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海三国纪游(2002年5月14-6月6日)
一 羅馬覽勝
2002年3月下旬,耶鲁本科学院春假結束,我的中文班学生返校后上第一堂课。我照例让学生逐个发言,简述各自的假期活动,温习荒疏了两周的口语。有位学生谈她与母亲的罗马之游,下课后特意把她的导游手册送给我披览,一时间激发了我去意大利一游的念头。这是我埋藏已久的心愿。1982年,老友党晟留日回国,带回英国学者贡布里希(E • H • Gombrich)的名著The Story of Art。我俩合作把此书译成中文,题曰《艺术的历程》,于1987年在西安出版。我负责翻译该书导言和第十一章至二十章,其中涉及的诸位大师及其名作多集中在意大利。译书过程中,玩味书中描述,注目所附插图,不知有多少次神游罗马、佛罗伦萨和威尼斯等地的教堂、宫廷和博物馆。我现已入籍美国,持有到欧洲各国免签的美国护照,也该去那里畅游一番,以了此夙愿。
我计划暑假中游览意大利、希腊和土耳其三国,出发前预定了从纽约飞往罗马和从伊斯坦堡飞回纽约的往返机票,并制定了旅途日程表(itinerary),预先查阅和确定了一路上可入住的hostal。这是一种简陋的客栈,专为学生、工人等特定群体提供廉价食宿的场所,通常译为“青年旅社”。我虽年近花甲,自忖囊中羞涩,正不妨混迹青年群中,入住这类适合穷游者的客栈。我把旅途必备用品全部装入我儿子从美军复员后带回的行军背包,以便轻装上路,来去便捷。做好了充分准备,于5月14日下午乘英航飞离纽约,经曼彻斯特中转,在15日午后抵达罗马机场。
出机场乘火车直达罗马市内,下车后步行穿越漫长的地道,搭乘地铁前往旅社。出地铁沿街步行,我边走边问路,顺利到达预定的青年旅社。我被安排到男女合住的宿舍内,其时已住进四个女生,只有我睡的架子床下铺是个来自伦敦的小伙子。这家客栈就在梵蒂冈附近。16日一大早出门,我手持地图,边走边查看,走出巷口,经地铁站,前行右拐,拾级而上,很快就走到梵蒂冈的城墙下。这座罗马城中的教皇城建于高地上,有壮观的城墙堅固拥围,山丘上松树挺拔,树冠如盖,纵目遥望,令人神往。
走到梵蒂冈博物馆门外时,游客已排了长龙。我随大队缓步前行,等到入口处才发现,其实并非游客过多,而是要逐个安检,导致了拖延。去年911恐袭拉响了全球防恐警报,众多公共场所入口都设立了安检。我经安检,顺利入内,按照导游手册所示的顺序,依次走过令我大开眼界的展室。
首先进入埃及馆,馆内最引人注目的是很多木乃伊棺木。棺木皆绘制为人体状,或横陈,或竖置,呈墓主仰卧或伫立的形态,全身满布彩绘的图像、花纹和象形文字。另有人物、神祇和动物雕像,光怪陆离,我均匆匆一掠而过。出埃及馆,路经露天的松果庭院,看到松果喷泉和置于庭院中心的巨型雕塑“破碎的地球”。接下来的地图馆、挂毯馆、雕像馆,绘画馆,长廊连长廊,展室套展室,两边墙壁及天顶上的绘画色彩斑斓,从古希腊罗马到文艺复兴前后的雕像琳琅满目,一连串过度的炫丽辉煌看得我视觉疲劳,待走出展厅,只留下凌乱模糊的印象。
吸引我驻足细观,拍照留念,藉以温习我那本译作内容的景观计有两处,值得在此一叙。其一是八角庭院的雕像“望楼上的阿波罗”和拉奥孔雕像群。这尊侧面而立的阿波罗雕像之所以给人以生动逼真的印象,据贡布里希所说,是由于雕塑家采用了古代程式化的人像模式。他进而指出,按照这种模式创造的人物形象虽然美观,却不足以表现富有个性特征的面容。与此雕像形成明显对比的则是创作于“希腊化文明”(Hellenism)时期的拉奥孔群像。该群像突破这一局限,再现了维吉尔史诗《伊尼德》描述的恐怖场景。据史诗所述,特洛亚城祭司拉奥孔告诫其国人万勿接收内藏希腊士兵的木马,就在此刻,支持希腊大军的众神怪罪他泄露天机,遂派遣两条巨蛇缠住拉奥孔父子,将他们活活勒死。为传达拉奥孔面部的痛苦表情和两个孩子孤立无援的抽搐,艺术家不再遵循阿波罗雕像的唯美模式,而是把他们父子张皇失措,垂死挣扎的动作凝结在此不朽的雕像群中。
据有关记载,1506年,此雕像群在罗马出土时,拉奥孔雕像的右臂已经残缺。该如何弥补此残缺的部位,众大师在当时曾有过争论。米开朗基罗坚信,此残缺的右臂应是弯向肩头,而其他人则认为右臂伸向空中的姿态更富有英雄气概。最终经拉斐尔裁判,补装了伸向空中的右臂。也算是天缘巧合,直到四百多年后的1957年,罗马建筑工地上居然出土了那只缺失的右臂。果如米开朗基罗所言,是弯向肩头,而非伸向空中。我站在雕像前再次注目细观,新出土的右臂已若合符契地补装在拉奥孔身上。
另一处是共有四个展室的拉斐尔画室,其中签字厅内的绘画倍受游客关注,四面墙壁上所绘壁画均为拉斐尔的代表作,对普通游客来说,尤以被翻印得特别多的《雅典学院》最为眼熟。画家以高超的透视法在二维空间上呈现了三维空间的纵深,观众面对那墙壁上拱顶洞开的画面,如身临著名哲学家、艺术家和科学家济济一堂的大舞台。从古希腊罗马直到文艺复兴时代,数十位历史人物全被拉斐尔的画笔形态各异地再现到观众眼前。此再现之画笔另有其奇特之处,拉斐尔别出心裁,更借用在世大师的面孔还魂了古昔先贤的英姿。比如位居群像中心的两位哲人,柏拉图居左,亚里士多德居右,柏拉图便被画上了达芬奇的面孔;而在大舞台偏左最前台左手支颐的赫拉克利特,则被画上了米开朗基罗的面孔。在右下角有个并不显眼的人物,据说被画家画上了他自己的面孔。
最后的参观亮点是西斯廷小礼拜堂。堂内的壁画和天顶画刚经过维修,环视仰望,大有焕然一新之感。此处严禁拍照,大厅中虽挤满游客,却无丝毫喧哗。面对此旷世杰作,每位观者的凝注似乎都心怀崇尚,如睹天神,或伫立,或静坐,均在各自所处的位置上仰视天顶,默会所见。在其它展室,游客或手持相机,或肩负摄像机,多忙于拍照留念。只有在这里,每个游客都严守不准拍攝的纪律,沉浸于赏心悦目的静观。
米开朗基罗素以雕刻家自居,他并无野心在绘画领域献技逞能。他起初欣然接受了教皇朱利亚二世雕刻陵墓的重任,曾雄心勃勃,亲赴采石场精心选料,构想其宏图巨制。不料教皇突然放弃了修陵墓的计划,转而调遣他来罗马为西斯廷小礼拜堂空白的拱顶上绘制天顶画。面对此被迫从命的差事,他只得负气接活,自闭在教堂内苦干了四年。他画的是天顶画,必须躺在脚手架上仰视作画,久而久之,习惯了那种拘束的姿势,以至下了脚手架阅读信件,都不由自主把信件高捧头顶,仰视而读。天顶画上肌肉发达的人物或全裸,或半裸,造型各异,独具姿态。毕竟是雕塑家挥笔作画,仔细观望那粗犷浑朴的笔致,可隐约看出某种富有雕塑感的动态頗有突出画面的氣勢。
梵蒂冈是一个独立的国家,拥有自己的邮政系统,出售纪念邮票乃该国一份丰厚的收入。博物馆的最后一站便是梵蒂冈邮局。很多游客都在那里买纪念邮票。我特意买一个明信片写几句话,贴上邮票,递往中国,与老友党晟分享我这次旅途中“艺术的历程”。
出邮局下了迷人的旋转楼梯,便来到圣彼得广场。广场呈椭圆形,为两侧的弧形长廊所拥抱,中心高耸古老的埃及方尖碑。此处是十二门徒之一圣彼得殉道处和丧葬地,1506年,教皇朱利亚二世决定拆除原有的旧教堂,重建一座宏伟的大教堂。这一工程历时一百多年,因耗资巨大,教廷为充足经费而贩卖赎罪券,遂引发了宗教改革的危机。特别是那高大的圆顶,历经好几任设计师介入,遂导致工程一再搁置,直到年迈的米开朗基罗应召出马布局,才得以圆满完工。基于布拉曼特的原有设计,米开朗基罗仅巧施点化,几笔一勾,就把原先显得繁复的外观凝聚成横空出世的巨型圆顶,至今仍巍然高耸罗马城上空。
