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五月底的一天，傍晚时分，天色朦胧，君婷挽着迟云州的胳膊，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走着走着，他竟然从她的手中莫名地走丢了。她四处张望，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突然，她看到前方朦胧的半空中，他正张开双臂，朝远方飞去。她急忙追赶，一边喊着：“迟云州，你下来——你回来啊——你等等我啊——”可他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喊声，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牵去，渐渐消失在朦胧之中。她看看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一对对挽着手的情侣，自己却感到黯然神伤、无限怅然和孤独。突然，她想到，我是否永远失去你？再也见不到你？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呀？她心急如焚，却又无奈，正绝望地要哭，突然惊醒，原来是一场梦，她甚是疑惑，怎么会做这种梦呢？

 

次日晚上，天色阴沉，迟云州与君婷来到了公园南端的花荫走廊。他们面湖而坐。君婷见他面带愁容，多思少语，便问：”今天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唉—“迟云州长叹一声，欲语还休。

”什么事情？“

”我很矛盾。我怕……“他吞吞吐吐，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尽管说。咱们是朋友。”

“我可能很快要离开这里。“

”啊！你要去哪里？要多久？“

”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要很久。“

”那是什么地方？“

”地球的另一面——美国。“

”为什么？“

“去留学。”

“什么？留学？”君婷听到，非常惊讶。

“对。前几天收到美国伯父来信说，我堂姐已经担保我并为我申请到一所美国大学，让我开始办理赴美留学的证件。如果顺利的话，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我就要赴美留学。”

迟云州见她顿时脸色阴沉，满脸迷茫，顿了顿又说：“几天来，我非常矛盾。因为我在自己的祖国再也没有进大学的机会，我希望能赴美留学，否则，我将失去人生最后一次进大学的机会，但一想到要离开你，我又很痛苦，很矛盾。”

沉默……

 

“要多久？”宇君婷显得愕然，终于问道。

 

“出国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机会难得。既然出去，就要学到些东西才能回来。如果顺利地话，在美国拿到学士文凭，需要四年，硕士需两年，博士又需三到五年。总共要十年左右。再说出去后我实在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困难，现在实在无法准确地预测什么时候能回来。”

沉默……

 

”你到美国后打算学习什么专业？“

”打算学工程科技，我不想仅仅止步于英语翻译上。此外，也想了解一些有关政治经济法律方面的知识。”

“学习工程科技，需要扎实的数理化基础，可你没有进过中学，而你高考考的又是文科，一下跳级到美国大学念理工，你能行吗？”

“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不过我也确实对理工有极大的兴趣，多下点功夫补补课，我想还是有可能克服的。”

 

沉默……

 

”你的理想是好的，我的心情是苦的。”宇君婷顿了顿，又叹道：“唉，你要是不去就好了。“

 

迟云州见她一脸迷茫，感到心中非常沉重，犹如一个秤砣吊在他的心上。他为将要离开自己心爱的人而痛苦，更为自己给心爱的人造成的痛苦而痛苦。

 

”我完全理解。其实我心里也是很矛盾，很纠结，很痛苦。“

 

沉默……

 

回来的路上，宇君婷牵着自行车，他们走在人行道上。路上仍有一些机车和骑自行车的人以及少数步行的人。五月底的夜晚，温度宜人。街上散发着当时城市固有的泥土和机车汽油混杂的气味。在街灯的照射下，法桐在人行道上投下稀疏的影子。他们边走边谈，不知不觉经过了单位大门。她几次让他留步，但他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依依不舍。灯光洒在她的脸上。她时不时露出一种惆怅的神情。迟云州心中感叹：“我们这一代人，人人都有说不尽的苦衷啊！”

……

 

君婷到了家门口，正要敲门，妈妈就开了门。

”妈。“

”婷婷，你回来啦。“

“姐姐回来啦。”弟弟出来高兴地招呼道。

”吃饭没有？”爸爸问。

“爸，我在单位吃过啦。”

 

说着，便直冲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一头扑在床上，痛苦地哭起来。

 

“我看她今天脸色很不好，出什么事啦?”爸爸疑问道。

”是啊，今天一进家就躲在房间里，我去问问。“妈妈说着，来到女儿的房门口敲门道：”婷婷，你怎么啦？开开门。“

君婷似乎没有听到。

”婷婷，开门，你怎么啦？“妈妈继续敲门。

君婷终于开了门。妈妈跟着进到房间，在床边坐下，焦急地问道：”给妈妈讲，出什么事啦？“

”妈——没什么。“

”那你躲在房间里哭什么？给妈妈说，是不是他欺负你啦？”

