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办理好签证，只等美国堂姐的机票钱了。由于不知何时能收到堂姐的机票钱，迟云州决定回家等候。临行前，他嘱托宇君婷留意他的信件，收到后立即通知他。

中午，迟云州就到了家临近的车站。一下车，便遇到本村骑自行车的小学李老师，并请李老师到家告诉小弟或云波哥来帮着托下行李。这次他把所有的物品都带回了，唯把小提琴留在了姨妈家。

不久云波哥骑着自行车来了。云波哥说二弟不在家。在回去的路上，又遇到小弟骑着自行车来接。他们边走边谈。云波哥说：“小弟这两年长得这么快这么高，很英俊。”小弟才十五岁，正上初中，长得高挑清瘦，仍带一脸稚气，走路还是个孩子的样式。

云波哥说：“近来你的名气可大了，几乎人人都在谈论你，甚至把你说成神人。“

迟云州听后，淡然一笑：“呵呵，神人？我若是个神人，不食人间烟火，无欲无虑，那可就好了。”

……

由于近来奔波不停，迟云州感到身体很累，很想休息一下。下午，他拿了个小板凳和一本英语书在家东自留地边河畔树下坐下，这里是他多年每逢夏天喜欢乘凉的地方。在这宁静的河畔树下，蓝天绿地，飞云流水，鱼游鸟翔，蝉鸣蝶舞。

在这里，他可以感到河风的清凉，看到涓涓的流水，这是他闲来遐思的好地方，他每到这个地方，几乎都会想起杜甫《羌村》中”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的句子。

他偶尔和下地干活路过的乡亲打着招呼，偶尔看书，偶尔望着远近的绿色田野遐思。绿意盎然的田野里，长着一片片红薯、大豆、棉花、花生等庄稼。在蓝天绿地之间远望，可见二三里外郁郁葱葱的村庄。

回首看看居住二十多年的家院，家院由三间堂屋和两间东屋组成，西侧还有一小间厨房，堂屋由父母和弟弟住，他住东屋。东屋靠着山墙摆着一张他自己打造的木架床，窗前有一张他自己打造的新式书桌，是他几年来睡觉和学习用的。房子都是他们在乡邻们的帮助下自己于70年代初在原来的宅地上建的半砖半土墙房，堂屋是瓦房顶，东屋是麦秸草房顶。院子和自留地周围长着一些树，多为槐树，每逢春天，槐花如雪，花香四溢，母亲常常将槐花和面粉搅拌，清蒸后供全家人吃，而槐树叶还是小羊喜欢的食物，父亲常常用绑在长杆上的镰刀，割下一些槐树枝叶喂羊。

这时，他注意到鸟雀在树枝间飞来跳去，偶尔还听到蝉的鸣唱。院墙是土夯墙，墙上爬满了一些眉豆和豆角的秧子，沿着墙根的外面，长着一些向日葵。

自留地不大，里面长着些南瓜和黄豆，蝴蝶、蜻蜓和蜜蜂在花丛上飞来飞去。多年前，院前右方有一颗高大的梧桐树，梧桐树长得快，木质较软，但不易变形，是做风箱的首选材料。后来因为家里需要钱，父亲把梧桐树刨出来，拉到集市上卖掉啦。多年前，院前左方还有一颗大碗口粗不结葚子的桑树，由于树皮比较光洁，树枝韧性强，春夏时分，他常和小伙伴们爬到树上蒙上眼睛捉迷藏、抓螳螂。后来，此树也被父亲刨出来，做了一个平板车架。

突然，小狗小猫从田野里远远地看见他，便飞跑过来。因为约半年多没有见到他，今天见他回家，它们非常高兴，在他面前扑跳不停，显得格外亲热。他用手不断地抚摸它们一阵，它们便自己玩耍追逐起来。当小狗眼看要追上小猫时，小猫急中生智，一溜烟似地爬上了四五米高的树上，小狗只能在树下望猫兴叹，而小猫则在树上得意地望着下面无可奈何的小狗，哇哇不停。他把小狗叫过来，然后又把小猫叫下来，用手抚摸着它们的头说：”你们要好好地在一起玩，不要打架哦。”

他昂首看看蓝天上的悠悠白云，又低头看看小河里的涓涓流水，再移目远近的绿色田野，此时此刻，故乡的夏天，万物欣欣向荣显得格外安详谧静，花草树木仿佛都在悄悄地吸取着阳光，为夜间的生长注入能量。

一阵凉风顺着小河吹来，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心中感叹：”啊！我的家园，我的父老乡亲，秋天的金黄，冬天的雪原，春天的花香，夏天的繁茂，伴随我生长多年的一草一木，所有美好的一切，都将要与我久别了。“这时，他突然仿佛感到有些矛盾。多年前，一个从小由母亲抚养的姨姐去城里多年后来信说，她很怀念家乡的一草一木，当时他心想，姨姐太多情啦，草木有什么好怀念的呀？今天，他终于明白表姐的思乡之情。在没有考学出去之前，他总是想着要走出家乡，去见世面。可现在他刚走出去不久，在又一次远离家乡之前，却又感到家乡的美好，有些留恋家乡，尽管这里也曾经是他的伤心和痛苦之地，但他留恋的是这片给他童年留下快乐记忆的土地，以及在艰难岁月中他心中的惆怅和始终伴随他的亲情和乡情。也许，近距离会产生感情，别离更会积淀感情的浓度，犹如那陈年老酒。也许，一个人在同一地方一直守着同一种生活方式，久而久之，总会感到枯燥乏味，于是又向往着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生活方式。