走进大教堂,站在高大的穹顶下,环顾周围的雕像和神坛,一种难以言说的神圣气氛油然而生,恍若天堂灵光弥漫头顶。游客中有不少朝圣者,或跪拜在神龛前默祷,或把手浸入钵内圣水,在胸前划着十字。大殿内丰富的陈设令人目不暇接,实难以逐个缕述。值得注目审视,在此一提的应属米开朗基罗的雕塑杰作《圣殇》(Pietà)。这座雕像采取金字塔型构图,圣母怀抱从十字架上卸下的基督尸体,她那显得过于年轻的面容满含悲伤。基督躺于圣母双膝之上,右臂下垂。圣母长袍披拂,浑身的褶皱打磨得精致光滑,衣带上有米开朗基罗的署名。1972年,此雕像突遭一狂人挥锤猛击,受到严重破坏。为防不测,经过精工修复的雕像现已封存在巨型防弹玻璃之后,可望而不可即了。
出大教堂,沿协和大道前行,登圣天使城堡(Castel Sant' Angelo)。这座高耸台伯河畔的圆型堡垒原先是帝王陵墓,曾用做监狱,后改建成军事要塞,展室中展出一些古代兵器。我沿着剥落晦暗的甬道回环上行,从外墙的窗口可一瞥圣彼得教堂的剪影。登上城堡顶端,有天使长米迦勒雕像伫立守望,可俯瞰台伯河。出古堡,走上宽敞的圣天使桥。从桥上再次回望古堡全景,我一瞬间看出,电影《罗马假日》中那场舞会打闹的好戏就拍摄在眼前的桥头河边。
过河之后,我边查看地图,边随着众多游人的走向信步前行。因不识意大利文,眼前的地名和景点名往往与导游手册上的标注对不上号。我索性放开脚步,跟着感觉游走罗马旧城。先是走到一处广场,两侧有楼房夹持,远处高耸一方尖碑,眼前出现一很大的喷泉。水池中巨人雕像与章鱼雕像作缠斗状,两旁则是小天使骑马的雕像,泉水从鱼口和马口中哗哗涌泻而出。广场一侧有座灰暗的教堂,大门紧闭,其旁的酒吧生意兴隆,有不少游客坐在露天摊点处喝饮料。
出广场,走上大街,因不明去向,我踟蹰路边,查看地图。身边走过一位中年妇人,主动用英语向我示好说:“May I help you?”我于是与她边走边交谈起来。我问她是否来此旅行,她说她专程来罗马朝圣,还问我是否信教等等。她陪我走到另一处教堂,见那里仍然关门,便告知我右手方向有一可观的景点。我与她分手后前行不远,走进一小广场,只见方尖碑下一盆型喷泉,一巨人雕像张大口吐水,直面巍然耸立的神庙。那神庙门廊上方是典型的希腊式三角楣,由八根巨型石圆柱撑起。走进厚重坚实的青铜大门,直到我抬头仰望那高大的穹顶时,这才看出,我已走进贡布里希在其书中大加赞赏的万神殿(Pantheon)了。此神庙重建于公元125年,相当于中国的东汉初年。那时候长安土木结构的阿房宫、未央宫早在战火中付之一炬,化为焦土。罗马人则技高一筹,已善于用火山灰和凝灰岩等多种骨料研制成高效能的混凝土。这种建材远比今日的混凝土轻,所构筑的穹顶尽管十分高大,却不致坍塌,历时近两千年之久,至今仍坚固如初。更为独特的景观是,封闭的殿堂内不設窗户,仅在穹顶顶端开一圆形大洞,作为唯一采光的通道。光线从顶洞泄下,随着日照的位移而改变着采光的角度,予人以神奇庄严之感。我站在穹顶下一再仰望,只觉得那圆顶轻悬头顶,如睹另一重天穹。
出万神殿继续前行,在车流人流交错的广场处,向右手的高地上望去,一座纯白的大理石建筑令我眼睛一亮。我横穿大道,向大厦底部的高台阶走去。查看导游手册,才得知它名叫维托里亚诺(Vittoriano)纪念堂,是为庆贺意大利国家统一而修建的纪念性建筑。高台阶两旁,旗杆上飘扬着绿白红三色意大利国旗,底层的“祖国圣坛”为无名战士陵墓,正中有罗马女神雕像,前方有卫兵持枪站岗。祭坛上方是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二世骑马的青铜塑像。此纪念堂的建成,在很大的程度上即为表彰这位国王统一意大利的丰功伟绩。祭坛背后更高处是纪念堂的主体建筑,由十六根巨型圆柱构成半圆形造型,其顶部两端各有胜利女神驾车奔驰的青铜雕像。
当日行程紧迫,我无暇在此处过久流连,绕过纪念堂,下到高地背后的古罗马城废墟处转了一圈。因无导游随行介绍,我无从循序参观,更谈不上了解各处废墟的历史沿革。只有独自随意漫步乱石荒草间,见到可观处驻足一瞥,拍照留念而已。有残存的圆柱断肢般峭然耸立,有最古老的凯旋门岿然独存,有断壁残垣上尚可辨认的壁画,有远处破损的高架水道,以及山脊上树冠如盖的松树点缀在残阙废垒间……
走出废墟区,远远就看见照片上久已眼熟的大圆形竞技场(Colosseum)了。罗马人显然更重视古迹本身的残缺美,至今仍未修补地震所摧毁的部分,一任那围墙的坍塌处横亘街头,展现其颓废的雄姿。不知因何缘故,我走到竞技场入口处,却发现大门关闭,不对外开放。我只好绕行墙外,始终没找到可一瞥其内部场地的缺口。只见墙外背街处杂草丛生,有三五成群的野猫出没其间。见我经过,群猫竟尾随过来,似欲亲近觅食。
此时已是下午四五点钟。我一路上都在寻找公厕,直到此处,竟没找到可以方便一下的处所。我只好急奔地铁站,赶路返回旅社。
17日出门,一上路就不太顺利,地铁罢工,无车可乘,我步行北上,走到人民广场(Piazza del Popolo)。又是高耸的埃及方尖碑和喷泉,以及不必入内参观的教堂。我径直登上近处的山丘,俯瞰罗马城区。在山上稍事休息,摊开地图,确定了前往博尔盖塞美术馆(Galleria Borghese)的路线,边走边问,走到了这座庭院中的灰白色大楼前。
旅社前台服务员Angela热情可亲,16日晚上我回到旅社,她帮我定购中餐和青岛啤酒,并与我与共进晚餐,喝酒聊天。听说我次日要去博尔盖塞美术馆参观,她告诉我需预约时间,方予接待。随后她就打电话为我预约了入馆时间。我按约定时间到达该处,买票入内参观。此别墅庭院及所藏展品均为博尔盖塞家族捐赠,尤以荟萃文艺复兴时期及巴洛克绘画精品著称。步入展室,仍然是梵蒂冈博物馆内所见的景象,人物雕像满布展室,拱顶上满布绘画。那些天顶画的四隅和边楞处多画上柱子和拱券,让画面上浑身肌肉的男性裸体门墩般扛上肩膀,构成天顶上的天顶之视觉效果。馆内所陈列的画作多以《圣经》题材和历史人物为主,雕像之繁多恍若西安碑林中之碑碣,已看得我难分彼此。忽见一幅达芬奇的《丽达与天鹅》,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某古代画家的仿作。馆藏雕像尤以济安•贝尼尼的作品著称,绘画则以卡拉瓦乔的作品居多。这两位曾饮誉当世的大师级艺术家至今已少为世人所知,其杰作珍藏于此,徒供普通游客走马看花而已。艺坛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均有限啊。
走出画廊,正值烈日当空,我不断喝我的瓶装水,脚步已稍觉沉重。我按地图上的路线往山丘下走去,不久即到达国立现代艺术美术馆。这是一座高台阶上八根圆柱撑起门楣的长方形建筑,以收藏十九世纪以来意大利艺术家的作品为主。馆内展室高大开阔,光照明亮,展品的陈列错落有致,富有简洁明快感,留给我的印象远比刚看过的别墅美术馆清晰明了。看到了很多写实主义的作品,还看到达达、超现实主义、立方主义等现代派的作品。杜尚那个惊世骇俗的便盆即陈列于此,面对此亵渎高雅的现代主义经典,不知普通观众会有何观感。阿尔伯托•贾科梅蒂(Giacometti)那个双腿其长无无比的“老妇人”雕塑沥青一般黝黑,以前在书上见过它的图片,今日在这里终得以目睹原作。
走出美术馆,我顺便参观了附近另一处庭院博物馆(Villa Giulia)。此处曾为教皇别墅,后收为国有,主要展出前罗马时代拉丁姆文明的文物。我印象最深的展品是一个用赤陶土烧制成的棺材,通体染有鲜亮的色彩。棺盖上塑造了一对亲密相拥,半躺在一起的男女。夫妇俩面带微笑,其乐融融,两者的腿和臀部隐没于棺盖,仅在其末端显示出各自的双脚:男的为赤足,女的着尖头鞋。其它展品多为黑绘式或红绘式陶罐,形制各异,大小不等。
来到披萨饼原产地吃披萨,我觉得还不如纽黑文的好吃,还是去中餐馆为好。此时天色已晚,我走进一家叫作京华饭店的中餐馆吃了顿可口的晚餐。奔波了一整天,华灯下小酌红酒,我有点微醺,罗马览胜,匆促一掠,就此告以结束。
