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亮您的生日蜡烛，妈妈！（《汉新文学》2007年佳作奖，刊登于2008年《汉新文学》第五期）

评审的话:

韩秀:通篇小说以沉稳的笔法讴歌了人间至美的情感。母亲卡娜与她从中国领养的四个孩子的亲密关系写得颇为形象。母亲的无私奉献得到了孩子们的了解、尊重与回报。非血缘的亲情胜于血缘的亲情，感人至深。对于领养的困境，文中也有清晰的交待，结尾部分的悬疑安顿得甚好，表达出更深邃的意境。

青梅：这篇小说写出了一种“人文精神”，故事简单，但有感人之处；超越了一般的家庭问题。

全文:

 

卡娜从睡梦中醒来, 阳光已从窗后退下,她努力睁开肿胀的双眼, 用指腹轻轻揉了揉眼眶，望到墙上的挂钟已经快指向十一点。屋内静悄悄, 阒无人声，显得挺不寻常。

昨晚为了赶稿，忙到午夜两时，她记得临睡前是上了闹钟的。

转过头去，看到床头柜上有张粉红色的小纸条：

“妈妈，我们把您床前的闹钟拿走了，希望您多睡一会儿。您今天什么都不必做，等我们回来吧！爱您的女儿们。”

卡娜笑了。孩子们在搞什么鬼？！她悃倦地伸展身子，打个长长的呵欠，舒舒服服靠在软枕上，愣了一会神，放松了心情。

最近一年来的事，像石缝里的溪流，艰涩地倘进她的记忆。

去年，也是红枫凋零时节，新当上公司总裁的丈夫德尼，提出分居要求，搬了出去，留下她和四个从中国领养来的孩子---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仅六岁。那是在她过完49岁生日的第二天。

她最感到谔然、最不能原谅德尼的是，他竟然当着孩子们的面说，他们领养那么多中国孤儿是个错误。孩子们听到这句话，几乎都低下了头，老二亚奇眼里闪耀出泪花，六岁的双胞胎小姐妹亚丽和亚凌相拥着躲到了窗帘背后，只有老大亚蒂狠狠地瞪她父亲一眼，倔强地挺起了脖子。

卡娜承认，在照顾女儿的十几年中，对丈夫是疏忽了：她不再陪他去旅行；不再打扮自己去讨他欢心；不再热衷于各种各样的社交活动。她变老了，变俗了，当初顾盼生辉的金发美女如今成了灰头土脸的半老徐娘。

和德尼相反，她从没懊悔过为四个中国孤儿耗去的青春岁月。只要一闭上眼睛，这十几年来的每一天，都生动清晰地展现在她的脑海里，这些回忆是她的财富，是她的快乐源泉，是她的精神支柱。

卡娜成长在一个兄弟姐妹众多的大家庭里，她作为长姐，倒活象个小妈妈。在帮助母亲照顾弟弟妹妹的过程中，她自然流露的温柔细致，连她母亲都自叹不如。

卡娜得知自己无法生育后，随即决定领养孩子。恰好，那时中国的国际领养工作刚刚开放，她和德尼是第一批前去中国参观孤儿院的外国人。第－站，路远迢迢赶到湖南长沙孤儿院，她抱起瘦骨嶙峋而又软古隆冬的亚蒂，心儿在颤抖。那孩子把毛绒绒的小脑袋紧贴她的胸膛，两只鸡爪一般的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襟，再也不肯松开。

离开长沙孤儿院后，她一直心神不定，魂牵梦绕：她脑海里经常闪动出那孩子大而无神的双眼，耳畔仿佛回响着小姑娘被抱开时的啼哭声。

她斩钉截铁地对德尼说：“我们的女儿就是她了！” 德尼也大度地点头同意，笑她是“一见钟情”。也许，这就是中国人所说的那种“缘份” 吧！那神秘、玄妙的“缘份”攫住她的心，夺走她的魂，卡娜当即决定不跟大家去别的的城市观光了，她执意要留在女儿身边，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终于有了自己亲爱的小Bａby，我终于要当妈妈了!”卡娜的心在甜蜜地溶化，比当年嫁给德尼做新娘时，心情还要激动，还要急切。

根据中国方面规定，孩子不能马上带走，要等待，还得提供种种证明材料，办理繁琐的手续。长沙孤儿院答应替她找户可靠人家，精心照看亚蒂。卡娜不放心，亲自走访了那户纯朴的工人家庭，和全家人交上了朋友，并留下一笔钱，求他们无论如何要给孩子增加营养。