他想：”不是吗？陶渊明的《归去来兮》，不也是在他年近四十、出仕五次后才写出的吗？归隐田园，虽然美好，但我还年轻，还不是我归隐的时候，再说，田园的风光，农民的辛劳，我已领受多年，更何况，陶渊明在他的田园里，没有队长的限制，没有干部的领导啊，他是一个自由人。也许，陶渊明如果自幼就在他的田园里辛苦劳作，加上各种禁锢，一直到老，他很可能会感到田园的单调和枯燥，而不会感到田园的美好，很可能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走出家园，去见识外面的世界。也许，这就是人作为一个动物的特性，动极思静，静极思动吧。久被禁锢的身心，必有一个渴望自由的灵魂。”

8月18早上十点多，迟云州收到了宇君婷于16日发来的电报，让他”速回“。他的心砰砰跳个不停，因他知道他久别家乡的时刻到了。他告诉了母亲和姐姐。当他说到这次走后可能不会很快再回来了时，母亲姐姐顿时都很激动。

晚上，挚友姚建，袁明和汪志军闻讯而来。母亲照例准备了饭菜。

迟云州为大家斟酒，端起杯说：”来！我们先喝杯酒！“

三位挚友同声：”来！干！“

迟云州：”来！吃菜！吃菜！“

迟云州放下筷子，意味深长地说：”今天我们吃过这次饯别饭，我可能，现在还只是可能，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要很久。“

挚友们突然惊讶：”啊！为什么？去哪里？发生什么事啦？“

迟云州：”不是坏事，去美国留学。“

挚友们惊喜：”啊！真的？“

迟云州：”是。我美国的伯父母和堂姐得知我在国内的求学经历，决定帮我到美国留学。我已经办好出国护照和入美签证，现在在等堂姐寄的机票钱，估计应当很快就到，若不出意外，估计这次分别后，可能要多年之后才能再见，但为谨慎起见，在没有登上飞机之前，毕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所以还只是可能。“

听过，大家都很惊讶。

姚建：”这是好事啊！“

袁明：”是啊，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志军：“我们应当庆祝才是啊！”

迟云州：“来！喝酒！”

三人同声：“来喝酒！祝贺迟云州哥赴美留学！”

迟云州放下筷子说：“在没有登上飞机之前，任何变数都有，所以还望大家替我保密。”

三人点头答应说：“那是当然。”

袁明：“我们真是为你高兴。”

姚建：“是啊，太好啦！”

志军：“你什么时候打算回石炼厂？”

迟云州：“明天上午。今天我收到单位里的一位朋友发的电报，让我速回。但是今天已经赶不上班车了。今天我们的聚餐可能就是久别前的最后一次。美国对我来说，是个未知之地，在异国他乡，我肯定会非常想念你们，想念父母乡亲。”

姚建：“那明天我们到车站为你送行。”

……

朋友走后，他到房间整理行李时，姐姐来到房间，含着眼泪说：“这五块钱你拿着，是我们的心意。我知道这五块钱对你是无济于事，但我们太穷了。”

“姐姐，我知道你们困难。其实我的川资都已经准备好了。再说人民币多了，出关时也不准多带，这钱还是你留着吧，我心领了。”

“不！这是我们表达手足之情的心意。你一定要拿着。”姐姐激动地说。他终于激动地接受了。

“唉！你这一生是咋的，从小就往外闯，这下你可跑远了。”

次日一早，他已经准备出发。他告诉父母，姐姐和弟弟：“暂不要和任何人讲，在登上飞机之前，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所以不登上飞机，我是不敢把握的。你们也不要出来送，以免惊动别人。有小弟送我到车站就行了。”

他把唯一的行李箱装到自行车上。小弟跟着他。父母姐姐送他出了院门，便被劝回。母亲热泪盈眶，无奈地说：“你以前两次出走，我曾成天成夜地在河边哭喊你的名字，盼望你回来；你父亲一夜就愁白了头发。你这次走后，不知啥时能回来。唉！走吧！孩子，为娘的不能再耽误你的前途。”他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内疚，眼泪夺匡而下。

姐姐也依依不舍地说：“回去后，有什么情况，先来个信，以免咱娘挂念。”

“嗯。你们回去吧。爹，娘，姐姐。”

终于，他一摸泪水，猛然转身，毅然离去。就这样，他静悄悄地辞别了亲人，离开了他多年生长的故乡，他万分留恋但又不得不舍离的故乡。

到了汽车站，三位挚友已经在车站等候。

袁明：“云州你到美国后，我们可以经常通信。”

迟云州：”我会的。“

姚建：”云州哥，你到美国后尽管放心，我们会常常来看望大娘大爷的。“

迟云州：”谢谢你们！我为能交到像你们这样正直善良而又有头脑的朋友而感到幸运。“

志军：”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大家深情地点点头。

小弟：”大哥，你到美国后常给家里写信。“

迟云州亲切地拍拍小弟的肩膀说：”我会的。以后你要好好学习，要充满信心，遇到挫折，不要灰心，争取考上大学。学习上如有问题，也可以向几位哥哥请教。“

姚建：”云州哥，我们会尽力帮助小弟的，他是你的小弟，也是我们的小弟。“

……

客车已经到达，送君千里，总有一别，大家依依不舍，迟云州与亲友紧紧拥抱，彼此都很激动。迟云州到车上坐下，客车开始开动，他看着窗外挥着手的亲友，最后挥手告别。

几十年来，在一个庞大国家的机器上，人们就像机器上的一个个螺丝丁，被紧紧牢固在各自的户籍所在地，久远的离别是很稀少的，甚至比重土轻离的古人还稀少。现在政策放松，这突然远赴他国的离别，对一直生活在穷乡避让的他们来说，却显得格外凝重。

……

他坐上南去的客车，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望着窗外两旁盛夏绿油油的树木和庄稼，当他想起几年前远走他乡时也是走得同一条路时，不禁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