二 佛罗伦萨掠影
18日中午,我从罗马乘火车前往佛罗伦萨。注目该城的意大利文地名Firenze,再看中文的音译,不由得心生疑虑。我于是求教邻座的意大利小伙,他教了我该地名的意大利语发音。我跟着他反复练习,这才领悟到徐志摩把它译为翡冷翠的原因。提起“翡冷翠”这个中译,通常多赞赏其文字的诗意美,其实应予肯定的是它更接近该地名的意大利语读音。我于当日下午到达佛罗伦萨,入住预订的7 Santi Hotel。这处青年旅社的条件较好,一室三床,还带卫生间。
我在佛罗伦萨预定的行程仅一整天,只有把观光重点集中于市政广场(Piazza della Signoria)。次日一大早我即乘17路公車,在圣马可广场下車,赶路前往该处。路過主教座广场,顺便去看该城最著名的圣母百花大教堂。可惜因时间尚早,教堂还未开门,面对那各色大理石塊精工砌成的哥特式建筑张望一番,再转过身一瞥教堂纵深处那高耸的八角形红砖色穹顶及其旁的塔楼。对面的圣若望洗礼堂已开门售票,正可随喜入内一观。此洗礼堂乃城内现存最古老的建筑,其穹顶呈八边形,由八棱柱玲珑撑起,尤以其正南、正北和正东三面出入口青铜门扉上精致的浮雕镶板著称。堂内除祭坛外空空荡荡,仰视穹顶,可模糊看到中世纪风格的镶嵌图画层层罗列,晦暗的色彩已显陈旧。据说在从前,该城的各种重大典礼和接见使节仪式多在此处举行。
出洗礼堂北行不远,即步入游人众多的市政广场。广场为古老的建筑物所拥围,其中有三处景点围观拍照者最多,我也加入游客群中,驻足观赏,流连许久。首先看海王星喷泉。高大的海王星雕像脚踩贝壳形马车,伫立喷泉中央,周围环绕有希腊神话人物的雕像,还有胖孩小天使雕像口吐汩汩清泉。此喷泉及雕像据云曾遭多次破坏和修复,眼前这尊海王星雕像乃复制品,原作已移置博物馆内保存。
最值得仔细观赏的要数旧宫 (Palazzo Vecchio) 门前的大卫雕像。此像最先由阿戈斯蒂诺在一整块巨型大理石上雕刻出初具形体的轮廓,后经米开朗基罗精雕细琢两年之久,完工后置于此处。因年深月久,雕像局部稍有剥落,早已经维修移入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画廊内保存。眼下的这尊大卫像是专供游客观赏的复制品,它浑身打磨得光溜圆润,也许比原作更加迎合游客的观瞻。此类复制品大小不等,材料各异,至今已散布世界各处。大衛像一直被譽為米开朗基罗超越古今的盖世杰作,堪稱象征力量和青春的美典,诚属把冰冷的大理石块雕琢出勇士風貌的神品。我站在约略我身高的该像底座旁,注目那下垂的右臂,可依稀看出腕部和手背上若隐若现的青筋。
旧宫也被称作市政大厅,是一座粗石块砌成的城堡宫殿。仰望顶部,突出的锯齿形城垛四边拥围,其下一整排窗口挨个洞开,黑乎乎恍若枪炮发射口。那天游客众多,门前排了长龙。要在那里久等,势必耽误观赏其它景点。我只好转身离去,走向近在咫尺的兰兹长廊(Loggia dei Lanzi)。长廊面对廣場,高大的圆拱由廊柱撑起,廊内陈列多位大師的雕塑名作,幾百年來,任凭路人随意观赏。其中最吸睛者當屬出于切里尼(Benvenuto Cellini)之手的玻耳修斯青铜像。玻耳修斯乃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人物,就他的諸多壮举而言,斩首蛇发女妖美杜莎尤為後世所樂道。在傳世的眾多玻耳修斯雕像中,切里尼此像之所以举世矚目,端在他活生生塑造了此壮举之血腥场景,將那恐怖的动态凝固于此靜止的造型。雕像左腿微弯,重心偏向右腿,右手持刀,左手高举美杜莎的蛇发头颅,头頸下垂挂一串血滴。切里尼长于雕刻,兼善金银细工。贡布里希说他刚愎自用,好出风头,出入各种宫廷,苦心孤诣,要做王公贵人和红衣主教竞相笼络的巨匠。他進而指出,切利尼制作的人像富有柔和的秀美,但难免显得过于纤巧雕琢。比如这座玻耳修斯青铜像,与米开朗基罗大卫像明朗的壮美相比,便流露出某种幽暗的阴柔。我站在那雕像前仰视美杜莎的头颅,那双一瞥间能令人石化的眼睛已瞑然紧闭,而获胜的玻耳修斯则颔首而立,平静的微笑中颇显一丝悲悯。切里尼在他的自传中夸夸其谈,详叙他創作此青铜像的艰难过程,及其在兰兹长廊揭幕时何等轰动和备受赞许。据切利尼自述,此像乃佛罗伦萨大公爵亲自订制的作品,但在他千辛万苦完工后,公爵却悭吝食言,赖掉了绝大部分曾许诺的佣金。
继续前行,即走进狭长的乌菲兹(Uffize)广场。广场为U字形建筑所拥围,下层长廊内陈列佛罗伦萨和托斯卡纳地区二十八位名人雕像,其中广为世人所知者有达芬奇、米开朗基罗、但丁、马基维利、伽利略和洛伦佐•美第奇。每座雕像都供奉于壁龛中,他们各具形态的造型微妙地显示其特有的含义。如天文学家伽利略仰望天空,被该城放逐的但丁怒目而视,切里尼则昂首而立,激情饱满,突出了他好强争胜的性格。
长廊的上层是收藏丰富的乌菲兹美术馆。馆内珍品荟萃了美第奇家族好多代人的收藏,直至其末代继承人作出明智决定,将所有藏品捐为国有财富,为此后的公开展出,服务公众确立了有法律依据的遗嘱。了解这么多展品的最大困难是我不识仅有的意大利文解释。我当日时间有限,只能就自己比较熟识的画作稍加留意,聊与贡布里希书中的内容对号入座。比如西恩纳画家精工描绘的祭坛画《受胎告知图》,贡布里希称赞的细部描绘,在其书中的插图看得并不清晰,现在面对原作,便一目了然。再如乌切洛用透视缩短法绘制的《圣罗马诺之战》,贡布里希用将近两页的文字描述画家所制造的舞台效果和立体感。现在面对那占有一面墙的巨幅,就看得更加真切,领会了他的赏析。也看到波提切利的《维纳斯诞生》和帕尔米贾尼诺的《长颈圣母》。按照贡布里希的分析,无论是维纳斯那种扭曲的体态,还是圣母过长的脖子,画面上的人物形体之所以有乖写实,颇现矫饰,都缘于画家有意要突破古典式的完美和谐,追求他们自己笔下的优美典雅。他们的突破和探索已为后来的现代派艺术埋下伏笔。
乌菲兹广场末端高临阿诺河,河上横跨一座石拱廊桥。此全封闭的桥梁建于中世纪,名曰老桥,也属旅游热点。我从桥上向对岸走去,在熙攘的游客群中一掠夹道商铺。商铺以销售旅游纪念品和珠宝首饰居多,我买了件T恤衫留作纪念。
河对岸不远处可看的景点是皮蒂(Pitti)宫。走进空旷的庭院,迎面是一座粗制石块建成的三层宫殿,浑厚古朴,不事雕饰,所有门窗顶部均呈半圆形拱券。登上顶楼可看见远处的后花园波波里苑(Boboli Gardens)。此时已是午后,我在皮蒂宫内稍作停留,即踏着一级级台阶走上高坡,去看那所别苑。苑内视野开阔,有大片草坪和夹道树木,大小不等的池塘和喷泉,路边和池内多有古典式的雕像。踏着一路上升的台阶,最后走到一处圆形露天剧场。游人并不太多,环视周围,道路、建筑物和雕像,均稍显年久失修的荒凉衰败。苑内雕像确实很多,有沐浴的维纳斯、帕里斯和海伦等。此类古典式的雕像近日看得太多,就像在国内寺庙里的佛菩萨像一样司空见惯,比较而言,我更喜欢一偏僻角落树丛掩映的现代派雕塑。那是一个破碎的巨型头像,头顶破损,仅存面部和脖子的空壳,满布龟裂,微染污痕,给人一种遭到破坏的废墟感。我特意拍摄,留作此游最难忘的纪念。从花园顶部眺望后山的景致,十分迷人。远处有城堡、树木、草地、冈峦和分布其间的红瓦楼房,一片宁静。若无高压线塔和公路上滑行的车辆嵌入此天然图画,一刹间恍若身临古代的翡冷翠。
出波波利苑,我立即原路返回。走到旧宫前,只见排队购票者依旧络绎不绝,我仅购得登塔楼的门票。匆匆登上楼顶,俯瞰广场,四处瞭望一番,佛罗伦萨一日掠影游就此收场。
三 威尼斯—安科纳
