风动杨树的叶子,其声如雨,其声如语。先前母亲给我讲过的《聊斋》故事就一幕幕在我周围上演。我抗拒恐惧的法宝,是一个人串着不同的角色,放声演绎全本的样板戏。若再不济,我还有一样杀着,搬一座毛主席的半身像在眼前,以他老人家的庄严,祈求邪魔鬼祟最终不能近前。那些日子的深夜,我都是在等待母亲的归来中度过。我等待的,就是母亲的脚步声。
我的母亲白天上班,晚上还要兼职做“日本特务”,因为我的姥爷她的父亲曾经在烟台的一家日本人企业里做过工。所以,会总要开到很晚。深夜里门外走道上人的脚步声格外清晰,我便紧挨着毛主席胸像竖起耳朵,历数一个个过往的足音。时间久了,我能分辨出许多不同人的足音,这是小和尚的妈妈,那是烂头的爸爸,还有驼背的爸爸也一起回来了。每当这些脚步走过伴随着钥匙的悉索声打开一扇门并砰然关上,我的心里便充满了失望和虚空。
我母亲的足音是短促而轻快的,能清楚辨别出是鞋的前掌略略蹭过地面却难以听见后跟落地的声音。或是因为我独自在家或是因为夜已经太深或是因为如此深夜里我独自在家,她的足音总是急促,我能想见她一溜小跑到模样。我还有一门秘不传人的绝学。我经常在一个我觉得应该的时候,想象着我的母亲走出大门,在一个应该的时间里经过昭庆寺的广场穿过保俶路的小街拐过苗圃的转角进了宿舍的大门,这一切都如亲见。每当我意念中看着母亲走进大门,走廊的远处一头就响起了那熟悉亲切让我恐惧全消的短促而轻快的足音。忽然间,我便有全身通泰的感觉,和着无限的自在于心中。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的母亲已经年近八旬。出门活动的时间比过去已经是少了许多,在家里走动的时候步子也不显急促。数月前我回去探望她和我的老父,他们的音容笑貌恍如从前。第二天早晨她执意要去买菜,我看着她一溜小跑地出门去,父亲在边上告诉我说,“别人说的话,她根本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