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很静,在湘中一处乡村的山头,风卷起旷野的积雪,纠结在空中,发出一阵阵尖锐的怪叫声,风似乎在告诉我,这又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
这天是2014年正月初六,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天,她静静地躺在一副几十年的旧棺材里了,棺材上有些裂缝,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悄悄问大姐,哪里可以买到好点的棺材,她用大姐姐的口吻训斥我:这大过年的,上哪里去买。棺材是母亲用爷爷留下的木材打造的,她和父亲一人一副。母亲很早就准备下这些东西,包括她的寿衣,我不知道,她是想减轻孩子们的负担,还是想宣告自己对死亡的无畏?
按照母亲的夙愿,她要在这间庵堂去世,生前,她已经在这里皈依了佛门,由她带头捐款修建的寺庙,一直给她留着一间房,她身体还健康时,一年来此住一月半月,这次,我私下里认为,她去庵堂,是想避开俗世葬礼的繁杂,以为庵堂里吃斋,可以不杀生,也可以省点钱?可结果是,斋是吃了,但比吃荤还贵,当然,这是后话。现在,我们说说尼姑的那点事。
说起来,尼姑是我家族亲,俗名叫桂莲,论辈份,是我的孙辈。此时,已经是初六的晚上,人们陆续地去休息了,桂莲说她睡不着,要为我母亲守灵,棺材那摆放了一张小仙人桌,上面有母亲的大幅彩照,还有香烛,一只小放音机,一遍遍重复唱着那句,南无阿弥陀佛,听多了,也不心寒了。为母亲守灵的还有大哥,我们仨一边说话,一边在炭火上,用壶温点家乡的米酒来喝,这样可以解闷,也可以驱散寒气,我们是用农村吃饭的碗来喝酒的,大哥不断给桂莲添酒,她用夹着香烟的手挡住酒杯,红着脸说,我们出家人烟酒不粘的,这是犯戒的。
(二)
我本来想阻止一下大哥,别劝桂莲喝酒,坏了人家的规矩,可不知为什么,也会有点幸灾乐祸地想看看尼姑喝醉的样子,大概觉得她主动抽烟,那已经破戒了吧。
闲话扯着,几碗酒下肚,我不知道桂莲是不是醉了,看到她的脸在惨白的日光灯下,却奇怪地红扑扑,乏着亮光,大哥说,按你这体态,你在庵堂也是吃肉的吧。
爷,这话可不能乱说,师傅知道要责备的,我这脸发光吧,是血压高了,按说这酒也是不能随便喝的,我这都醉了,真的醉了,桂莲纠正大哥的话,又眯起眼睛自言自语,很顺服的样子。
你师傅是谁呀?瞧我大哥,明知故问,师傅很年轻,长得高又壮,还很帅,听说,还是专门从佛教大学毕业的,怪不得,派头很大,要请他来做道场,先要说好条件,第一,阿弥陀佛,出家人毕竟不是俗世人,不讲钱的(后来才懂,就是你们自己看着办);二,师傅要保持脑子清醒,才能保证把我母亲的灵魂送去西天极乐世界,所以,要单独一间房子(谁都知道,庵堂就那几间房);三,要预备新洗脸毛巾,盆,牙刷牙膏,要有专门的水壶和水杯(不要纸杯);四,每餐的斋饭,要送到他房间去。
这些条件,都是我孙女桂莲代替师傅提出来的,我们完全同意,毕竟,这里师傅威力最大,为了母亲的夙愿,只要能做的,我们全部答应,且无条件落实。
(三)
说起来呀,我师傅真是个好人啦,你想,那年我不是枫树湾那家庵堂的住持吗?我去的时候,那里差不多就是一处茅草房,我把一生的积蓄和每月的退休工资,都用来建房子,然后,慢慢就有了香火,也从各处来了一些女师傅常住,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拜神。后来,说是所有的庵堂,都要归国家佛教协会统一管理,有天,协会派来了一个中年师傅,人家比我年轻呀,有管事能力,我只好把自己的住持的位置让给他做,开始他住三楼整层,我跟女师傅住二层,你想,很多来庵堂的香客,都是奔我来的,毕竟我是那里起手的人嘛。这位师傅就看不惯我,要赶我走,说我不是协会编制里的人。那这庵堂还是我建的,我自己出钱,还到处化缘来的,修庵堂时,你妈妈就捐钱了,我坚决不走,师傅越发看我不顺眼,发工资的时候,故意拖延不给我,总说,庵堂里没有什么香火,还要搞建设;有时,明明开晚餐了,他故意不给我留;早晚的,他却要我去擦大殿里的菩萨,我都70多岁的人了,早晨5点多起来,我念过经,再去大殿,冬天,冷得受不了,一天下来,身体也吃不消呀。我就提出,能不能要别的年轻师傅早起,我晚上值班,师傅说,你要讲条件,就走人。
桂莲一边说,一边笑意融融的,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大哥趁机又给她把碗里的酒添满,是我现在这个师傅呀,他是市佛教协会里的掌门人,一把手,是他收留了我,是我的大恩人呀。他领我到这个殿里,每月工资480块钱,伙食由殿里管,早晨我只要自己早起念经,不要做其他事情,所以,我要忠于他,我现在加上退休工资,大概有2000多块钱,我就盘算着,早晚给师傅添点好一点的伙食,他是读书人,我得恭恭敬敬,帮他把膳食送进房间去吃,他很讲规矩,每次我算好时间,去给他收碗,他的碗扒得干干净净。
你师傅有没有没吃完,用房间里的自来水冲进池子了?
