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自行车道
想不到,那么生动、那么真实的一条自行车道,现在已成为梦景。它时时出现在我的梦里,出现在我的幻觉中,却依然那么生动、那么真实。仿佛一抬腿它就展开在我足下,一举目满坡的浓绿淡青嫣红就涌入我的眼帘。
所以难以忘怀,是因为它陪我度过了在异国最难熬的寂寞岁月,使我邂逅了很多善良热情的三河人,让我认识了科莱特、狄安娜和卡罗丽娜。
那条车道,我不知道它始于何地,终于何方。只知道它那么悠远漫长,似乎没有穷尽。我曾起过追根索源的好奇心,实在因力不从愿而只好罢休。通常骑车者和散步者所经之处也就是中间穿过居民区的那一段。
那一段刚好又在我住所的背后。左侧遥遥望见山坡上绵延的树林,右侧是一大排整齐的房舍。那溜屋子,一律是带地下室的独立平房,精巧别致,屋子后面连着美丽的花园。除却冬季,草坪上总是绿草茵茵,花圃里总是花团锦簇,五彩缤纷。树林随着时令更换着盛装,特别金秋季节,满山的红枫青松,层层迭迭,交相辉映,那份绚烂艳丽,真使我忘却了现实世界而恍若进入了童话境地。
也许是那份诗情画意使所有散步和骑车的人都成了谦谦君子,我遇到的人都那么和蔼亲切。唯一让我遗憾的是秋天的夜晚,当金色的夕阳和五彩云霞先后隐没到山背后,大群的 maringouins 便从草丛中腾飞而起,这些加拿大特有的蚊子,咬起人来好狠心,腿上一下红肿起一大片,愈抓愈痒,叫你一夜无法安眠。那晚我正要匆匆逃离,不想迎面两位魁北克妇女笑嘻嘻地挡住了我的去路。其中一个代表她的朋友自我介绍说:
“我叫狄安娜,她是卡罗丽娜。我们在这条路上已经遇见过您好几次,我们知道您是中国人。”
“很荣幸认识你们。”我赶忙说, 她们伸出手。
“是这么回事,我们有位好朋友,也是中国人。名叫科莱特。”狄安娜接着说。
“严格说来是半个中国人。”卡罗丽娜纠正道,“因为她还有一半魁北克血统。”
“但她总告诉别人她是中国人,她以她的中国血统为荣哩。不是吗?”狄安娜认真地望着卡罗丽娜,直到她点头称是才满意地笑了。
“我们这儿中国人不常见,我们想带您去看看她,她一定会高兴。”
狄安娜终于说明了来意,她恳切地直视我的眼睛,生怕我不答应。
我心里不免奇怪:这两位魁北克妇女怎么这样多事,非要我和素不相识的科莱特去见面呢?
卡罗丽娜看出我的疑惑,马上解释道:
“科莱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们都非常尊敬她,也很爱她。她生了癌,可是仍然很乐观。她正在写一本书,叙述她和疾病斗争的经过,为的是鼓励其他的癌症病人。她好坚强呵!”
卡罗丽娜的话深深感动了我,我当场答应去看科莱特。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们约定上午十点还在这条路上会合,然后她们带我去科莱特家。
科莱特的家座落在自行车道那溜平房的顶端、一个大花园的左侧,一进门就看见一大群人在灿烂的阳光下打扫落叶,几个孩子挤在一大堆树叶前面,叽叽喳喳地在嚷嚷。
正值深秋时分,对付那些枯枝败叶可是个累人的活,更何况那么大的一个园子!
我正在奇怪科莱特家人口怎么那么多,狄安娜对我解释说:“都是左邻右舍的孩子在帮忙,我们家那两个也在。”
科莱特看到我们便跑了过来,笑着说:“孩子们都抢着要点火。”又回头对一个中年男子喊道,“法朗索瓦,点火时得小心啊!”
“法朗索瓦是她丈夫,是三河大学的体育老师。”卡罗丽娜低声告诉我。
互相简单介绍过后,我们进了客厅,科莱特不一会便端出一壶芳香扑鼻的咖啡和一大盘家制的饼乾。她给我们每人斟好咖啡,便坐到我的对面,递给我一块饼乾叫我尝。
“科莱特的饼乾做得可好了,孩子们都爱吃。”狄安娜说着便吃起来。
饼乾的确很好吃,又松又脆,甜得恰到好处。我趁着听她讲话的机会细细地打量她:她直直的黑发,细长的黑眼睛,基本上是东方人的脸庞。只是皮肤细腻白润、身材高佻这两点颇具西方妇女的风姿。她思维敏捷、神色开朗,除了消瘦一点,真看不出是个患了绝症的人。
她说,她最大的遗憾是身为中国人不懂中文,所以只好用法文和我交谈。
闲聊了一阵,我问起她写书的事。她马上说起了她的病。
“刚知道得了胃癌,我很绝望。是爱救了我。我的丈夫、孩子、亲戚、朋友、邻居给了我多少关爱,多少鼓励,真是一言难尽。您刚刚都看到了,就是孩子们,周末都抢着来帮我做事,春天整理庭院、夏天除草、秋天扫落叶、冬天铲雪…为了报答这些爱我的人们,我决定坚强起来,和癌病斗争。我已经动过两次手术,还准备动第三次。我觉得身体比以前好多了。我想,不管我还能活多久,我一定要每一天都活得快快乐乐,也使爱我的人快快乐乐,我要每一天都过得有意义,所以,我开始写书。”
不知什么时候,法朗索瓦已经站到科莱特背后。他拿起妻子苍白的手,温柔地抚摸着。科莱特侧过脸,眼里闪烁着泪光、嘴角荡漾着笑意,深情地仰视了他两分钟,然后把头埋进他的腹部。法朗索瓦轻轻拍着她的背,直到她重新抬起头。
狄安娜和卡罗丽娜每人抽了张手纸在擤鼻子。我也觉得眼睛热辣辣的,赶忙把头转往别处。
我们在门口告别。狄安娜和卡罗丽娜拥抱科莱特时都说:“科莱特,我们都爱你。”科莱特回答:“我也爱你们大家。”我则吐露了一句肺腑之言:“科莱特,我会永远记得您。”
花园里的枯枝败叶已清扫乾净,孩子们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园子顶端那堆尚在冒火星的灰烬,在温熙的微风中袅袅飘起,越过栅栏,荡漾在悠远漫长的自行车道上…
1997 年 5 月 ,此散文曾获得1997年《汉新文学》散文一等奖,后来在台湾《皇冠》发表
谢谢红豆红妹妹的评论,你说得太好了:人生路上,能相遇的人是缘分
有爱心的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