“要是两人合不来，最好尽早分开。”爸爸在客厅大声说道。

“妈——不是。只是他要去美国留学？我舍不得他走。妈——”说着一头扑在妈妈怀里，痛哭起来。

妈妈紧紧抱着女儿，说道：”哦，原来是这样啊？那他要去多久啊？“

”他说要五到十年不止。“

”嗨，那是太久啦。“

”距离和时间会把感情冲淡的。再说，你也不能等那么久。还是干脆断掉吧。“爸爸也来到门口劝说。

”可我喜欢他，爱他，他也爱我。“

”嗨，那有什么办法啊？“

”人家蓝明不是对你很有意思吗？还是跟蓝明多些来往，我觉得蓝明倒是个蛮好的小伙子，家庭背景也跟我们相似,各方面都很合适。“爸爸劝说。

”爸，妈，我想自己安静一下。”

……

 

次日，宇君婷在给迟云州在信中写道：

“……昨晚听说你打算出国学习的时间，我为你高兴，也为自己难过。但我爱你，无论你到天涯海角。即使我们现在定下来，但你出国这期间，你是否考虑过我将如何度过呢？昨晚我讲你要是不去就好了，这是心里话，请你原谅我的这种私念。因为爱你，最后我还是决定成全你而牺牲我自己。虽然有一条路可走，但时间太仓促，我不敢考虑。让上帝来安排吧。

请你不要难过，……”

 

君婷连着几天回家饭都不吃，就躲在自己房间里以泪洗面。爸妈看到女儿日渐憔悴的面容，既心疼，又着急。

 

“婷婷，开门，你不能老是这样下去，你要想开啊。快开门，孩子，离开谁，我们都要好好生活下去啊。“

……

 

宇君婷在给他的第二次信中写道：

”亲爱的，读了你的信后很是感动。我早已经预计你会成功。请不要在你远离国土的地方忘记为你祝福的人。不要忘记，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个人，在多少个孤独痛苦的暗夜里，为你流下了无数的泪水。

……

在短短几天里，我像过了一个世纪。总结起来是打扰了你，也扰乱了我的心。有人说，经历过相互折磨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那是因为彼此都非常在乎对方。也正因如此，我们彼此都很痛苦，却又很无奈。

……

我又是一夜垂泪到天明，写了这信。事情总有结局。既然命运注定我们将要分别，那就让我们愉快地度过剩余的时光吧。我愿为你祝福。祝你成功。 “

……

 

迟云州看过信后，心中万分难过，他真希望她能想开一些，走出痛苦。因为只有她能走出痛苦，他才能走出痛苦，只有她开心快乐了，他才能开心快乐。他想，也许，我只有放弃留学，才能使她走出痛苦，重新幸福快乐。

 

晚餐后，初夏的太阳仍然悬在树梢头上。迟云州和宇君婷来到公园荷花湖畔。

 

“看，荷花开了！“迟云州惊喜地喊道。

”啊！好美啊！“宇君婷开心地赞叹。

 

昨夜下过一场小雨，湖中青翠的荷叶，托出支支荷花，亭亭玉立，有的含苞欲放，有的花容绽放。那绽放的花朵由颈部的粉白到花稍的粉红，犹如水仙，娇艳欲滴。正是：

青梗翠掌捧荷红，亭亭玉立绽华容。

淡白淡红嫩如水，随风香飘远更浓。

 

今天，宇君婷却勇敢地穿了个浅绿色百褶裙，上穿白色衬衫，脖子上系着一条水绿色纱巾，显得更加美丽漂亮，更加轻松活泼。

 

在过去几十年里，女生穿裙子，被认为属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是要受到批判的，所以，平时女生在单位没有穿裙子的，男女几乎都是灰蓝色长裤加白衬衫，上身外加灰色中山装。

 

迟云州第一次见到她穿着与众不同是在体检的时候，那时她的穿着显得亭亭玉立，气质高雅，给人高贵的感觉。今天，云州第一次看到她穿得这么轻松活泼，美丽漂亮，判若两人。

 

云州很是好奇，他看看湖中的荷花，又转首看看君婷，不由地吟出：”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不仅好美，还很香呢。“宇君婷蹲到湖边，一边赞不绝口，一边用手往荷叶上洒水。

”而且这香气越远越清浓。”

“那是为什么？”

“因为香气由下往上升腾，升到半空，便被微风带到远方，所以离得远一点，香气更浓，这就是周敦颐说的香远益清。当然，太远也不可能闻到花香。”

“为什么有人说荷花为君子之花。“

“是啊。荷花出自淤泥，身上却不带淤泥，既不矫揉造作，又保持高洁正直，这些都是君子的品性，君子之风啊。”

 

他们在湖边两块大石头上坐下，一边欣赏着湖中绿叶丛上的荷花，一边听着阵阵蛙声，幸福地谈笑着，直到日落月起，暮色降临，为躲避蚊子，他们才来到公园湖的北岸。

 

湖岸是由石头和水泥砌成的垂直状。宇君婷给迟云州在水泥地上铺上一张纸，又为自己铺下手帕，他们便迎着月光坐下。

 

月光如水，夜气宜人。她脱掉凉鞋，把脚伸进湖水。然后像个无忧无虑天真快乐的少女前后摆动着双脚，激荡起了哗啦哗啦的水声，而水平如镜的湖面也泛起阵阵涟漪，涟漪向外散去，水中月盘开始摇晃，最后模糊不清。