 等她和德尼再次远赴长沙，迎接女儿时，那个嬴弱的亚蒂，已养得白白胖胖、结结实实，脸色红润，会转动眼珠找人，小脚蹬踏起来也怪有劲。

返回蒙特利尔那天，卡娜给女儿穿上特意准备的粉红色软缎小旗袍，配了同色同料的鞋帽。在道瓦尔机场，当她将一个美丽可爱的中国小公主展现在亲友面前时，卡娜腰板笔挺，精神焕发，骄傲得像一个建立了丰功伟绩的英雄母亲！

亚蒂给她和德尼带来无穷的欢乐，使他们温馨的小家庭再无－点缺憾。

         
卡娜原是加拿大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她主持的生活节目，亲切，自然，已成为品牌，拥有众多的fans。 为了全心全意照顾孩子，她毫不犹豫离开了那令人艳羡的工作，心甘情愿当－个默默无闻的全职家庭主妇，操弄琐碎而又忙碌的日常家务。

 
多少岁月匆匆逝去，卡娜在成为弃妇的第二天，就决定重返职业市场。回电视台已无可能，在无数次碰壁之后，凭借她纯熟的双语优势，终于在出版社找到一份笔译工作，不用坐班，可以在家里完成。过去了一年，渐渐驾轻就熟，工作愈揽愈多，每天深夜才能上床睡觉。

她懒洋洋地披衣起身，敞开窗帘。款款坐到堆满图书、辞典、翻译稿的写字台前。孩子们不在家，她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就像前院褪尽绚丽红叶的枫树，光秃秃的枝桿，孤独无助，任凭瑟瑟秋风肆意拨弄，吹越而过。

她端起桌旁的薄荷茶，缓缓啜了一口。甜甜凉凉的，蜂蜜的清香沁入舌尖，使她从心底涌上一股细细的暖流。亚蒂那孩子始终如一，对她真是体贴入微，就凭每天早晨从不忘记给她准备的蜜糖薄荷茶，她的一切牺牲、一切辛劳，就得到了报偿。

她仰起身子，抬头看到她当电视台节目主持人时的照片，端端正正挂在墙壁中央。那是她初上荧屏的全身照, 一位著名摄影大师的杰作。她身穿米蓝色西装套裙和白色的高跟鞋，把她的苗条身材勾勒得高佻秀美；满头金色卷发烫成当时最新潮的长波浪, 显得格外的端庄大方；高挺的鼻子，神采奕奕的碧眼，充溢青春活力；朱唇欲启，绽开盈盈笑意，宛若含苞欲放的花朵；颈脖细腻白皙，沐浴在初春霞光里，显出无限风情。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闪闪发亮的白金项链上, 不忍离去，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酸酸楚楚，久久回不过神来，怔怔地发呆。

拍摄这张照片，也是在她和德尼热恋时期。唉，多少年过去了，德尼还能记得当年的情意吗？

中国之行，使他和德尼有了第一个女儿亚蒂；生怕亚蒂孤单，又去领了亚奇。过了几年，带两个刚懂事的孩子去中国探访她俩的出生地，偶而知道有一对双胞胎弃婴，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便决定带她们来加拿大治疗。卡娜就这样先后领养了四个孩子，确是多了一些，磕磕绊拌，挤挤挨挨，患病，哭闹，糗事多多，惹得德尼不胜厌烦，她心中也感歉疚。但是孩子已经领下，就该负责到底，栽培她们长大成人。何况，热热闹闹才有生活情趣，相亲相爱方是人间乐园。对这超越血缘的大家庭，多少年的付出，卡娜始终无怨无悔，甚至乐此不疲。几千个日日夜夜的相依相守，她早与孩子们血肉相连，既是她们的母亲，也是启蒙老师和朋友。

那天，大姑娘亚蒂去看望父亲德尼。在父亲豪华的寓所里，她看到与德尼同居的新女友，打扮入时，丰采动人；她也注意到，德尼注视女友的眼神中充满了欣赏和爱意。回家后，亚蒂就在旧照相册里，翻出卡娜那帧年轻时的照片，放大装框，执意要挂在卡娜的卧室正中。亚蒂郑重其事地对卡娜说：“其实，那女人比妈妈年轻不了多少，只是善保养，会打扮，所以能够迷住德尼爸爸。妈妈，你是为我们姐妹四个日夜操劳，才渐渐变老的。嗨，我们一定要让您重新变得年轻美丽！妈妈，您也要努力学会保养自己呀！” 说罢，便要卡娜与她对击－掌。 