没有,绝对没有,师傅不会这么做的。
我师傅要管那么大摊子的事情,费脑子,辛苦,我就用自己的钱,给师傅买点补品。
桂莲,你自己要吃补品吗?
不吃,托菩萨的福,我到现在身体还可以的,不需要补品,桂莲连连摆手。
来,再添点酒。
爷,这回是真的不喝了,谢谢你的好意,这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喝了两碗,大哥不会少过两碗,桂莲少说也喝了五、六碗了。湘中的米酒后劲很足,身上早就暖和了,看到我母亲遗像里的笑容,迷迷糊糊的,但我没有醉;桂莲呢,一开始就像醉了,而且,一直像醉了。
酒壶空了,大哥去厨房了又拿了一壶温上,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包香喷喷的葵瓜子。
爷,不要再拿酒了,你怎么又去了呢,不能再喝了,啊呀,两点多了。桂莲从长袍的侧面伸进棉衣口袋,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师傅快要起床了,他5点半准时起床,我还要给师傅打水洗漱了,可不能让他闻到我身上的酒味。
来得及,还有几个小时呢,我们再喝上一个小时,等会你师傅起床前,你用牙膏刷牙就可以了。
桂莲听我们这么说,好像担了一夜的心,终于放下了,那神情,甚至像正在做错事的天真的小女孩,索性把手挪开,笑眯眯的看着大哥给她往碗里添酒。
事实上,喝完第二壶酒,我们仨都没醉。
(五)
我记得母亲生前说过,桂莲50多岁的时候,她丈夫突然去世,唯一的女儿也出嫁了,她背上长出了一个大瘤子,去了好几家大医院看病,都是要她回来准备后事,她自己也以为,接到阎王爷的报道通知了,在家等死的时候,想做点什么事情,就去了家里附近的一家庵堂,结果,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出家,是不是像陈晓旭那样?不得而知,总之,人要信点什么时,总会找个理由,怕佛祖和耶稣不相信似的。
我记得有年夏季,在母亲家的走廊上,站了一个穿尼姑装的女人,我心想,她是来化缘的?就用不太客气的口气,问她找谁,她笑笑,叫我的乳名:圆鸡蛋,你恐怕不记得我了,难怪,几十年了,我是桂莲,论辈份,我该叫你奶奶。
听她这么一说,我有点不好意思了,让她在走廊的竹椅上坐下,给她泡了杯茶,想想,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推说去找母亲,一溜烟就跑了,事实上,在我转身的那一会,我听到母亲提高八度的声音,乖乖,终于有人接待我孙女,没我什么事了。
后来经常听母亲说起桂莲,都是她对菩萨的信心,最后,菩萨治好了她的病,背上的瘤子自动消失了,再去医院复查,什么病也没有了。
我从来没跟母亲提出过疑问,我的孝心,是不允许我质疑母亲的信仰的,就像有次,她把我带到这庵堂来,其中,有一间小佛堂,供了一只白色的仙鹤,是泥塑的仙鹤,母亲说,你都认字嘛,把上面的字读给我听听,于是,我绘声绘色念给母亲听,原来是一个神话故事,这是一只神鸟,是在庵堂后面的山上挖出来的,当年某将军在这一带打仗,战死在这附近,他死后,化身成仙鹤,保佑这方圆多少里的人们……来庵堂的人,一间间佛堂跪拜,顺手把早就卷成一团、怕别人看了嫌少的纸币,放进功德箱里,我也塞钱,却是坦然无惧,因为我会问母亲多少才好,我只要她满意。
(六)
喝完酒,我们都靠在门框或者趴在桌子上打了个盹儿,我醒来时,南无阿弥陀佛,还在继续唱着,桂莲已经不在了,大哥正在望着某处发愣,我用手在他前面划了划,大发慈悲心:完了,桂莲喝酒,该不会被她师傅逮到,把她赶走吧。
大哥似笑非笑的,桂莲的话你也信,你不知道我们这晚辈是什么人吧,当年,她可是跑江湖的,一身好功夫,几个男人都拢不了她的身(方言,意思是近不了身,打不过她)。
真的?我不敢相信。
真的,刚解放时,她还坐过牢,后来不知道怎么,她竟然去了造船厂工作,退休后,大概人老了,想躲进庵堂,过点清静日子算了。你以为这点酒能放倒她?装的呢,她一点没醉,是你这傻瓜自己醉了。
那她背上的瘤子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们庵堂是不是吃肉呢?
这还要问,当然是真的啦,你真傻呀,吃肉嘛,这个庵堂的尼姑,是7、8岁就出家的,所以,我们妈妈信得过她们,桂莲那就不好说了,你看那几个准备来做法事的秃驴,哪像是出家人?说来也是。
我这么说着,转头看看母亲的棺材,我真担心,这么胡闹,会把她气得坐起来管教我们。
站起身,推开门,雪依然在不依不饶地下着,看到二哥右手拿起香烟猛吸一口,低下头去点燃左手拿着的一挂大鞭炮……
这预示了新的一天,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