我于20日上午从佛罗伦萨乘火车前往威尼斯,中途转乘,略有耽误,等乘上42路bus前往预定的青年旅社,已是下午时分。此处所说的“bus”并非公车,而是载客的渡轮。威尼斯是有名的水城,出入运河或潟湖全靠船只,并无可供汽车驰驱的大道。这家客栈规模较大,餐厅宽敞,房间干净,每个床铺备有存放行李的locker。一床一晚收费16欧元,且包早餐,还可在此吃付费便宜的晚餐。我同屋的小伙来自香港,他送给我一张威尼斯游览地图。听说我来自美国,特意向我出示他的香港特区护照,告诉我他持香港护照出游,免签的国家远多于美国。
次日一大早起床,吃了早餐,我直奔圣马可广场。赶到那里,为时尚早,博物馆和店铺都没开门,几乎看不到游客。我已在码头买了24小时内有效的一日船票,与其在此处呆等开门时间,不如乘渡轮畅游潟湖,我于是登上一艘开往丽都(Lido)岛的渡轮。查阅旅游资料,方才得知,此岛虽小,却是威尼斯这个群岛组成的城市中最有名的度假胜地。自十八世纪末以降,很多骚人墨客人都曾造访该岛,拜倫傳記中敘及他在威尼斯的生活,便提到他與雪萊在該島騎馬遊玩的軼事。自1932年以来,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定期在丽都举办。每当节日期间,在这块仅有四平方公里的胜地,更是显达明星云集,记者游客爆满。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据德国作家托马斯•曼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魂断威尼斯》,不只故事背景发生在丽都岛的德贝恩大酒店内外,影片中大多数场景也在此处就地拍摄。我得尽快返回圣马可广场,下船后没有充足的时间去看电影中的海滩和豪华酒店,仅在码头附近稍作浏览,走到一处青铜大圆顶教堂前拍照留念,便匆匆乘船离去。
回到圣马可广场,只见游客与鸽群嬉戏周旋,或給鸟喂食,或与鸟合影,一派“凡我同盟鸥鸟……来往莫相猜”的祥和氣象。总督府和圣马可图书馆门当户对,相似的廊柱、栏杆、拱券和雕花窗饰,简洁华美,湖光云影辉映下,突显其明快的建筑风格。与对面的图书馆明显突出的差异是,总督府上层的高墙巨窗体积庞大,绘满伊斯兰风格的花纹,举目仰望,颇显下层廊柱不胜重负之势。自八世纪至十八世纪,总督府屡经改建,一直是威尼斯共和国政府的办公大楼,现已开放为博物馆。馆内展室很多,有一部分展室须另购附加门票,隨导游循序参观。我仅购普通门票,自行浏览了部分展室。
走进总督府,墙面上镶嵌一人面石雕,名曰狮口。那石雕瞪目张口,面相狰狞,其下镌刻意大利文,不知何意。後经查阅,才得知那是总督府为投诉者特设的检举箱。任何人若有揭发他人罪行的书面材料,可随时投入那张开的“狮口”。这一设施让我联想到武则天在宫门外所设的铜匦。
我快速走过各个展室,粗略浏览室内的装饰布置以及所展出的器物和绘画,总的印象是金碧辉煌,富丽堂皇,过于丰盈的展品看得人眼花缭乱。最叹为观止的是能容纳上千人的大会议厅,如此开阔的空间竟无需一根柱子支撑。墙壁和天顶上满布绘画,特别是后墙上丁托列托所绘的巨幅油画《天堂》,画面上的人物多达七百余人,据称是世上最大的绘画,足可与米开朗基罗的西斯廷天顶画比美。但由于此画绘于光线晦暗处,密密麻麻的人物浓涂艳抹,填满画面,仔细查看,笔致并不精细。令我久久凝视,甚感惊异的展品是怪才博斯(Hieronimus Bosch)几幅诡异的画作。其中有一幅题曰《蒙福者飞升》的木板画,与丁托列托巨幅壁画中写实性的人物形成对比明显的差异。博斯描绘了中世纪天主教信徒心目中死后升天的幻象。画中情景恍如梦魇,那漏斗般洞开的天堂入口泄下一道白光,为黑暗中飞升的灵魂照亮了通道。
令我大开眼界的展室应属兵器库。威尼斯共和国能在地中海周边称霸千年,除了商业繁荣,财富雄厚,强大的军事实力始终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从兵器库中众多的展品可以看出,威尼斯人的确拥有足以致胜的精良军械。在西方文化中,兵器不只是用以自卫和厮杀的利器,同时也是家族身份的徽章,盾牌常会像绘画一样挂上墙壁,作為厅堂內显赫的陈设。在靠近会议厅的房间里存放那么多兵器,不只有应急备用的目的,也是耀武扬威的裝飾。全套盔甲的骑士模型特別吸睛,从头面到躯干和四肢,浑身无一处不包裹在打磨得铮亮的金属壳内。这种武装到牙齿的骑士一旦甲胄在身,其血肉之躯便机械化到机器人的地步。
最后的看点是与总督府毗连的监狱。监狱与总督府仅隔一条狭窄的运河,由一密封的小桥连接。犯人在总督府内一经判决,便经此小桥,在唉声叹气中被押往地下监狱服刑或绑赴广场斩首。旅居威尼斯多年的拜伦勋爵于是特名此桥曰“叹息桥”,令人联想到中国民间传说中亡魂进入地狱的奈何桥。地下监狱潮湿晦暗,我快步走过渗凉的甬道,扫视两旁沉寂空洞的囚室,昏黄的灯光下阴气逼人。我稍作逗留,即匆匆离去。
广场上的另一看点是圣马可大教堂。圣马可据传是《马可福音》的作者,他在北非亚历山大港传教时殉难,遂葬该处。亚历山大港此后为伊斯兰所占领,威尼斯商人千难万险,把圣马可的遗骸运回威尼斯。圣马可从此被奉为该城的守护神,与圣马可神迹相关的金狮随之成为威尼斯的城徽。为供奉圣马可的遗骸,威尼斯人于公元829年修建了这座圣马可大教堂。在此后的漫长岁月中,几经翻修扩建,以拜占庭式为主的建筑陆续加入哥特式和罗马式,乃至伊斯兰的因素,现存的大教堂已融入多种建筑风格。教堂的正面有五座拱券门,每座门楣上方都绘有圣马可故事的图画。正中大门的拱券上方,圣马可驷马铜像四蹄腾空,再往上是展翅的金狮像,顶端高竖圣马可塑像,六个天使像拥围其旁。走进免费开放的教堂大门,五个大圆顶下的空间填满游客,行步间颇有拥挤感。天顶和墙壁上布满金色和靛蓝的镶嵌画,年深月久,大都显得陈旧晦暗。教堂深处有供奉圣马可遗骸的神坛,另设立收藏丰富的珍宝馆,两者均须购买门票入内。前殿中的嘈杂熙攘令人甚感气闷,我稍事游观,即抽身离去。
步出教堂大门,我回过身再次注目那四匹圣马可之马,摄影留念。这四匹铜马本出自公元前4世纪希腊雕塑家留西波斯之手,是拜占庭大军洗劫希俄斯岛之后,作为战利品掠夺回君士坦丁堡的。威尼斯十字军远征拜占庭,复将其作为战利品运往威尼斯,装饰到大教堂大门上方。拿破仑征服威尼斯期间,看上了此驷马珍品,又将其拆除,运往巴黎。直到拿破仑失势后,四匹铜马才得以回归大教堂,重置原处。现在我眼前的铜马均为复制品,为防止户外污染,原作保存在我并未光顾的珍宝馆内。自古以来,纵观地中海周边各国的通商关系和传教布道活动,多伴随着领土扩张和军事征服,劫掠珍宝和搜刮财富的暴行一直贯串始终。教堂内收集的稀世珍宝中难免有强取豪夺,藏污纳垢的成分,只是随着岁月流逝,千百年后,它们的文物价值上涨,劫掠的污迹在时光流逝中逐渐冲淡,遂成为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离开圣马可广场,我追随其他游人,信步小巷曲径与运河交叉的迷宫中。地图已派不上用场,我根本无法按地图上的意大利文街名确定我身处何方,也很难从地图上查出我想去的地方。有些街巷只是个过道,两边的楼房仅相距咫尺,住户从各自的窗口伸出手几乎都能互相握手。房屋大都很陈旧,石块砌成的墙壁团团霉黑。红砖墙多有剥落,外层抹有灰泥处多有裂缝。临水人家的墙根、門坎和台阶均附着一层墨绿的水藻,破败,阴郁,局促,实乏浪漫风光可言。我乱转一阵,走到一所教堂,见有人进去,便跟着进入。有人掏钱买票,我也跟着买票。所见还是大厅,拱券,壁画,雕像,神坛。有不少人在神坛前默祷,我在寻找我眼熟的绘画。这些圣经题材的绘画看多了,已很难分出这一幅与那一幅有多大的区别。但面对博斯的画作,我还是能一眼看出,不会出于第二人之手。
