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缤纷的雪花
我在蒙特利尔教育委员会下属学校代课进入第二个年头之际,发生了一件令人难忘的事。
一天, 我下班回家,在留话机上同时收到教育局多元文化办公室主任弗乐利先生和圣路易小学校长朗贝尔先生的留话,都说有紧要事找我。
原来该校附属幼儿院招收了一位五岁的中国小移民,头半天懵里懵懂的,不久就发现她所处的环境和原来熟悉的环境竟是那么大相径庭:一个人也不认识,一句话都听不懂,于是大为惊慌,一到学校就哭个不停。爸爸陪读了一个月,堂堂七尺男子,成天无所事事地屈踞于衣帽间的矮板凳上,仅仅为了给教室里的爱女一个并不十分踏实的安全感。如此牺牲既没有换来自家孩子的长进,又对其他孩子造成了负面影响。校长认为事情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于是通知孩子暂时停学。他多方寻找,终于通过弗乐利先生找到了我。
“弗乐利先生说您是最佳人选。您能否来我们学校帮两星期忙,半日制 。和伊莎一起帮小智欣融入班级?”
说实话,开始我并不太乐意接受。因为通常我们代课,一代就是一整天。现在每日只工作半天,收入不免受影响。
可校长对一个普通中国孩子的殷切关怀、对其前途的认真负责深深地感动了我。作为她的血肉同胞,我还好意思计较个人得失吗!?
第二天,冒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出地铁站后问了十几个讯,踩着冰渣走了长长的一段路,终于在两条无名小街的交会处,找到了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学校。
校长稍稍介绍过情况就带我去班上和伊莎见面。她刚带领学生们用薄薄的闪光彩纸铰完雪花。空中三条高低不等的带钩丝带上,已经挂满了五彩缤纷的雪花。孩子们仰着可爱的小脑袋,正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伊莎将最后几朵往上挂。待最后一朵挂上去,一个卷发男孩迫不及待地爬上凳子,牵动串连整个机关的绳索,那些雪花便一股劲地飞舞闪烁起来。 红、黄、 蓝、白、绿、金、银…霎时交织成眼花缭乱的一片,绳索上的小铃铛也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我忽然觉得圣诞老人马上就要驾临,心里顿时觉得好温馨, 刚才被冰雪冻僵的手也变暖和了。
“告诉孩子们一个好消息,你们的小朋友智欣又要回来了。”校长宣布道。孩子们都雀跃起来。
“可是她会不会又哭个没完?”那位卷发男孩象个小大人似的皱起眉尖,忧心忡忡地问。
“我们还不知道,不过我们相信苏老师会帮她度过难关。”伊莎回答。
校长告退后,伊莎就给我介绍每个小朋友的名字和年龄,都是四岁半到五岁的孩子,连智欣在内,共十四个,男女各半;除智欣外,皆为清一色的魁北克后裔,都讲一口地道流利的法语。我好为智欣高兴:这么好的语言环境到哪里去找!我觉得智欣就象一条新造的小船,我的任务是帮它下水,一旦它熟悉了水性,自个儿就会扬起风帆,驶向远海急流。
第二天,我早早去学校,远远便看到白雪覆盖的台阶上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走近看果然是智欣和她爸爸王先生。小姑娘长得清清秀秀,小鸟依人地紧贴在她父亲身边。
寒暄过几句,王先生就对我大倒苦水:乍到崭新的环境,语言又不通,自己一切皆得重头学,可想想还是子女前途至关重要。为了爱女,只好把自己的事儿束之高阁,为此他和夫人整天都愁眉不展。现在有望解脱,他对学校的感激之情可想而知。
无怪小智欣的哭声全校闻名,我一开始就领教了。别看她外表文文弱弱,哭起来真是惊天动地。王先生帮她脱掉大衣和靴子,安抚了她好一阵,可才说要走,她马上“哇”的一声,哭得犹如海啸爆发。她扑向父亲,两条细手臂牢牢抱住其腰,那涕泗滂沱的满脸凄楚使王先生顷刻乱了方寸,正在衣帽间解衣脱靴的孩子们也都吓得目瞪口呆。
“怎么办呢? 我还是留下来吧?”王先生六神无主地问。
“不行!”伊莎坚决地说,“你留下来,那我们为什么要请苏老师?”
“你放心地走吧! 你真走了, 她反倒不哭了。” 我边劝慰王先生边把小姑娘的手扒开,她哭嚷着滚倒在地,我趁势把王先生推出门外,伊莎马上把门关了起来。
我把智欣抱到矮长凳上坐下,然后抓起她的小手,让她去摸脸上的粗糙部份。
“你看你脸上那么多萝卜丝,都是泪水泡出来的。你再看看别的小朋友,哪个脸上不是光光滑滑,漂漂亮亮的?”
围观的孩子们尽管不懂我们讲的中文,但看情景明白在讲他们的脸,于是一个个都摸起脸来,那个淘气的卷发男孩摸完自己的脸又把肥白的小手伸到智欣脸上。
“邦雅曼,不可以!” 伊莎温和地制止道,“小朋友们,你们看看挂钟就知道咱们该干什么了。”
孩子们飞快地跑到和衣帽间毗邻的教室里,围成大半个圆圈坐在地板上。已经收起哭声的智欣噙着泪水怯怯地问::
“苏老师,你会一直陪我吗?”
