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等秦岳出来再说。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吃了，一碗面应该很快吃完。但是也不能傻傻地站在门口等，于是我在附近的几个店前走来走去。水果店，鲜花店，奶茶店。游戏店。国内的生活真的是方便又丰富。果然，过了大约五分钟，他出来了。我看见他往我这边扫了一眼，就转过了头，但是刚走了几步，他又转了过来，定定地看我，然后他笑了，向我走了过来。我也笑着看他。真正的面对面，还是在街头。

寒暄之后，他问我有没有时间，要不要去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坐坐。我说好。于是他带我过了马路，去了一家装饰低调的咖啡馆。桌椅很简单，但是在每个桌面上，都有个玻璃瓶，里面放着的，不是鲜花，而是五颜六色折叠的好像是千纸鹤之类的鸟儿。对了，咖啡馆的名字叫飞咖。墙上的装饰画也是各种各样的鸟，甚至有一个长着翅膀神情冷漠的鸟人。真有趣。咖啡馆的主人应该是个鸟类爱好者，或者是个热爱飞翔的人。灯光仿佛被过滤了，一种很柔和的亮，让人感觉舒适和放松。坐定之后，我仔细地打量他，觉得他似乎和三年前有些不同，但一时又说不清不同在哪里。好像不是年龄的改变，而是状态的变化。

他问：“你瘦了不少，是减肥吗？还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把马克过世的事儿告诉了他。

他露出同情的表情，说：“怪不得你现在这么瘦，我差点没认出你来。但是逝者已逝，你也节哀顺变吧。”

我说：“没事，我已经不那么痛苦了。每个人都有这一天，只不过他走的有点早，有点突然。你呢，发生了什么事儿，感觉你和以前也不一样了呢。“

他笑着说道：”嗨，我现在可自由了，每天一个人，没人管了。“

我吃了一惊：”怎么了，不会是离了吧？“

他说：”没有，不过也和离了差不多了。她都半年没回家了。“

我问他怎么回事。

他说：”她提前退休，回老家照顾她父母了。我女儿在外地上大学，也不在家。“

我问：”为什么不把父母接过来照顾呢？这样不是也可以同时照顾你了。“

他说：”老人不愿意来，说不习惯。嗨，没关系，我自己一个人，很自由，我已经开始享受这种自由了，哈哈。“

我问：”这就是你大老远跑到这边来吃面的原因吗？我记得你家在城西吧？“

他说：”我们行在城东新开了一家分行，离这儿一条街，我在这边当经理，下了班顺便吃个饭再回去。再说，城东到城西，开车也没多远。还没问你，你准备待多久？“

我告诉他我买的单程票，还没定，看我妈妈的情况再说。

他说：“你在这附近散步，你姐姐家一定离这里不远，那在你走之前，我们可以经常吃个饭聊聊天了。你不反对吧？”

我笑道：“没问题啊，只要你不怕你爱人查岗就行。”

他有点羞赧又无奈地一笑，说：“不瞒你说，我和她之间出现问题好几年了。现在是冷战阶段，谁也不搭理谁，不知道怎么沟通才能解决问题，我也挺苦恼的。”

我说：“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告诉我你们之间是什么问题吗？没准我能给你点建议。”

他叹口气：”我可以告诉你，但是希望你不要以为我对每个女人都会吐槽自己的老婆。我几乎没有女性朋友，也很少对男人说这些。不过有时还真的想找个人一吐为快，什么事儿都闷在心里，怪难受的。“

我说：”你放心。我相信你的人品。“

他感激地一笑，说：”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应该是倦怠吧。每天的日子都一样，人也每天都一样，单调无趣，给我的感觉，就是沉重的倦怠感。说实话，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宁可和朋友在外面混，也不想回家。“

我说：”我记得听青杏说过，她是个挺温柔贤惠的人。这样的人不应该是个好老婆吗？“

他说：”按照大众的标准，是挺好。可是鞋子合不合脚，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我问：“大众的标准，和你的标准，有什么不同？”

他说：“像你说的那样，她温柔贤惠顾家，很符合大众的标准。自从我们结婚之后，她就把心都放在这个家上。为了省几毛钱和卖菜的大妈讨价还价，一件衣服不穿烂了不买新的，一个包她能背十年。我们家又不缺钱，她省钱省得我真闹心。我就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当一个黄脸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好吗？还有，她很少看书，也不听音乐，就是每天追着狗血的连续剧看。你是女人，你告诉我，大多数的女人都这样吗？“

我说：”应该不是吧。至少，衣服还是要买的，书还是要看的，音乐还是要听的。”

他说：“按照大众的标准，这些都不是大问题。可是我却越来越不能忍受这些，我宁可她少管管我，少管管我们的家，而花一点时间在提升自己上。每次我告诉她，我想要她有一些改变的时候，她就说我嫌弃她了，说她把青春都奉献给这个家了，现在老了，我却开始嫌弃她了，我就是当代陈世美，等等等等。一点不讲理。她把青春献给这个家了，我的青春难道没有奉献吗？我的要求有错吗？人难道不应该不断进步吗？现在好了，我们俩不在一起，眼不见心不烦，也挺好。”

我点点头：”你是对的，人是应该不断进步。你可以好好和她说。“

他叹口气：”说不通。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有时候我想，可能生活就是这样的吧，所谓的灵魂伴侣，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

