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告诉了玟她随时可以搬走，不用等到我回来，但是当苏菲把我从机场接回家时，我发现玟还在。说实话，刚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有点不高兴，心想玟的理由很牵强，艾伦也不应该什么都不和我说，就让玟过去住。就算玟只是他的房客，他也有挖我的墙脚之嫌。后来我想通了，走还是留，都是玟的自由，我没有权利阻拦，而艾伦和我之间，除了老朋友，并没有其他的明确的关系，他想做什么，自然也有他的理由和权利。抢新娘的人都有，抢一个租客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他们显然是有了恋爱关系，所以才会想住一起。

到家的时候是晚上，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我又困又累，想洗洗就睡。玟有点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感觉她都快哭了，赶紧安慰她说没关系，让她也早点休息，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她问：“关姐，你真的不生我的气？”

我搂搂她的肩，笑着说：”真的不生气，你和艾伦好，我为你们高兴，真的。“

第二天我起床之后下楼一看，玟已经准备了早餐，在等我一起吃。我们俩边吃边聊。

我问：”你为什么没搬走呢？我不是告诉你不用等我回来吗？“

玟说：”我答应了给你看房子，就得完成任务才行，怎么着也得给你个交代。“

我笑道：”谢谢你。那你交代吧，是怎么和艾伦好上的？“

玟先是脸一红，随后眼睛也有点泛红，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关姐，我之前没有和你说实话，我说我已经忘了那个男人，其实我一直没有完全走出来。你就是骂我犯贱，我自己也骂我自己犯贱，我也必须承认，我还是忘不了他。我不知道是我还爱着他，还是因为我恨他，也许两者兼而有之。有时候，我恨他恨得牙痒痒，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我问：”你为什么那么恨他？“

玟说：”我们分手之后，我在一家餐馆遇见过他一次，这个我和你说过。后来还有一次，我又在一家购物中心的走廊上遇见了他。那天人很少，我和朋友逛街，朋友在店里试衣服，我走出来，想把手上喝光的饮料杯扔垃圾桶里，没想到他迎面走了过来。他是一个人，看起来有点落寞的样子。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盯着我看，我们大概对视了五秒钟，他把目光移开，什么也没说，从我的身边走了过去。我愣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切。他竟然连个招呼都不肯打。关姐，你知道我当时什么感觉吗？就是无地自容的感觉。那一刻我希望自己很小很小，小到他并没有看见我，小到能从那里逃开而没有人注意。我感到深深的羞耻，他在羞辱我。我们是相互喜欢过的人啊，分手的时候也没撕破脸，他说走，我就让他走了，可是再见面，他竟然把我当路人。他怎么可以把我当路人？那天晚上我一夜无眠，又悲哀又愤怒。我真是领教了，当一个男人想和你撇清关系时，会冷酷无情到什么地步。“

我想起了青杏的话，想说这是人性，人就是这样的，人可以翻脸不认人，可是看到玟已经涌出的眼泪，忍住了没说，递给她一张餐巾纸，拍拍她的手表示安慰，说：“你没有主动和他打招呼吗？”

玟说：“我想来着，但是他把目光移开，表情那么冷漠，我就一点勇气都没有了。”

我问：“是不是他怕和你说话了，你还想和他在一起？”

玟擦干眼泪：“那就是他自作多情了。我就是天天看见他，也不会再想和他在一起。我想要的很简单，就是两个相识的人之间，最起码的礼貌和尊重。”

我说：“那你这样说，我就觉得，你不是还爱他，你是因为恨他，才忘不了他。”

玟说：“也许吧。我后来经常梦见他，每次都是那天的重复，他看见了我，却连个招呼都不打，就那样漠然地和我擦肩而过。每次梦醒过来，我都难受得不行，想死的心都有。我不知道这种感觉要纠缠我到什么时候，我也想彻底忘记这件事，彻底忘了他，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我说：“忘记爱的人，可能不容易，忘记恨的人，应该不难做到。你看哈，你恨他，是不是你自己的感受，你折磨的是你自己，他压根不知道这回事儿，他什么感觉都不会有，对不对？”

玟说：“我知道。我什么都明白，可是那件事就像一个梦魇，真的很难摆脱。我想，我是不甘心吧，我为他离了婚，而我付出的一切换来的竟是这样的冷遇。给别人一点点的尊重，就算她是你不愿见到的人，有那么难吗？就算是假装，你给我一个笑脸，点个头，有那么难吗？我真是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但是有一点我想明白了，那就是：你可以不爱我，但是你不能不尊重我。他对我自尊心的伤害远远大于他抛弃我给我的伤害。“