我最后从一处逼仄的巷道走出,见一堆人排着长队,但看不清前面的情景。我随即上前跟进,直至跟进到运河边,才发现是包不到贡多拉的游客,逐个买廉价船票,乘坐一艘较大的游船。我也买票随众乘客畅游运河,总算不虚此行,乘坐了大型的准贡多拉一游。离船登岸,天色已晚,我已奔波得脚腿酸困,急乘渡轮返回住处。
5月22日上午,我从威尼斯乘火车前往安科纳(Ancona),当天下午从该城港口乘Hellenic Spirit号大型游轮渡海前往希腊。
四 从奥林匹亚到雅典
船行一昼夜,于23日下午到达帕特拉斯(Patras)。希腊亦属申根国家,我自意大利上船,无需办理入境手续。本想在护照上留个入境盖章,直至走出港口,都没看到出入境关卡。港口外不远有汽车站,我从该处乘长途客车到达奥林匹亚已是天黑时分。这山中小镇干净宁静,仅有一条主街,旅馆、餐馆和旅游纪念品商店倒是不少,生意却显得冷清。我坐在一家餐馆的凉棚下用餐,要了一份有葡萄叶包米卷的希腊沙拉,一大串烤羊肉,一瓶Mythos牌的啤酒,另有面包和冰淇淋,包括小费在内,才收费11欧元。所住的青年旅社也不错,一床一晚7欧元,远比比意大利便宜。
24日一大早起床,我直奔奥林匹亚考古发掘现场和博物馆。出小镇不到十分钟,走过河上小桥,即进入运动场周围的圣林。河水依然流淌,林中杂木丛生,尤以灰绿色细叶橄榄树为主。此树的树身并不高大,枝叶稠密,树上开着极其细小的黄花,是干燥贫瘠的希腊山林中最常见的树木,也是当地最主要的经济作物。橄榄树在希腊象征和平与丰收,据神话传说,当初海神波塞冬与雅典娜争当雅典城守护神,雅典娜正因长矛击石,祭出了枝叶繁茂,果实累累的橄榄树,被宙斯指定为该城的守护神。城与神从此同名,雅典者,雅典娜之城也。
运动场分布在一处山坡下,早在纪元前七、八世纪,全希腊便在此地举行盛大的竞技比赛。从那时起直到古典时代,该场地陆续扩建,后在战乱中遭到零星破坏,纪元六世纪的一场大地震彻底摧毁了所有的建筑。步入现场,所见景观多为断柱残壁颓然兀立,碎裂的石块四处堆积。有练习击剑和举重的处所,有运动运员健身的体育馆,但更多的建筑物则用于祭神。古希腊的体育比赛是献给诸神的,神灵鼓舞了谁,谁才能旗开得胜。获胜者可头戴橄榄枝编的花环,荣获大诗人品达赋诗赞赏,甚至会立像纪念,永垂不朽。现在的体育比赛太注重得奖牌和奖金,太商业化,一旦获奖,便成网红,为名牌商品作代言人,与昔日的奥林匹克精神相去远矣。
我在此特别要强调的一个事实是,古希腊奥林匹亚的运动会,只有男性参赛,禁止女性入场。运动员全裸入场,赤身肉搏,并不讲究今日运动员那些花色各异的着装。希腊人以裸体为美,运动员走向体育场,所比赛的就是展示人体的力量和美感。只要仔细鉴赏众所熟知的米隆雕塑《掷铁饼者》,就不难理解希腊人崇尚身体健美的情怀了。1964年冬,我在陕西师大中文系读本科二年级,曾被定性为思想反动而开除学籍。当时校方四处搜集我平日的言论,汇为数十条“康正果反动言论集”。其中有一条就是某同学揭发我散布:“古希腊运动员全裸上场参赛”。那时候的思维逻辑便是如此荒谬:侈言裸体即宣扬色情,即属于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思想,可归类反动。
我独自信步而行,一直走到经考古发掘清理出来的体育场(stadium)处,绕着那个差不多200米的跑道跑了一圈。附近最宏伟的宙斯神庙已不复存在,发掘出来的相关文物现存博物馆内展出。其中较可观的残存者有宙斯、阿波罗和人头马等神灵的雕像,尤以两个山墙上的雕刻装饰及人物雕像为佳。对于残存的古迹,希腊与意大利多以维持业已残缺的现状为主,并不翻新增补,很少做中国某些古迹修复工程中画蛇添足的工作。
我在此处盘桓不到两小时即急返小镇,紧赶慢赶,搭上了中午时分开往特里波利(Tripoli)的班车。班车缓缓上路,进入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山区。这条线路显系为方便当地居民而开设,班车行进中随叫随停,多次开下大道,为路经某个居民点,特意绕道而行。售票员认真敬业,对乘客上下车照顾周到。路经的山区土地贫瘠,地面上所长的荒草远多于庄稼,看不出居民是务农还是做其它工作。看来汽车在希腊似已普及,很多房屋门口或庭院中都停放着汽车,尽管以破旧小型者居多。
我在特里波利下车,转乘直达雅典的班车。买车票时我才听出,雅典的希腊语发音读若“阿希娜”,也就是雅典娜,与英语的“Athens”相去甚远。班车于黄昏时分抵达雅典,我顺利住进预定的青年旅社。此客栈房间拥挤脏乱,气味难闻。我的架子床下铺睡一位来自美国俄勒冈的小伙子。他名叫Greg,脖子上挂了串念珠,自称是Buddhist,我说我也对佛学感兴趣,他立即喜出望外,与我攀谈起来。Greg矮个,一脸猴相,他说他大学毕业后去中国教过英语,中文名叫孙悟空,但不会说汉语。他说他很重视练功坐静,还想再去中国学中文,去西藏访高僧云云。我们交谈一个多小时,他从我的谈吐中获得有关佛教的常识甚多,一时间对我感激有加。
次日清晨,我按地图上标明的路线,沿一斜坡上行,直奔雅典卫城。这是城中一处高地,Acropolis即山城之谓也。陡峭的登山石阶上,上下人群络绎不绝,我在中途竟意外碰到一波士顿朋友及其家人。山城上最著名的建筑是巴特农神庙,历经战乱,這座宏伟的建筑已破損到只剩下圆柱、柱上楣构及部分三角槽排挡构成的空架子了。庙内的雅典娜神像早已被移出,大部分制作精美的排挡间饰更被英国人窃取,收藏在大英博物馆内。贡布里希对神庙圆柱的巧妙制作有观察入微的描述,他指出,柱身中部以下偏粗,端部略微偏细。经此处理,便造成微妙可观的视觉效果。我站在近处,一眼望去,那些柱子变得似有弹性,在屋顶的重压下均匀缩短,微微变粗,却不致显得在重压下失形。对面的厄瑞克提翁神庙残缺更為严重,六个作为廊柱而挺立的女性雕像仍岿然独存,千百年來,不辞重负,头顶楣构,长裙的褶皱颇有曹衣出水之致,尤引游人注目。下山途中,我路经卫城西南坡下方的半圆形露天剧场。此剧场原先有雪松木的屋顶,後遭战乱破坏,仅存露天下的废墟。我眼前所见的场面显然已经过修复,可供大型聚会和音乐演出活动。
我沿下山小路步行至附近的国立公园。此处本为希腊国王的园囿,后开放为公园。入口处有高大的棕榈树,园内绿意盎然,池塘边鸟雀嬉戏。我穿越公园,走进宪法广场。迎面一座简朴的浅褐色楼房坐落高处,那就是希腊的国会大厦。比起古代的神庙建筑,规模要小多了。一群游客正在围观和拍摄国会前方值班岗哨的交接仪式。我走上前去,就近观看,才發現值班崗哨守衛的並非国会大厦,而是为希腊独立捐躯的无名战士。那是一塊大理石碑,碑面浮雕一戴头盔,执盾牌,仰卧疆场的战士。只見两队身着传统戎装的卫士左肩扛枪,右臂挥动,徐缓抬腿,迈起僵硬的步伐,相向走来,完成庄严的换岗仪式。此刻已是下午时分,我匆匆乘电车前往国立考古博物馆。
该馆乃雅典收藏最丰富的的博物馆,在世界博物馆中亦排名前列。馆内展室很多,一律按时代顺序排列,从远古的迈锡尼直到罗马帝国时期。最多的展品是式样和色彩繁多的陶器。与中国古代的陶器相比,我发现古希腊陶器上不只绘有装饰图案花纹,更以描绘人体和动物的画面居多,有不少人物组图都活灵活現,描繪了史诗或神话故事中的某一场景。这些绘画轮廓清晰,布局均衡,比较埃及陶器上的绘图,明显使用了透视缩短的手法。
展品中另一引人注目的是人物雕像。其中最著名者当属雅典娜的大理石雕像。巴特农神庙中高达36英尺的雅典娜木质巨像早已被毁,此处的雕像是罗马时代的仿制品。幸有此像存在,后世得以想象这位头戴金盔,身披铠甲,盾牌背面盘绕巨蛇的女战神大树般耸立神庙中的威武神态。另有青铜浇铸的海神波塞冬巨像,阿伽门农的黄金面具,马背男孩铜像,也都是该馆的镇馆之宝。