我们俩一时都沉默。其实在我和马克的婚姻中，我们从来没有过关于人生，爱情和婚姻的比较深入的交流。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缺憾。我们只是每天在过着生活。每天都有事情做，忙忙碌碌。空闲的时候，我们会下下棋，打打牌。夜晚安静下来的时候，在睡觉之前，我们会喝杯红酒。夏天的时候在露台上，冬天的时候在壁炉边。迷人的星空和闪耀的炉火。微醺。每当这个时候，我们会对一下眼神，会心一笑，幸福感和满足感油然而生。也许讨论人生到底有没有意义，我们之间是不是有爱情，我们的婚姻是不是美满，都不重要了。因为有你在我身边，我才快乐。而你，不仅仅是你的身体，还有来自你灵魂的一切。

我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你说，一个人爱一个人，能够爱多久？是不是婚姻真的是爱情的坟墓？你和她结婚的时候，一定也是有爱情的吧？”

他点点头：“当然有，不然也不会结婚。我还记得有一次约会， 我去晚了，我到的时候她正在看书。餐馆里闹哄哄的，好像根本都影响不到她。你看，那个时候她连约会都带一本书去。她看书的样子，我觉得好美。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本书，是《 杀死一只知更鸟 》。可惜的是，人都是会变的。我觉得她变了，她却说我变了。可能我们俩都变了。“

我说：”很正常啊，任何事儿都会变化，感情不仅会有变化，而且不可控。有个歌星，和女友相处了十年，最后却和别人结了婚。他是受到舆论的谴责，但是我却觉得，我们不能说谁对谁错，因为如果他不爱了，却非要因为相处了十年而结婚，可能结局也会是离婚。感情变了就是变了，就像泼出去的水，很难挽回。我对那些哭哭啼啼述说自己委屈的女人很不以为然。有啥委屈的？就像你说的，女人付出了青春，男人难道没有付出吗？自己就把自己放在了和男人不平等的位置上。再说了，又不是谁离了谁活不了，与其让人看笑话，不如给自己留点面子，挺直腰板站起来，重新来过。哼，你不要我，我还不要你呢......。“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话有挑拨他们夫妻关系之嫌，赶紧停止了我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解释道：”对不起，我是就事论事哈，你千万别误会，我绝对没有劝你离婚的意思。“

他说：”我明白。到我们这个年纪，大多数的婚姻里有的已经不是爱情了，只有亲情和责任。甚至习惯。但是大多数的婚姻还是那样维持着。那些敢于打破僵死婚姻的人，我真的佩服他们的勇气。我现在是进退维谷。改善关系吧，无法好好地沟通，说不上几句就吵；离婚吧，过不了家里老人和孩子的关；就这样将就下去吧，人生的路还长，想想都绝望。人活着，真难。“

我突然有点同情他。那个曾经干净清爽帅气，像阳光一样开朗的大男孩，遇上了人生的难题。比高中时候他帮我解开的数学题要难多了。我有点后悔让他告诉我他的问题了。我现在是单身的状态，以前又喜欢过他，对他目前的处境，我不能说太多，免得他以为我对他有企图。如果给他建议，也只能是让他和他爱人好好地沟通。不是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吗？我并不是一个传统的人，如果处在他的位置上，我可能会选择离婚，但是对他，我不能建议他那样做。

我说：“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故事，也有自己的难题。你们有感情基础，去努力适应彼此可能比改变彼此更容易。她既然是那样的生活方式，你就往好的方面想啊，节俭是个好品质，不是比败家娘们强多了？读书自然是好的，可以提高想象力和思考的能力，但是通过别的渠道获得知识，也未尝不可啊。她没必要非按照你要求的方式生活，你也没必要非按照她的方式生活。只要没有大的冲突，多给彼此一点自由的空间，是可以的也是应该的。仔细想想，不管是一个人生活，还是两个人生活，其实活的，都是自己。”

他微笑着看我：“真好，你还是像以前那样愿意从别人的角度去思考，去理解别人。我记得上高中的时候你的一篇作文被老师当范文讲，内容就是怎样做到理解和谅解。而且，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又聪明又漂亮。”

我说：“老了，哪里还漂亮？

他说：”不老，你现在有一种成熟智慧的美。“

我开玩笑道：“那上高中的时候，你怎么喜欢我都没和我说？看来我还是没达到你的标准。”

他说：“那时候，我外表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内心并不强大，胆子小，怕被你拒绝。结果，就这么错过你了。很遗憾。你为什么也没和我说？“

我笑道：”我的内心更脆弱，胆子比你还小。不过我想，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是我们之间没有缘分。我听过一个佛教的故事，说是一个男人，追求一个女人却追求不到，于是到寺庙求问。大师给他看了他前生发生的事。在前生，那个女人躺在地上，死去了。他走过来，看了看，给她盖了一件衣裳，就走开了。后来又来了一个男人，看了看，把她埋葬了。那个埋葬她的人，才是她今世要以身相许去报答的人。而他，只是她需要感激的人。你看，在佛家的理论中，凡事都有因果，每个出现在你身边的人，都不是偶然的，而他们在你生命中的角色，也因为前生的缘由而各不相同。”

他笑道：“我希望你的出现，也不是偶然的。”

我说：“当然，我是来给你做婚姻指导的。可能前世，我欠了你一顿饭，哈哈。”

他说：“我觉得你欠了我不止一顿饭，你得继续指导我才行。这么愉快的指导，早知道我前世一定天天请你吃饭，哈哈。”

一直聊到快十点钟了，秦岳才把我送到姐姐家门口，挥手说了再见。马克过世之后，我已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和人聊过天了。即便是马克在世的时候，我和他也很少聊这样的话题。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好像我和秦岳在时空中穿梭，分不清是前世还是今生。摇摇头，将这种想法甩开。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前世今生。他只是我的高中同学。他说了下次再约我。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如果他真的约我，我去不去呢？仿佛听见有个声音说：当然。

当然，朋友之间吃个饭，聊聊天，仅此而已，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