我说：“这一切都会过去的，你放下他，原谅他，其实就是和你自己和解。你就这样想，这件事不是你的错，是他的。如果他还有良知，他会后悔这样待你，你又何必为他的错折磨你自己？你需要的只是时间，等有一天，你又经历了很多事儿，时间又过去了很久，你再想起这个人和这些事儿，你会觉得很荒唐很可笑，你可能会奇怪，怎么这样的事儿竟然曾经发生过？”

玟说：“你说对了，我现在就宁愿这些事儿没有发生过。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从一开始，我就会选一个有趣的老公，我会专心爱他，不发生婚外情，也不离婚。”

我望望窗外：“现在重新开始也不迟，人生从什么时候开始都不迟。你看外面，大自然赐予了我们多少美好的东西啊，我们应该享受才对。出去晒晒太阳吧，回来再洗碗。我姐说，上午的太阳阳气足，晒太阳要晒上午的，哈哈，我们就权当她是对的，反正也没损失。”

四月底了，草和树木都从冬天苏醒，披上新绿。昨天的半夜应该下过小雨，现在的草坪湿漉漉的，树叶青翠欲滴。阳光灿烂，鸟儿啾鸣，空气清新。我和玟又走上了我们之前经常走的那条小径。

走着走着，我突然有点明白了，我问玟是怎么和艾伦好上的，她却和我讲起了她的梦魇。

我问道：“你是需要一段新的关系，来帮助你摆脱你的梦魇，或者说，帮助你忘记那个人，对吧？这是你和艾伦好的唯一的理由吗？”

玟说：“当然不是，不全是。如果这是唯一的理由，那我就是利用他了。我是想重新开始，但也不会随便和一个什么人。你回国之后，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一个朋友也没有，我也挺孤单的。和艾伦加了微信之后，刚开始我想练英语，就给他发信息，他总是很快回复，也很耐心地教我说一些常用的句子，我感觉他也很孤单。后来他主动给我发信息，我们就越来越频繁地联系，好像我们都是对方唯一的朋友一样。 其实确切地说，我们更像是彼此的救命稻草。世界那么大，而你能联系的人，却少之又少。有的时候我的感觉都不仅是悲伤，而是凄凉。再后来他就过来找我一起吃个饭什么的。就这样，我们就越走越近了。我问过艾伦，他是不是喜欢你，他说他挺喜欢你的，但是你对他没有特殊的感情，只是把他当老朋友。是这样吗，关姐？”

我问：“他为什么这样说？”

玟说：“他说你并不关心他给你发的信息，也不在意他的感受，所以，他只是一厢情愿。”

我问：“你对艾伦真的有感觉吗？他比你大那么多，差不多两代人了，你们俩是两厢情愿？”

玟说：“我觉得年龄不是问题，我们俩是互相需要吧。他需要我给他带来活力，给他年轻的感觉，我需要他给我安心的家的感觉。我们都需要陪伴。有时候想想，在那样孤单难熬的冬天的漫漫长夜，我们俩通过彼此的信息互相陪伴，就有一种共过患难的感觉。”

我说：“因为需要，而不是因为爱情在一起，你不觉得很冒险吗？”

玟说：“关姐，我说我还相信爱情，其实我已经不信了。我累了，我只想要一段相对稳定的关系。再说，什么事儿没有危险啊？走路可能掉坑里，吃饭可能被噎着，躺床上都可能中枪，和艾伦在一起，危险系数是小的了，至少，他不会抛弃我。”

我想了想：“这个倒是真的。艾伦如果决定了和你在一起，他是不会抛弃你的。那你呢，会不会有一天嫌他老了，抛弃他？“

玟说：”这个我不敢打保票。看他有没有能力留下我了。只要他还能给我我想要的，我就不会走。“

我又想起了青杏的话：”我怎么感觉你们俩之间，是利益的关系？“

玟说：”这是最基本的啊。只有对双方都有益的关系，才会长久。共生嘛，植物界和动物界的常见现象。“

看来是我在马克的庇护下生活得太久了，每天糊里糊涂地过着幸福的小日子，从没有认真思考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青杏给我上了一课，玟又给我温习了一遍。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我总觉得，在所有的人际关系中，一定有一种纯粹的不被利益左右的关系。我坚信有一天我会遇到或者从别人身上看到这种关系。

我说：“艾伦的性格，我感觉和你前夫很接近，你看你转了一圈，是不是还是感觉安稳最重要？”

玟哈哈笑了起来：“还真是的。不过，艾伦比我前夫有趣多了。”

