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墙上悬着一幅丹青,是早些年吴蓬画的《芋艿与小鸡》。墨色芋叶下两只鸡雏,身不及拳,通体鹅黄,一俯一仰,若有所思,极是稚趣盎然的。
我是有饲鸡雏的亲身体验的,且是历久不忘。据说那时我尚未开蒙,间或无聊,母亲便买了几只才出壳的鸡雏与我做伴,很给了我一些快乐,省了母亲一些心思。后来,这几只小鸡虽然不知所已,可我每到春天就惦念起鸡雏的可爱,不免略施纠缠进而要挟,总能令母亲知难而退逞我心愿。
那时城里不禁养鸡,许多人家里都置有鸡笼,竹片编就如一巨大的蝈蝈笼子,铺上些干净稻草,鸡们就将在里面安居乐业,繁衍生息。所以,春暖之后,即常有农人担一副匾筐,更有上下几层的,挤挤拥拥或有数百只鸡雏,走街贩卖。也不用吆喝,众鸡雏大惊小怪,竟能声震半里。挨人叫住,农人揭开匾盖,鸡雏们便振翅跺脚,引颈呼唤,似乎个个都想随了你去,让买的人着实委决不下。于是买家就伸只手,在匾筐里拨过来拨过去,看个头看精神,最后捏着脚倒提起来看雌雄,心满意足之后便一只只放进篮里,付过钱,提着几声惊悚散落的鸣叫,告别了那一团喧嚣,向巷子深处去了。回得家中,将鸡雏们一一端出置于地上,自然就有几个孩子围过来盘踞四周,看着鸡雏们于陌生的国度里探头探脑少见多怪,一股欢乐就在这一家里油然地生起。
我和我的邻居们都经历过这样的欢乐。俟鸡雏们熟悉了新的环境,我便要带领它们出外游行。春天在池塘边的草坡上放小鸡,确是人生的一大乐事。看它们蹒跚于草结之上竟能为了一只蚱蜢涌身向前,或者寻寻觅觅于土块之后擒得一条寸许长的蚯蚓,拉拉扯扯终于战成一团,我便担忧它们总有一天会长大起来。不过它们长大以后依然是可爱的。虽然不再徘徊于我的腕上掌间,可是出行的路径已经烂熟于心。清早起来上学之前,开了笼子它们就鱼贯而出,伸脖抻腿抖擞精神出门去了。待到日暮,又见它们三步一回首五步一顾盼,留恋不舍地蹭近家门,侧过脸用一只眼仔细窥探主人是否已经开出晚餐。鸡们是有团体精神的,一家的鸡总是厮守在一起,遇到战争或劫掠,便呼啸着倾巢而上。鸡们也是忠于主人的。邻居阿超家的鸡们共有一个名字,叫小油油。每当阿超不论于何处尖起嗓子叫一声小油油,五、六只鸡就会顿时由树窠草丛中现身,蜂拥到近前,满脸的询问似乎是听候吩咐。不过,鸡也有劫难,人也有悲哀。一场鸡瘟过后,就只剩得千村薜荔,万户萧疏了。
我养过的最后一只鸡,是小黄,它和我相伴了大约五年。小黄是“火逼鸡”,农民的孵房里灶火逼出来的。火逼鸡上市早,下蛋也早。但是历经春寒,死亡率便高得多。和小黄一起来的伙伴们在春寒和随后的历次瘟疫中陆续夭折了,但它却活得健旺。小黄体格瘦小,并不漂亮,黄中带着麻点的羽身,不过是一只普通的草鸡。可是小黄极能生蛋,一日一啼甚至有时两日三产,绝少间断,也无需什么特别的照顾。小黄性格刚强,从无畏惧,屡经搏杀,虽伤犹斗,渐渐地头上的羽毛便稀疏起来。有那恶作剧的孩子,常趁我不见,将它捉了去,拔干净头上残存的毛发,它便涨红了脸走来走去,愤怒而不羞愧,象煞一个正义的知识分子。其实这四、五年里,小黄身上并没有太多的故事。父亲长时间不在家,而它就是我每日相处的一个伴儿,是家中应该有的一员。
小黄的天劫,却是那一年。那天父亲忽然从五七干校回来了。他要求回山东老家务农不获准许,却被打发到安徽挖煤去。房子已然收回,我们便须收拾行李克日启程。家当虽然简单,小黄却成了一个问题。父亲看着我的脸,过了一会,说道,杀了吧。母亲也说,杀了吧。我似乎没说什么,独自去外面,在我熟悉的池塘、草坡和小树林子里徘徊了许久。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养过鸡,现在甚至不想养任何小动物。女儿说了多次,想养一条小狗,都被我搪塞过去了。我想,这种生离死别的感觉,少经历一些也好。
如今活鸡已不多见,鸡雏就更是难得了。好在墙上这幅画,时时见了都能唤起我一些愉快的记忆。吴蓬早些年里便以画鸡雏名。去年办画展,听说镇堂之作就是一幅《百鸡图》。不过有朋友去看了以后回来说:“吴蓬!一地鹌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