就我个人的观感来说,计有两点需在此指出:一是希腊早在纪元前就从近东和埃及引入制造玻璃器皿的技术,馆中展出了很多玻璃制品,尽管尚嫌粗糙,并未达到透明的程度。制造玻璃的技术进一步发展,才得以制造出放大镜、望远镜和显微镜,促进了现代科学的突飞猛进。相比之下,中国古代独缺这种工艺,玻璃制品直到很晚才传入中国。中国的瓷器固然很美,其价值远不能与玻璃制作工艺对科学的巨大贡献相比。二是对战士身体的金属包装。这一护身装备在威尼斯总统府已有详尽的展出,对比雅典博物馆内很多同类展品,不只可看出人体的机械化装置技术源自古代希腊,而且显示了希腊罗马文明的兵器制作自始即重视如何完善保护作战者身体的技术装备。
五 克里特—罗德岛—科斯岛
我于5月26日上午乘地铁到达比雷埃夫斯港,准备乘船前往克里特岛。不巧当天只有晚上8点半的航班,我只得在港口饭馆内从午饭后待到吃晚饭时分,其间喝了太多的啤酒和红酒,消磨开船前的时间。巨轮在黑夜中渡海南行,于次日凌晨5点到达克里特岛的首府伊拉克利翁。下船后步入市区,城市尚在熟睡中,除了街灯,一切仍没入暗夜。我背着沉重的行军背包,摸索好久,才找到汽车站,走进此大街上唯一开门的处所,坐在长椅上等候天亮。我预定的路线是从此处乘汽车到该岛东端的锡蒂亚(Sitia),再从那里乘船去罗德岛。天亮后终于购得中午开往锡蒂亚的车票。我立即抓紧时间,登上开往克诺索斯(Knososs)的班车,去那里看米诺斯王宫遗址,以偿我实地考察迷宫传说的夙愿。
这是希腊史诗中广为人知的故事,说的是雅典王子忒休斯航海到克里特岛,他在那里被迫与一名叫弥诺陶洛斯的牛头怪交战。此怪物被克里特岛的统治者米诺斯国王关入迷宫(the Labyrinth)。国王的女儿阿里阿德涅对忒修斯一见钟情,在王子进入迷宫与牛头怪决斗前,她暗中给予他一个线团,让他在进入迷宫时解开线团,以便沿线路返回。忒修斯杀死牛头怪,随后携公主逃离克里特岛。
路程不远,公车很快就到达考古发掘遗址。我买了6欧元的门票,仅十来分钟游走,即看完那处乱石成堆,经水泥修补,墙上新添壁画的宫殿遗址。走来走去,实在看不出任何迷宫踪迹。目睹此简陋的现场,我游兴索然,立即乘车离去。游人不少,大概也多是受导游手册渲染,乘兴而来,扫兴而去的吧。
长途客车于下午四点多到达锡蒂亚。每次下车,步入初到处,我总有某种被抛入陌生世界,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的彷徨。一路打听从Let’s Go上查到的青年旅社,但无人知晓。我径直走到海港边,找到一家不错的旅社,住进单人房间,收费仅18欧元。沿海岸饭馆一家挨一家,尚未到旅游旺季,生意都十分清淡。我走进一家无人光顾的饭馆,坐在露天凉棚 下吃了进入希腊后最可口的一顿晚餐。
次日早起,我在登船前信步海边。海湾风平浪静,堤下海水清可见底,小鱼密密麻麻乱窜,如千万箭头射入水中。九点半巨轮启航,也是类似那长途客车,凡中途所经岛屿,必靠岸停泊,容乘客和车辆上下船,卸货装货,滞留好久。所经岛屿多为戴石荒山,沿海处可见稀落的房屋。
船到罗德岛,已是黄昏时分。在船上读了有关资料,得知此岛历史悠久,自古以来,乃爱琴海上列国久争之地。其岛名来自古希腊语Rhódon (玫瑰),有时也被称为玫瑰岛。岛上曾有耸立港口的太阳神青铜巨像,后在地震中崩毁,现在以雌雄两鹿的雕像伫立圆柱顶端,填补了巨像留下的空位。沿海港一带,碉堡城墙依旧巍然耸立,屏障城内民居。从甲板上远眺此固若金汤的阵容,形势确与他岛不同。由此即可想见,在古昔年代,该岛的防守之严。
踏上罗德岛,我首先想起《伊索寓言》上讽刺吹牛者的名句:“这里就是罗陀斯,就在这里跳跃吧。”(Here is Rhodes jump here)。马克思在其《路易•波拿巴雾月十八日》中也曾戏引此言,他所说的“罗陀斯”即指此岛。我背上行军包,健步走进拱形城门洞,恍若穿越时间隧道,转眼置身一连串中世纪的小街曲巷。鹅卵石路两旁店铺栉比鳞次,满街都是游客。我身负重行李,无心看街景,急于找到从Let’s Go上查到的青年旅社。一路询问,始终不得要领。此时天色已黑,我正在向一老人问路,忽然闪过一中年壮汉,他听到我所说的地址,便让我随他前往。一路上鹅卵石路面已垫得我脚板生疼,沿街店铺门口点着煌煌火炬,看得我颇感眩晕。直到转入更窄更深的小巷,壮汉才把我引入我要找的客栈。原来他就是客栈主人。他收我7欧元住宿费,发给我干净的毯子和被单,安排我住进四床铺的的房间。
我稍作休整,出门走进热闹的夜市,坐在苏格拉底街旁一棵大树下,要一大杯扎啤,吃了顿过晚的晚餐。回到住处,月光照亮中庭,枇杷树上橘黄的果子压低树枝,墙头老藤紫花浓艳,小院内舒适的恬静偶尔杂入墙外的车声。
次日一大早,我先去城中旅行社查问当天的轮渡时间表,得知并无开往土耳其的轮船,只能乘下午三点的轮船去附近的科斯岛(Kos),可从那里渡海去土耳其的博德鲁姆(Bodrum)。买了船票,离开船时间尚早,我放心游逛了古城。走过干涸的城壕,看见一堆堆作为旅游观光的摆设,那是供投石机使用的石弹,整齐垒在地面上。我环城走了一段路程,然后进城,沿圣骑士大道前行。各色鹅卵石的路面显得格外干净,夹道房屋均为石块切成,古朴坚固,虽已陈旧,仍看不出剥落颓败的迹象,一派浑然厚实的中世纪风貌。我买了门票,登上一座塔楼,俯瞰旧城全景。在塔楼上再次看到中世纪骑士的全套盔甲。再往前行,可望见远处清真寺尖顶的宣礼塔。奥斯曼帝国曾占领该岛四百多年,岛上至今住有不少土耳其人,伊斯兰与基督教和平共处,各自展示其独特的观光看点。最后走到一处小广场,街心有一喷水池,高处俏立一猫头鹰雕像。四围摊点庞杂繁忙,招徕过往游人。我已走得脚步沉重,顺便到路边一处东正教教堂内歇脚,默坐片刻,稍息尘杂。此刻有一老妇人肃穆而入。她持两支蜡烛,分别在两处圣像前点燃,屈躬划着十字,作吻圣像状,然后走向教堂深处。我则转身走出教堂,回到住处,退房离去,直奔港口。
开往科斯岛的渡轮仍是沿途逢岛即靠岸,装卸货,上下人,拖拖拉拉,眼看着夕阳沉入海面,相距不远的科斯岛仍在茫茫水波之外,直到九点后才抵达港口。我在船上细读了Let’s Go上的说明,预先把所去客栈的地址和路线写在便利贴上,粘到掌心。那手册上还特别提醒旅客,晚上下船,一定要警惕前来拉客的“dock hawks”,以防被宰。我下了船走出港口,果然一群拉客者拥围上来,争着要为我带路。我一概不予搭理,按所写的路线,头也不回地疾走下去,很快就找到那家客栈。当晚即在那里买到次日去博德鲁姆的便宜船票。
5月30日上午,我在客栈用过早餐,随即前往码头,顺利找到我要乘坐的渡船。离开船尚有一段时间,我就近散步,流连光景,走过棕榈树挺拔的大道,看了残存的古城墙。科斯岛是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的故乡,他在临床医学上贡献甚多,特别是他撰写的“希波克拉底誓词”,确立了彪炳千古的医学伦理,成为后世行医者奉行的道德纲领。岛上有纪念希氏的博物馆及其塑像,我因行程紧迫,已没机会前往瞻仰了。
船出港时,办了离境手续,远比比在安科纳上船严格,因为我前往的土耳其不属于申根国家。登船前由边境管理员检查护照,在上面盖章。另需交纳10欧元出港费,我手中的欧元已花光,付10 美元,准予离境。
六 博德鲁姆—伊斯坦堡
博德鲁姆港湾略呈圆形,将停泊湾内的船只拥围在风平浪静的环抱中。船靠岸后,入境检查也比希腊严格。我的护照仍押在所乘的船上,上岸之后,护照被移交给土耳其海关人员。收取我45美元签证手续费,当下盖章通关,还给我护照,顺利放行。
我身无分文土耳其现钞,当务之急是去兑换处。土币里拉的面值实在太大,我用100美元竟换得1亿3千9百万里拉。如此夸张的数字,不知给会计的书写和计算要增添多少麻烦。我紧接着赶往汽车站,买了当天傍晚7点半开往伊斯坦堡的车票,行前尚有足够的时间游览博德鲁姆。我寄存了大背包,直奔港湾岬角上那座塔楼高耸的古堡。