 细细想来，亚蒂的话不无道理，卡娜心中有所触动。 

卡娜翻译了几份材料，又润色了一遍。不－会儿，楼梯上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打破了屋中的寂静。卡娜知道孩子们像小雀归巢似的飞回家了，不过她仍然凝视窗外，没有挪动身子。似乎有人轻轻“嘘”了一声，脚步声嘎然而止，房门被悄悄推开－道窄缝，先露出亚丽、亚凌两个可爱的小脑袋，然后是亚奇晒黑了的脸庞，最后，亚蒂甜媚的笑靥呈现在妹妹们的上端。一个个都兴高彩烈乐呵呵的，啊，四朵娇艳欲滴的姐妹花！

“生日快乐，最最亲爱的妈妈！”

孩子们像早就排练好的，齐声叫喊着，扑到卡娜身边。亚丽、亚凌争先恐后爬到她膝盖上，一左一右勾住她的脖子，亚奇和亚蒂从背后抱住了她。

卡娜一阵激动，心中暧烘烘的。

卡娜当然记得，今天是她五十华诞。自从丈夫离家而去，她就决定不再庆祝自己的生日。她想，孩子们毕竟还小，只要她矢口不提，没有人会记得起来。谁知道…

“五十岁是大生日，妈妈得快快乐乐地度过！”亚蒂拿出长女的架势说，“妈妈，您今天什么都别操心，让我们来伺候您一整天，好吗？”

“妈妈，快! 快下楼! 我大姐全都安排好了，要不断给您惊喜，信不信？” 老二亚奇性子特急，心中什么话都藏不住，一边催促妈妈下楼，一边喋喋不休。眼看马上要露馅，亚蒂急忙瞪了她一眼，令她住嘴。亚奇是学校里业余排球运动员，个儿窜得比她姐姐还高，身板结实，力气大，卡娜被她顶住后背，只得随她摆布。四个女儿嘻嘻哈哈，前呼后拥拽着寿星妈妈下了楼。

“我们已在唐人街吃了午餐，这是给妈妈带的一份。” 长女亚蒂打开还散发热气的便当纸盒。

“呵，是中国面条！”

“中国人生日都吃长寿面，细细长长，可以卷在筷子上吃。妈妈试试，可好玩了！” 亚奇拿出双筷子，撕去包装纸，交到妈妈手里。 

“妈妈，今天的唐人街好热闹哟！街心公园里还有捏小面粉人的摊儿，大姐给我和亚凌买了孙悟孔和猪八戒。”亚丽勾着妹妹的脖子，挤到妈妈跟前，给她看手中的小玩艺。        

“太好了，宝贝！”

卡娜看着她们四姐妹，一个个都天真烂漫，活泼顽皮，很健康，很快乐，心里感到无比骄傲。

从去年开始，她利用每个周末，送孩子们去学习中文和东方文化。想不到她们立马就能活学活用, 竟像模像样给她过起中国化的生日来了。

在饭厅里，卡娜刚吃完那盒鲜美的海鲜面，姑娘们又将她簇拥到客厅。她瞪大眼睛，疑疑惑惑地看呆了，姑娘们为她举行生日派对早已作了精心佈置，处处是紅紅绿绿的纸带，四周挂满了闪烁不停的小灯，空中飘飞着彩色气球，似在梦幻之中，又像走进了童话世界。蛋糕盒旁边大包小包的礼品，包扎得鲜艳夺目。

“妈妈，您看，我和大姐给您买的套裙，就跟您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老二亚奇尖起粗壮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打开精美的礼品盒，亮出了米蓝色的西装套裙。

“还有白色的高跟鞋和金色的染发水！”

 亚丽、亚凌双胞胎姐妹争先恐后打开了另外几只盒子。

“你们哪儿来的钱, 竟买这么贵重的礼物? 是去问德尼要的吧？” 卡娜沉下脸，目光严峻地巡視每个孩子。

姑娘们原来约定，守口如瓶，什么也不说，使礼品保持－份神秘感。可是妈妈一生气，她们的“攻守同盟”顷刻间土崩瓦解，一个个乖乖地低沉脑袋，吞吞吐吐招供了。

暑假里，大姑娘亚蒂跟一个当模特的朋友走了几次台，还拍了一个广告，拿到了两三笔酬金；二姑娘亚奇参加排球运动员集训，生活补贴节省了下來，还退掉了一双刚买的耐克鞋。她俩底气不足地和盘托出，怯生生地打量着卡娜的脸部表情。

