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过世的时候,才刚刚过完60岁的生日。没有人想到他会这么早就离开人世,包括我。他是那么热爱生活的人,每天都开开心心,生活中的任何事儿都不能让他烦恼,因为不管大事小情,他总是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什么都不用我操心。他经常跟我说的话就是:“亲爱的,别担心,有我呢。”
那天晚上,我在地下室练习唱歌,他在楼上看电视。他说过一会儿他也下去,我们俩下棋。我到地下室不久,突然听到一声沉闷的重物倒地的声音。我没有在意,心想一定是马克把什么东西弄倒了。过了大概十几分钟,他没下来,也没再听到他弄出什么动静。我决定上去看看他。我看到倒在地上的,竟然是马克自己。我跑到他的身边,他一动不动,恍若死了一般。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差点昏厥过去。惊恐中记起,这种情况下应该打电话叫救护车。我的手直抖,声音也颤抖了,仿佛整个世界正在改变形状,从完整的一个,变成碎片。
打完电话,我就冲到隔壁家寻求帮助。周围的邻居来了几个人,试着按压他的胸部,给他做人工呼吸。我瘫坐在地上,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救护车很快来了,医生开始对他进行急救。但是太晚了,马克还是走了,是急性心梗。他从来没对我说过他心脏不舒服之类的话,就是这么突然,他永远离开了我。后来我问医生,如果发现得及时,他会不会得救,医生说,以他的情况,大概率不会。医生的话多少给了我一点安慰,省得我为自己没有及时上楼而恨不得扇自己的耳光。
在料理完马克后事的接下来的两个月内,我瘦了十几斤。瘦的同时,力气也似乎被抽走了。我每天只想在床上躺着,什么都不想做,包括吃饭。我太想念马克了。我一起床,看到家里的每样东西,都会想起他。其实我躺在那里也是一直在想他,不过是想累了,蒙上头就可以睡一会儿。从十七年前带着女儿嫁给他,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成了我的支柱。他愿意为我做一切事儿,包括陪伴女儿玩,帮助她做功课等等。可以说,我的女儿,是他一手帮我带大的。甚至每次开车出门旅游,他都是司机。他说不想让我开高速,怕我紧张,怕我累。而他自己辛苦,他从来不会抱怨一个字。我喜欢的东西,即使很贵,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买给我。我们从来不争吵,因为和他吵不起来。他几乎满足我所有的要求。在和第一任老公离婚后,马克终于给了我一个幸福的家。他走了,我的天就塌了。
半年后,女儿把我从痛苦的泥潭拉了出来。一天夜里,我们俩坐在后院的椅子上,她指着天上的星星说:“妈妈,有人说,如果一个人对尘世还有留恋,那么他死的时候就不会真的离开,他会化作一颗星星,默默注视他爱的那个人,希望她幸福。”
我不信,:“什么人说的?是你在胡诌吧?”
女儿认真地说:“不是胡诌,是一个叫莫纳特的星相学家说的。他发现啊,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了,这说明, 越来越多死去的人不愿意离开自己爱的人,选择不去天堂,而是围绕着地球,默默地注视和祝福她们。”
马克过世后,我第一次笑出了声:“宝贝,妈妈不是小孩子,你不要给我讲童话。”
女儿转过头,黑亮亮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面有很多的恳求,说:“妈妈,你不要这么消沉好不好?马克待我如同亲生女儿,我也爱他如亲生父亲,他死了,我也很难过,可是我们不能总是这样难过啊,我们还得继续生活下去,不是吗?”
见我没说话,她又说:“你好好想一想我的话,好不好?拜托了。不论如何,即使明天我死了,我也会希望你能继续幸福地活下去。我相信马克也是一样。他一定希望你好好的继续生活下去,不是吗?”