 

她昂首望着美丽的月儿，皎月般的脸上露出无限的喜悦和幸福。过去的一切痛苦和磨难，似乎都不曾在她身上发生过。迟云州这才为她松了一口气，为她没有因为将要分别而消沉感到高兴。

 

他们谈得很随便很愉快。迟云州真想给她更多幸福和快乐。但他一想到很快有可能久别，他犹豫了。他意识到，感情越深，离别的痛苦会更沉重。他不忍心她再遭遇任何痛苦。

 

次日下班时，林科长找迟云州谈话。也许是林科长已经察觉到他和宇君婷的关系或处于对他们的关心。林科长向他介绍宇君婷的情况，并认为他们两个很合适。他只是连连点头，还不能向林科长讲述自己可能出国的情况。林科长谈话总是亲切和蔼，有着大多长者的风范。

 

又一个晚饭后，迟云州向服务员小吴借了自行车，和宇君婷骑车去湖边。郊外路上很黑，路也不平。他们摇摇摆摆到了湖北岸的湖堤。堤外是半人深的庄稼，散发着盛夏的清香。蚊子很多，也很潮热。故他们又到堤的内侧。堤坡由石块砌成。他们面湖而坐。不久过来几个瘪三牵着狗，在一旁扰乱。于是他们换了个地方。他到附近路灯下去看她给他的信，看过很是难过，心中极为沈重。

 

……

 

早上开课前，迟云州因为在感情和出国事情上的纠葛，心中一直都很沉重，见小吴和小雷已经外出，便到他们宿舍里拉琴。不久，宇君婷拿着课本进来，面容显得憔悴，神情愁闷，眼皮有点红肿。迟云州停下拉琴，便招呼她坐下，但二人却相对无语。宇君婷接过琴，开始弹奏他刚刚弹奏过的《神圣的使命》中的插曲《心上人啊快给我力量》，琴声幽怨凄婉，催人泪下。曲终，宇君婷璨然泪下，泣不成声。他心如刀绞，遭乱至极。他想他此时如果不顾一切地把她抱在怀里，或许马上就可以给她安慰，把她从悲伤中解脱出来，也把自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使一切重新变得幸福美好。然而，当他马上意识到，门外人来人往，随时都可能有人进来，他犹豫了，他不知如何是好。

 

“君婷，近日来我的心情和你一样，虽然强颜欢笑，却一直强忍着心中的痛苦。别难过了，很快要上课了，让同学和领导们看到，影响不好。”

她终于强忍住悲伤，用手抹去泪水，长叹一声：”唉—– 一想到我们将要分别，痛苦又让我哭了一夜，你不要为我难过，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然后，她便起身走出宿舍。

 

7月20日，同学都已经放假回家了。迟云州没有回家，因为他要等护照和美国堂姐的信件，一旦领到护照，他就要去美国驻华领事馆申请签证。

 

次日凌晨，下了几个小时多年罕见的暴雨。宿舍和办公室都灌了尺高深的水。迟云州帮小吴和小雷把桌子架起来，见隔壁林厂长把裤腿卷到膝盖，在家门口用洗脸盆往外排水，云州也拿着自己的脸盆，来到林厂长家门前说：“林厂长，您歇歇吧，我来帮您排水。”说着，便两脚踏进门内水中，用脸盆往外排水。林厂长年近六十，他直起腰，用右手按摩着自己酸疼的腰，说道：”哎呀，没有想到夜里下了这么大的雨，谢谢小迟啦。“

”林厂长，没事。“云州一边排水，一边客气地回应着。
”唉，小迟，你小提琴拉得不错，我儿子也喜欢小提琴，有机会你们彼此切磋切磋。“

”我的水平还不够。我听他拉过一次，比我拉得好。”

”他的水平也不高，互相学习呗，你们年龄都差不多。“

 

27日上午，迟云州收到美国堂姐寄来的入学通知，办理签证时需要。昨天也已经领到护照。办理签证的证件已经齐全，只等赴沪办理签证了。宇君婷给他60元人民币，作为赴沪办理签证的川资。下午，宇君婷来到迟云州的宿舍，一起坐在床边。她给他一封信，然后看着他的护照，意识到分别的日期越来越近，禁不住璨然泪下。迟云州甚是心痛。

 

后来蓝明进来，她才强压住哭泣，然后低头走出宿舍。蓝明早已看出迟云州和君婷的关系，见到刚才的情景，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宿舍。

 

又一会儿，班主任龚老师进来，面无表情地说：“迟云州，听说你已经领到出国护照，拿来让我看看。”

迟云州把护照递给班主任。班主任翻了翻护照，然后严肃地说：“你不应该瞒着领导办这些事情。”

“我—— ”迟云州吞吞吐吐地解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程序，也不知道护照能不能被批准，所以想等领到护照再——”

”好啦，你现在写个申请报告给我，我好交给领导。“班主任说着，把护照还给迟云州，便走出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