这城堡为天主教圣若望骑士团所建,所用石料多取自摩索拉斯(Mausolus)及其王后在当地的陵墓。据有关记载,此陵墓为白色大理石砌成,高达42米,内有精美的装饰和雕塑,被列为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陵墓在十二世纪大地震中崩毁,石料及雕塑均被移用他处,其废墟至今仍在博德鲁姆城内,仅余一片狼藉的碎石。摩索拉斯的陵墓虽已化为乌有,但其盛名影响所及,以至今日英语“陵墓”(mausoleum)一词,即来自他的名字。
我付1千万里拉,买了门票,步入城堡。庭院内花木繁茂,多是不知其名的地中海植物。高墙内塔楼耸立,分别以当年骑士团所属国别——英、法、德、意——命名。纵目这些石块砌成的建筑,外观多显得晦暗粗糙,值得入内一饱眼福的是水下考古博物馆的各个展室,其中展品来自在附近海域打捞的古代沉船。走进沉船大厅,横陈一艘稍经修复的十一世纪沉船,船内装载约30吨玻璃器皿、玻璃铸块和已经破碎的玻璃。另一展厅设立在礼拜堂内,展出从公元前十四世纪到公元十一世纪的玻璃制品,有玻璃瓶、罐、壶等器皿,有蓝、黄、紫等不同的颜色。其中有成堆深蓝色的玻璃铸块,为我初次所见。这些铸块属于半成品,是为加工各种玻璃器皿所备的原料。
另一展室展出了从沉船上打捞的数百件双耳陶罐(amphora)。这是从古代近东到埃及、希腊和罗马流行久远的器皿,曾畅销环地中海地区。其形制为细颈尖底,有两个把手,多用于贮存葡萄酒和橄榄油。
在德国塔楼中展出了附近出土的14具划桨奴隶遗骸,尸骨脚踝上仍套着镣铐。古代大船的船舱内需配备大量的划桨劳力,多以罪犯和战俘充数,通称划桨奴隶(galley slave)。我在西方电影中曾看到有关划桨奴隶在船舱中划桨的场景,那是一种十分沉重劳累的活路,有监工手持鞭子在一旁督查催促,稍有懈怠便皮鞭抽打。很多划桨奴隶最终都累死在船上。
开往伊斯坦堡的大巴驰驱在傍晚的公路上,车是新车,豪华宽敞,比我坐过的美国灰狗要舒暢多了。车上服务也不错,一路上不断送来饮料,有航空服务的水平。窗外土地仍显得贫瘠干旱,但植被较希腊浓绿一些,显然经过有计划的人工绿化。沿途民居皆小型楼房,全为白色,回望山坡上的白城,蓝天碧海映衬下,格外亮眼。高速公路多属新建,平坦寬敞,路标格式一如美国。旅途所見,一切都较为规范,呈現一派发展上轨的形势。夜间大巴停在某停车场休息,立即有洗车工上前细心洗车。去上公厕,也有专人门口值班,收入厕费2百万里拉。
大巴于5月31日上午到达伊斯坦堡,我住进预定的青年旅社Orient Hostal。中午步行去看附近的蘇丹艾哈邁德清真寺。这是土耳最大的清真寺,寺内饰以蓝色瓷砖,俗称蓝色清真寺。土耳其虽为伊斯兰教国家,早从凯末尔立国已推行世俗化,清真寺通常都允许外来游人入内参观。我走进庭院,不巧正逢信徒祈祷时分,寺门前摆满入内者脱下的鞋子,游客自然不得入内打扰。我只好在这座暗灰色的巨型建筑前驻足片刻,仰望它高处的大圆顶,环视六个尖顶凌霄的宣礼塔,在高音喇叭传出的叫拜声中离去。
叫拜者,呼叫教徒聚会作礼拜也。通常是由专人登上宣礼塔呼叫,为扩大传播范围,那叫拜声的调子总是拉得很长,其实是在吟诵经文,听起来浑似歌唱。现在已改成在扩音器上叫拜,每日都要在城市上空播放数次。就我这类外来游客的感触而言,乍闻那幽深的嗓音一时间回荡空际,压倒嘈杂的市声,慢悠悠扩散开来,恍若天外异响,别有一番奇妙魔幻的韵味。
自从步入伊斯坦布,大街上令人应接不暇的一景就是招徕生意的纠缠。有人走上前要给你介绍住宿,有人拉扯你去看他店里的地毯,更有人跟着你兜售他手中的小商品……与罗马街头拒不向游客说英语的情况相反,这里满街都有人用英语跟你殷勤打招呼,拉扯你买他们的商品。特别是碰到某些孩子或妇女,你尽管代答不理,他们总是穷追不舍,满怀信心,有时也会恳求得你过意不去,就随喜买上一点。然而卖家实在太多,买家毕竟有限,游客一批批漠然走过,叫卖者始终耐心不减。
我于6月1日参观了两处景点。先去阿亚索菲亚博物馆,早在007系列电影中已目睹其中大圆柱林立的场景,曾有所神往。此博物馆建于东罗马帝国时期,本为拜占庭最宏伟的东正教教堂,曾名圣索菲亚大教堂。奥斯曼土耳其人攻占君士坦丁堡之后,更名该城为伊斯坦堡,用石膏覆盖了教堂内的镶嵌画,在其外增建四座宣礼塔,内部也做了不少变动,从此改称阿亚索菲亚清真寺。1935年,土耳其共和国国父凯末尔下令移除清真寺内的地毯,责令专家精心除去镶嵌画上的覆盖物,更名为阿亚索菲亚博物馆,基本上恢复了可供展出的教堂原貌。我付1千5百万里拉购得门票,那门票上的图画就是教堂内最重要的一幅镶嵌画,查士丁尼一世和君士坦丁一世侍奉在圣母和圣婴两侧。殿堂内107根花岗岩圆柱拔地而立,撑起大圆顶及其它较小的圆顶,圆柱上紧箍金属圆环,以助加固。此大圆顶的恢弘足可与圣彼得大教堂圆顶比美,但不同于后者覆盖下那种亮堂祥和的氛围,在它阴沉凝重的笼罩下,似乎积压了一千多年来历经劫难的郁闷,其内涵现已东西混杂,基督教的底子上增添了伊斯兰的装饰天花。我上到二楼的回廊上浏览那些复原的镶嵌画,有些完好,有些已破损,伊斯兰书法则后来居上,挥洒在大圆柱顶端。
另一处景点是托普卡珀宮博物馆。我到达该处时游客爆满,已排了长队。我跟进一阵,失去排下去的耐心。经一番询问,便转而求其次,参观了当下即可买门票入内的后宫。后宫门票与皇宫门票分开销售,入口是一道不起眼的偏门,门旁镌刻土耳其文Harem,其义为“神圣不可侵犯之地”,是奥斯曼苏丹及其家人居住的地方,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后宫。就流行的西方文学艺术及电影来说,显然过分渲染了土耳其后宫奢华享乐的情景。你如果带着拜伦《唐璜》中所描写的后宫印象,或安格尔名画《土耳其浴室》的情色想象进入这处后宫,肯定会有扑空的感觉。
宫内的几百间展室并不完全开放,我走过允许进入的一连串展室,所见无非贴满墙壁和天花板的各色瓷砖。房间内均无家具摆设,也无人物画像,更无必要的文字说明。在富丽堂皇的皇家大厅内,除了花哨的瓷砖贴面满布墙壁和穹顶,仅在类似沙发的苏丹王座两旁各摆一硕大的瓷瓶。苏丹的卧室同样空空荡荡,一个框架床位于墙角,像是个单薄的地铺。后宫是苏丹及其家庭成员居住的地方,母以子贵,苏丹的母亲皇太后是后宫的主人,拥有掌管后宫的最高权位。苏丹死去或退位,他的母后即随之搬出后宫,新太后总会伴随新苏丹入主后宫。围绕着大权在手的太后,后宫内的众女性竞相争宠,间或施展其夺位的阴谋诡计,谱写着后宫的秘史轶闻。我仅在过道旁看见一间浴室,入内参观,逼仄简陋,了无可供描述的特殊之处。走过宫女嫔妃居住的庭院,二层楼上下那些外观普通的房间全部关闭,看不出任何旖旎香艳的痕迹。参观完后宫,总的印象是,宫内房间大都不太宽敞,所见无非万花筒一般变换的瓷砖贴面。
我所住的旅社在旧城区,濒临金角湾,顶层的平台上设有酒吧。同屋Carl来自丹佛,是位退伍老兵。外游归来,我与他坐在那里喝酒聊天,眺望北岸的新城区,东边茫茫水域外,就是有名的博斯普鲁斯海峡。Carl与我约定,次日同游海峡。
6月2日上午,我们步行到海湾码头,买票登船,前往黑海一游。这是一趟来到伊斯坦堡不可或缺的旅程,坐在游轮上,摊开地图,身临其境,你可以现场目睹金角湾、马尔马拉海和博斯普鲁斯海峡三水交汇的形势,缓缓穿越把伊斯坦堡分割为欧亚两部分的水域,从连接东西两岸的大桥下经过。船行途中,纵目海峡两岸,看不尽的新旧建筑分布在山林草地间,有古堡宫殿,有各式度假别墅和普通民居,有豪华旅馆和酒吧。船上游客或忙于拍照录像,或喝着饮料欣赏沿途风光。船行一个多小时,在黑海入口处一码头停泊,游客纷纷下船,登东岸游览。我与Carl沿杂草丛生的小径登山,抵达山顶上一座城堡废墟。没有任何文字说明,断壁残垣间一堆堆混杂着垃圾的破砖头。我们在山顶上眺望黑海,驻足片刻,下山登船,返程回城。