我破碎了的世界,在倾泻一地的月色中,在闪烁的星光下,开始重新聚拢,重新整形。虽不如初,但恢复了它大致的模样。女儿是对的。她只有十九岁,却比我看得更明白。如果不能随着马克走,我就得学会一个人生活下去。活着是一切的基础。世上本没有长久的幸福,如同并没有长久的痛苦。人走到最后,只有自己。我不知道今后会怎样。也许真的会一个人走到生命的终点。我不能想象还会有像马克一样爱我的人出现。毕竟四十五岁,是个有点尴尬的年龄。不年轻了,但也没有老到无欲无求。还会有爱情吗?先不管它。我需要忘却掉那些痛苦,我需要重新振作。
首先,我要离开和马克一起生活了十七年的这个小镇。镇上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但是那一草一木,都和马克紧密相连。不管到哪里,我都会想起和马克有关的回忆。点点滴滴,无法阻挡,石头一样坚硬的防备都会被滴穿。和女儿商量的结果,是卖掉这里的房子,去尼市 - 女儿在读大学的城市。为了不留后路,不仅要卖掉这里的房子,还要在尼市买一个房子,在那里定居。定。居。定下来。居住,过日子。
马克在世的时候,我并没有固定的工作,只是随着心意,做一些兼职和义工。他过世后,我更是没有力气和心思找工作。好在卖掉房子的钱,加上我和马克的积蓄,和小镇上我们之前买的一间公寓的租金,再以公寓做抵押,从银行贷一部分钱,我竟然如愿以偿地买了一栋独立屋。虽然房子几乎处在尼市的边界,但毕竟是属于尼市。
我对尼市也不是完全陌生。刚刚移民来的时候,就在尼市落地。那时,还和第一任老公在一起,女儿刚满一岁,留在国内的家里,让妈妈帮着照看。来了不到半年,老公要去美国发展,我不想去,我想留在加拿大,于是我们离了婚,各走各的路,女儿归我。一年后,二十八岁的我和四十三岁的马克结了婚,把女儿从国内接来,去了小镇,一住就是十七年。小镇安静平稳的生活,让我几乎以为,什么都不会改变。岁月当然会流逝,但是马克和我们幸福的家,永远不变。可惜,人的生命太脆弱了,死去可能只是几分钟的事儿,甚至一瞬间。而世事的变化又太无常,没有人知道明天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看着清理一空的房子,我有恍若隔世的感觉。我想起了女儿的爸爸。在和马克一起生活的时候,我很少想起他。因为马克给我的太多,把他的样子慢慢地挤出了我的空间。有时候看着女儿,我会意识到,女儿越长越像爸爸了,那时,我才会想起,生命中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和一个自私又懦弱的男人。但我还是要感谢他,为了我天使一样可爱的女儿。我想到马克,和没有语言能形容的他对我的好,不知不觉,泪流满面。他给过我的幸福,让我此刻痛彻心扉。
我擦干眼泪,和过去说了再见。人生的一个阶段,就此划上了一个句号。我只能接受。没有人的一生会是一条直线。那些弯弯曲曲,跳跃,跌落,甚至断裂,都是上天赐的,是你当走的路。
买房子的时候,女儿告诉我不要考虑她。她并不希望我在市中心买个公寓。我不喜欢吵闹的居住环境,也不想离她太近,让她以为我想干涉她的生活。她长大了,懂事,能干,独立。所以我选择了城市边界的独立屋。女儿不愿离开市中心和朋友合租的公寓,那里离学校近,高楼大厦之间,有她熟悉和喜爱的商店和餐馆。她已经习惯了离开父母过自己独立的生活。那么这个三居室的房子,如果没有房客,就只有我自己了。
我需要房客。不仅租金能提供我生活上的花费,房客还能和我做个伴。我是说,一个好的房客,也许会成为一个好的陪伴。当然,我只找女性房客。虽然女儿很少回家,回来了也是吃个饭就走,我还是给她留了一个房间。另外的一间,我登了招租广告。以尼市的行情,相信很快就会有租客上门,到时候,我就不用自己住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了。对此,我竟然有些期待。我的第一个房客,会是什么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