“妈妈，我和亚凌夏天去杰西卡家玩，常和她们一起清除杂草，还帮梅西大婶在路口卖饮料和巧克力，每次得到奖励，我们都没舍得花掉…”口齿伶俐的亚丽代表栾生妹妹亚凌，一股脑儿作了坦白交代。

“谢谢孩子们，谢谢你们的一片心意！ 谢谢！”卡娜哆嗦着嘴唇，反复地说，心里热辣辣的似着了火，烧得全身血液沸腾。她把女儿一个个搂进怀里，捧起她们的脸庞，吻了又吻。她轻轻吞泣，使劲咬住嘴唇，但扑簌簌的热泪还是跌落下來，打湿了女儿们仰起的小脸。

整个下午,她不忍拂逆孩子们的心意,听凭四个女儿给她染发、洗头、化妆打扮。她穿上那套米蓝色的西装套裙和高跟鞋，站到了镜子前，孩子们都情不自禁欢呼雀跃起来。

“瞧！我们的妈妈又变成了照片上的大美人啦！”

“哦，妈妈好年轻好漂亮啊！”

大姑娘亚蒂飞快上楼，取来了数码相机，正要给妈妈按下快门，一向安安静静的小不点亚凌忽然大叫起来：

“妈妈还没戴项链！”

大伙楞了一下，随后就都觉察到了，妈妈的颈脖上确是少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

“对呀！照片上那条项链，多高贵啊，妈妈－定珍藏着吧？怎么没见您戴过呢？” 亚蒂眨巴着眼睛，充满疑问，“我到妈妈的首饰盒里去找！”

“不用找了，那条项链早丢了。还是我和德尼去法国蜜月旅行时，丢失在赛纳河畔的爱神旅館里，再也找不回來啦！”

那丢失的项链，是她心中永远的痛。为了这第一份珍贵的礼物，刚当公司业务助理的德尼戒了烟酒，加了多少次班才购买來的！那心爱的项链竟会在爱神旅館不翼而飞，难覓踪影。她丧魂落魄到处寻找，使新婚蜜月都变了味。那时，德尼悠悠地说了一句话：“丢根项链不要紧，只要不丢失爱就行了！”

可能那是个不吉利的预兆吧！现在，她真的连丈夫的爱都丢失了！一年来，她不止一次地询问自己：她错在哪里？有次，她和大姑娘亚蒂闲谈，偶而提及这个话题。亚蒂静静思索了好－会儿，才说出自已的想法：“妈妈，您是爱的喷泉，在您周围的每个人都尽情地享受着您的甘露。您的错，只是没有很好地去爱自己。”

要不要戴上别的项链，再给妈妈拍照？孩子们正在争论时，叮铃铃，电话突然响了，亚蒂兴奋地冲过去接，不一会就哭嚷起来：“哎哎，您答应了我们的，为什么反悔！谁要您的礼物！我们要的是您的人！”

卡娜走过去，从亚蒂手中拿过话筒，轻轻放回座架上。她温柔地搂住亚蒂，替她擦乾眼泪。

“不要为难你爸爸了。倘若他心里没有了我们，人来了又有什么意思呢！要是他心里有我们，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孩子们，给妈妈点亮生日蜡烛吧，我要许愿了！”

卡娜一声令下，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揭开蛋糕盒，插上写着“50”的生日蜡烛，亚蒂用点火枪点燃了。孩子们围着妈妈唱起了嘹亮的生日歌。卡娜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沉吟片刻，复又睁开，使劲吹熄了蜡烛。

大家正要分享蛋糕，门铃响了起来，孩子们喊着“爸爸，爸爸”冲到门口，不一会，又垂头丧气地退了回来，只是亚奇手中多了个长方形的精美盒子。

“打开看看！”亚蒂拿过盒子，解开粉红色的丝带，刚把盖子打开，孩子们眼睛－亮，不约而同欢叫起来：

“哇，好漂亮的项链！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首饰店送货的人说，是德尼为您定做的！”亚蒂激动地说，“我再找找！看有没有什麽祝词？”

孩子们翻遍了盒里盒外，没有找到德尼的片言只语。亚蒂带着迷茫的眼神，转身看着妈妈，只见妈妈已戴上项链，眼睛里贮满了明亮的光彩，笑容是那样甜蜜，那样灿烂。那照片上的神情又一次回到了脸上。

亚蒂飞快地从桌上拿起相机，将镜头对准妈妈。喀嚓－声，又－次摄下了卡娜最美丽的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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