七 卡帕多奇亚—伊斯坦堡
回到住处,我在旅行社买了个去卡帕多奇亚(Cappadocia)的tour,包来回乘车、一宿旅馆和导游。我当晚乘车出发,车行一宿,于次日上午到达。这是土耳其中北部地区,土地开阔,人口稀少。沿途所见,类似意大利所见,仍然是一户农家住宅周围,大片农田或牧场,稀疏的林木穿插其间,并不存在中国乡间那种农户群聚的村庄。农舍多为新建,有的气派,有的简陋。家家都有拖拉机,停放汽车的住宅也不少。农田浇水皆用喷灌,基本上已实现农业现代化了。下车后,导游驱一面包车前来接我,同车的有一日本小伙和一对年轻的台湾夫妇。导游用英语介绍了当地概况,首先带我们参观地下城。
远处的死火山露出那有缺口的山顶,山顶周围,白雪皑皑。这火山千百万年前有过大爆发,百米厚的火山灰和熔岩覆盖大地,年深月久,风化水蚀,日晒冰冻,逐渐形成了这一地区特殊的地貌。那些奇形怪状的熔岩质地疏松,被当地居民凿孔掏空,做了住宅,一排排竖立路边,形似高大的蚁垤。
地下城在卡帕多奇亚分布甚广,导游首先带我们参观了德林库尤(Delinkuyu)的地下城。地下城到底是在何时为何人所建,说法各异。导游告诉我们,基督教初创时期备受打压追杀,信徒们避难安纳托利亚高原,修筑地下城作为藏身之地。另有人认为,地下城的修筑远在基督教兴起之前,土耳其先民赫梯人3千年前就在此地挖掘坑道,落户安家了。据希腊历史学家色诺芬在《长征记》所载,公元前400年,当地居民的地下建筑不只用于住家,更在其中饲养家畜。由此可见,这些地下居住点始建的年代可能更为久远,如果说前来的基督教徒为避难而在此藏身,也只是在前人已开发的基础上,做了扩建和完善的工作而已。这就像陕北人利用黄土塬上的厚土凿窑洞为屋,卡帕多奇亚地面上缺乏修筑房屋的材料,当地居民就地取材,利用质地较软的凝灰岩挖掘了他们的地下居室。安纳托利亚高原上冬季严寒,夏季酷热,面对此严酷的自然条件,冬暖夏凉的窑洞正是一种宜居的选择。要说避难,他们首先应是避地面上生存环境的难吧。
导游带领我们踏着阶梯,曲里拐弯,猫腰弓背,走进狭窄低矮的坑道。眼前的昏暗行程让我想起一部抗日旧片《地道战》中的场景。像我这样的高个子,行进中尤感别扭难受,走到某些又低又暗的地方,稍不留神,就会碰头。地下城层层叠叠,深达数十米。按导游的介绍,第一层是卧室、厨房、餐厅、酒窖和马厩;第二层是设有圣坛的教堂;第三层和第四层是洗礼堂、教会学校、避难所和军械库;最底层则是储水库。每一层之间都有圆形的石门,可以从内部滚动关闭。据说还有更深的层次尚待开发。我不想跟随导游走向更深处,中途离队而去,与个别离队游客待在出口处等候其他人出来。
出地下城,我们乘车向远处的雪山飞驰而去,午后到达伊赫拉热峡谷(Ihlara Valley)。峡谷两边,褐色石壁峭立,树木丛薄杂生乱石间,片片绿色洋溢欣欣向荣的生意。从谷口踏着石台阶下到谷底,有溪水潺湲流过,岸边草丛中点染着罂粟的红色花朵。导游指给我们看这里常见的一种树木,说它名叫pistachio。联想到在纽黑文常吃的一种冰淇淋名,我这才反应过来,眼前此树就是我从未见过的开心果树啊。树身不太高大,粗壮的枝条上长满卵形绿叶。
峡谷内留有昔日基督教信徒隐居修行的处所,但不是在地下,而是在石崖上凿出洞窟,或为居所,或为教堂,有些石窟内还残存壁画。出峡谷,导游驱车送我们到达于尔居普(Urgup)镇,安排我们一行人住进镇上一家旅馆。
6月3日上午出发较晚,更换了导游和同行的旅客。面包车开向于尔居普镇与格雷梅(Goreme)镇之间地貌奇特,怪石突兀的区域。这一路风光是卡帕多奇亚之游的精华,入深谷,上高坎,峰回路转,每有可观景点,导游即停车放行,任我们观赏拍照。从上路直到返回旅馆,大半天时间浏览的美景一晃而过,那些瞬间的视觉感受实难以文字琐碎缕述。有三处印象较深的景点可稍作记叙。
卡帕多奇亚土地贫瘠,往昔的居民常收集鸽子粪肥田。为招徕更多的鸽子来附近栖居,居民们便在松软的凝灰岩山崖上凿出很多洞穴,人工制造鸽子窝。据说鸽子喜欢红色,这些洞穴多被涂抹红漆,以助醒目。从此鸽群结队飞往这处山谷栖居,为种植葡萄的园主带来可供回收的肥料。世世代代,人造鸽子窝越凿越多。尽管如今已无需鸽子粪肥田,鸽子仍留恋故地,习惯与葡萄园主为邻。进入鸽子谷,远远望去,成千上万的鸽子窝如蜂巢般密布山崖。再加上鸽子出入翻飞,或空际盘旋,或落地觅食,人与鸟相处融洽的情景成为旅游观光的一大看点。
乌奇萨(Uchisar)堡紧邻鸽子谷,是一块高达60米的巨石。巨石内部已被掏空,数不清的房间有暗道相连,一直通到山顶。山崖上密布石窟,从远处眺望那些大小不等的洞口,这座满布洞口的要塞恍若一巨型的镂空石雕。从前此处是防守要塞,现在已无人居住,专供旅游观光。我们行程促迫,尚有更多去处,仅从远处一瞥而过。
最让人叹为奇观的是那些通称为“妖精烟囱”(fairy chimney)的柱状巨石。火山爆发后留下深厚的火山灰, 其上覆盖熔岩。火山灰变成质地疏松的凝灰岩,百万年来,历尽雨雪侵蚀和风化,最终形成眼前那些灰白色的石柱,而其上坚硬的熔岩则如黑色的帽子戴在这些石柱上。这类石柱或单个孤立,或成排毗连,或如巨型蘑菇拔地而立,或如尖锥刺向天空。漫山遍野,看不尽的巉岩巨石千姿百态,莫可名状,眼前诸多景观多难以用有限的词汇描述出来。
旅游团体一波波被各自的导游带到一处陶瓷作坊,看技工们制陶工艺的操作流程,参观色彩绚烂的陶瓷制品。当然,最终的目的是促销,是引导游客买他们喜爱的瓷器。我素乏购物兴趣,也不太喜欢阿拉伯式图案繁复,色彩俗艳的工艺,不过跟随大流,空转一圈而已。
包车于6月5日清晨返回伊斯坦堡,我仍入住原来的青年旅社。稍事休整,前往伊斯坦堡大学附近的大巴扎(bazar)一游。我去那里,是要补上此行的空缺,至于购物,得看我喜不喜欢,需不需要。Carl还在此地消遣时日,他告知我两日来的见闻,并一再建议我说,来到伊斯坦堡,不去逛一下大巴扎,是一大缺憾。大巴扎是土耳其最古老的集市,走进这座百货城,购物路线纵横交叉,计有五十多条街道,共聚集商铺四千多家。古人云,多财善贾,中东地区的民族自古以来都以善于经商著称,他们也常说“真主喜欢经商的人”。这句格言就大书在大巴扎的门匾上。琳琅满目的商品看得我眼花缭乱,匆匆走过几条街道,我仅买一件 印有“Turkey”的T恤衫留作纪念,随即返回住所。
自从入住这处客栈,发给旅客的有关书面介绍上就许诺,免费招待一次肚皮舞演出。数日以来,同屋旅客多在抱怨此演出姗姗来迟。回到住处,Carl兴奋地告诉我,今晚有肚皮舞演出。我们晚饭后即在顶层平台上买了啤酒,占了座位,静候观赏。肚皮舞是从埃及到中东流行的传统舞蹈,我仅在电影上见过表演的片段,当然更渴求在此舞流行的国度亲眼看地道的演出。我们在平台酒吧苦等好久,很晚才等到舞女着纱裙上场。音乐奏起,在急管繁弦的强烈节拍中,舞女起舞。她从流苏下露出大腿,扭摆着臀部,不断挺出和摇动颤巍巍的乳房,诱惑而性感。但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地道的肚皮舞动作,与我在银幕荧屏上所见的表演差距颇大。她轮番跳到观众前,邀个别人上场与她共舞。她时而把她的胸膛贴向对方,时而扭摆屁股,向对方撞来,一阵阵胡旋,骚动观众。Carl和我也都被拉扯上场与她共舞几个回合。一时间在舞女带动下,全场疯魔,都围绕她跳起迪斯科了。就在这似是而非的肚皮舞演出中,我的伊斯坦堡之游落下了帷幕。
6月6日,我仍乘英航,经伦敦返回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