我心想，艾伦有趣？我怎么从来没觉得。

玟看了我一眼，接着说：“你得知道怎样打开艾伦的话匣子。我和他每次聊天，都好几个小时，他挺能说的，而且，他说我们俩在一起后，一年至少出去旅游两次，他说要带我去看世界。我还真的挺期待的。关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真的不喜欢他吗？“

艾伦能说？也是从来没觉得。连和他生活了那么多年的艾米莉都说他不善言谈，而玟却能打开他的话匣子，看来人和人之间的交往，还真得看缘分。人只有对上眼儿了，才愿意敞开自己的心扉。如此看来，玟和艾伦之间，并不缺乏心灵的沟通。这样就好了，希望他们之间的关系能够长久，让老艾伦有个幸福的晚年。

我说：”是朋友之间的那种喜欢，不是男女之情，你放心好了。“

玟说：”不是放不放心的问题。如果你也喜欢他，我就退出。我不会和你抢的。“

我说：”谢谢你能这样说，你就安心和他在一起吧，我祝你们幸福。你准备什么时候搬过去？“

玟说：”既然你回来了，我就随时可以走了。这边的工作我已经辞了。今天和明天我收拾一下东西，后天吧，我让艾伦过来接我。关姐，你真好。谢谢你不生我的气，也谢谢你让我认识了艾伦，我也希望你能早日找到你的幸福。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我问：“你们俩准备结婚吗？”

玟说：“还没想这个问题。先同居一下看看。我感觉我们可能需要一段时间磨合。”

我说：“嗯，我也觉得不要匆匆忙忙结婚，水到渠成就好。”

见到艾伦的时候，他落落大方，毫无羞赧之色。为什么不呢？他也不欠我什么。倒是我之前怠慢了他。我为没有及时回复他的信息，再次和他道歉。他说：”没关系。马克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以后你有任何困难，记得找我，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的。谢谢你让我认识了Wendy（玟的英文名字），和她在一起我很快乐。“

我看得出来艾伦的快乐，因为他的精气神和之前不一样了。他穿了一件粉色的衬衫，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给我变年轻了的感觉。果然爱情的力量不可小觑。

玟走了，那个为房客准备的房间重新变得空空荡荡。我感觉有点寂寞，但是想到无意间促成了一件好事，又很开心。我把租房广告重新发到了网上，还是和原来一样，只招单身女性。

女儿忙着期末考试，一直到玟走了之后的第一个周六，她才过来看我。见面还没有说几句话，她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妈，我和奥立佛分手了。“

我大吃一惊，顿时明白了她为何瘦了很多。我心疼地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却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她。那对从高中起就出双入对的小情侣，怎么会分手呢？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们不仅是高中同学，后来还一起考上了尼市的同一所大学，我还想着大学毕业之后，他们应该就会结婚了。女儿不是爱哭的孩子，如果不是特别伤心，她是不会在我面前哭的。我任由她哭了一会儿，在她安静下来之后才问起原因。女儿摇头说她也不知道，是一个月前奥立佛突然提出的分手，没有给她任何的理由，也不肯再见她。

我有点后悔当初没有干涉他们的交往。对我来说，奥立佛一直是个有点沉郁的孩子，虽然女儿反驳说那是他的个性。奥立佛不能很快交到朋友，应该和他的性格有关。他是高一的时候从别的学校转到女儿所在的班级的，女儿很善良，不愿看到他被孤立，就主动接近他。两个人经常课后一起做作业，有时在我家，有时在他家。如果我做了什么好吃的，女儿就会留他吃饭。他和我和马克不怎么说话，但是我经常听到从女儿的房间里传来的他们的轻声交谈。女儿告诉我，说她喜欢他那种忧郁的气质，神秘又浪漫，像从古老传说中的精灵族居住的森林里走出来的王子。相对那些大大咧咧坦率得像直射的阳光一样的男孩子，奥立佛的独特和安静吸引了女儿的心。我相信他们曾经是快乐的，我看到过他们在一起时，奥立佛脸上的灿烂的笑容。没有任何原因的分手，放在任何一个女孩子身上都难以接受，更何况女儿在过去的将近五年的时间里，对她的这段初恋全心全意地付出了自己的感情。

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呢？我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我可以安慰她，劝导她，但是感情上的打击，终究只能自己去面对去承受。这是每个成年人必修的功课。我暗暗祈祷，愿上天伸出他慈爱的手，痊愈女儿的伤痛，愿她经历了情感上的第一个挫折之后，依然会相信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