“我会陪你两星期,并教你法文。你想不想长大呀?”
她乖乖地点点头。
“想长大就得读书,我们得去班上,和别的小朋友一起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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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走进了小智欣的生活,也加入了圣路易小学的教师行列。伊莎在电脑上为我和智欣设计了一套完整的教学方案:有大纲,有时间安排,有带图的教材和作业。为了一位五岁的学生如此尽心竭力,我不禁对这位幼教大为叹服。同时我也领会到她的深刻用意:她在我到达的第一天就为我的离开埋下了伏笔。
我不折不扣地按她的方案行事。例如,在孩子们“课间小吃” 的时间里,我必定离开教室去“喝咖啡”。开始智欣一定要把我的背包押在她脚边才让我走,后来就不那么执着了。
每天上午,我和智欣进行60分钟“一对一”的法语教学,通常是在衣帽间或在教室外的大厅里进行。校长有时也会来看望我们,他再三强调,一定要坚持形象教学:借助图画和实物,万不得已才用中文翻译。其他课程,不管在图书馆上的阅读课,在计算机房上的电脑课或是体操房上的体育课,我的任务只是让智欣明白课堂内容和要求,所有的作业都得让她独立完成。智欣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不久她就学会了“察言观色”,模仿其他小朋友的表情、口型、动作唱歌跳舞,在伊莎配音朗诵时敲打乐器。电脑课上她最神气,不管是拼图还是数学游戏,她那小手指操纵鼠标的活络劲真没话可说,而且她绝对不让我碰她的键盘。电脑老师叫吉尔贝,到过中国,性格风趣和善。智欣每完成一项作业,我就教她用法文去向老师汇报,吉尔贝则装出对她的出色成绩吃惊得要昏倒的样子,逗得智欣哈哈大笑。
从智欣每天的变化我看出她正渐渐脱离父母的羽翼而走向独立。开头两天,她不断求我给她爸爸打电话,让他中午早点儿来接她,后来就改口道:“你打电话告诉我爸爸,我在学校没有哭。”“我在学校玩得很开心,叫我爸爸晚些来接好了。”再往后就压根儿不再提她爸爸。很快,她从半日制学习进入全日制,下午我不陪她, 她也能勉强应付。看着她的自信心与日俱增,我知道小船儿已经不知不觉下了水,我的使命也差不多完成了。
更可喜的是她在逐渐融入班级这个小集体,她已经不再害怕单独与语言不通的人相处。班上的孩子们对她也都很友好,我尽量让孩子们加入我们的会话,利用孩子们来教她法语,慢慢地她就有了一些朋友, 连最爱欺负人的邦雅曼都会主动来帮她。也许由于她闻名的哭声,学校里人人都认识她,她的进步使大家都很高兴。放学我送她出校门时,校长笑眯眯地看着她说:“ 小智欣真是不赖呀!” 他的秘书在一旁幽默地旁敲侧击:“这些日子学校里好安静啊!”伊莎把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OK”, 得意地举到头顶。
“看样子,我们请苏老师来帮忙还是做对了。”校长环顾四周下结论道。
“可你们花的代价也不低哪!”我感慨万分地回应。
面对可敬的校长,我不由想起常来伊莎班上组织课外活动的六年级学生海伦告诉我的事:该学校因为欠缺经费,两次差点儿关门,都是在孩子家长们的全力扶持下才支撑到今天,为什么孩子和家长们如此爱护这个学校,从校长和老师们为小智欣所费的苦心中我找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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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的那天恰好也大雪纷飞,我为小智欣做了两周来每天都想做而未能做的事:教她用闪光彩纸做一朵雪花,把它放到全班的雪花群里去。她选择了金色。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做手工时的模样: 她是那么全神贯注,那么心灵手巧,我不由为她骄傲: 一个稚嫩得让人心疼的小小中国女孩,一旦克服了内心的恐惧,做什么都会做得最好。 她的金雪花幸福地加入了五彩缤纷的行列,伊莎把它挂在中间最醒目的地方。当智欣牵动绳子,那掀起的辉煌使窗外严酷的白雪都黯然失色.
我也为自己做了一朵金色的雪花,我将它挂于案头。当我在异国感到孤寂或对世态人情感到失望时,它每每钩起我这段温馨的回忆,重新燃起我对生活的向往。
谢谢翠花姐妹妹的牵挂。
好人一生平安!
谢谢红豆红妹妹的赞扬,我真的没做什么,是学校领导对孩子的负责和爱心让人感动。
谢谢杜马妹妹的鼓励,来到异国他乡,每人都有一段不平凡的经历。
看的我好感动,想起自己的女儿初来咋到时的一切,真的谢谢姐姐你这样的人。。。
每个离乡背井的新移民,当年都有好些难忘的尴尬的事发生,不容易呵。
向苏外婆问好,你的经历很精彩!
谢谢momo妈的评论,我其实并没有做什么,但一个经费十分紧张的小学校能为一个普通的小移民花这么大的心血,真够让人感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