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勒芒
1714年7月31日
勒芒像个沉睡的巨人躺在萨特河岸的田野上。
距离艾迪最后一次被允许坐在父亲的马车上来到这座被城墙包围的城市已经过去了十年。
她忐忑不安的走进城门。 这次没有马,没有父亲,没有马车, 但夕阳下的城市和记忆中一样忙碌,一样熙熙攘攘。艾迪不需要费心的融入——哪怕,偶尔有人瞟向她的方向,注意到这个穿着脏兮兮的白色裙子的年轻女子,他们会把想法埋在心里。 在人群中独处容易多了。
只是——她不知道往哪里去。她停顿了半刻思考, 只听到哒哒的马蹄声,那么突然,那么近,脱缰的马车擦身而过,险些被它碾压。
“让开!“ 车夫喊道, 她向后急退,撞到了一个提着一篮梨子的女人。 篮子倒了,三四个梨子洒落在鹅卵石路面上。
“长点眼“女人吼到,当艾迪弯腰帮她捡梨子时,她尖叫着踩她的手指。
艾迪退开,双手插入口袋,紧握着那只木鸟,继续沿着蜿蜒的街道向市中心走去。这里有这么多条路,但看起来都一摸一样。
她以为这个地方会更熟悉,但只感觉到陌生。 一个很久以前的梦中的虚幻。当艾迪上次来的时候,这个城市似乎是一个奇迹,一个宏伟且充满活力的地方:熙熙攘攘的市场,沐浴在阳光中;各种声音在石头上奏起;父亲宽广的肩膀,挡住了这座城市的阴暗面。
但现在,独自一人, 一种恐惧悄然袭来,像雾一般, 抹去了轻快的魅力,只留下锋利的边缘突出在雾中。 一个版本的城市,被另一个取代。
Palimpsest. (重写本)
她还不知道这个词,但是五十年后,在巴黎的一个沙龙,她将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过去的想法被现在抹去,让她想起在勒芒的这个时刻。
一个她认识,又不认识的地方。
这是多么愚蠢呀,以为一切都会照旧,当一切都变了。当她变了,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了女人,然后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个幻影,一个幽灵。
她艰难的吞咽着口水,站直了身体,决心不让自己摧毁或崩溃。
艾迪找不到她和父亲住过的那个小客栈, 即便她找到,她能怎么办呢? 她没有办法支付费用,即便她有钱,谁会租给一个单身的女人?勒芒是个城市,但是没有大到这样的事情能够躲过房东的注意。
艾迪紧紧抓住裙子,继续穿过街道。过了广场,市政厅对面有个市场,但已经关了,桌子都空了, 推车走了,地面上只有些菜叶和发霉的土豆,在她还没来得及想到去捡起他们时。已经没了,被更小,更快的手一扫而光。
广场边上有一家小酒馆客栈。
她看着一个男人下了马,一匹花母马, 把缰绳递交到马夫手里, 转身走向那敞开的通向满是喧嚣和拥挤的门。 她看着马夫牵着母马走向宽广的木头谷仓, 消失在相对黑暗的地方。吸引了她注意的,不是谷仓,也不是马——而是马背上的包裹。 两个沉重的袋子,鼓囊囊的好像是谷物。
艾迪穿过广场, 溜进马夫和母马身后的马厩,她的脚步尽可能的轻快。 微弱的日光穿过马厩屋顶的横梁,几缕高光在层叠的阴影之间, 将这里打造的温柔闲适,这是那种她喜欢画的地方。
十来匹马在他们各自的马厩里踱步, 谷仓那边,马夫的手一边安抚着母马,一边卸掉马具, 把马鞍扔到木隔板上,梳理着马鬃,他自己的头发如鸟巢般凌乱打结。
艾迪猫着腰,走向谷仓后面的马厩,口袋和包裹在马之间的木隔栏上。 她的双手如饥似渴的伸向马鞍,在锁扣和口袋下摸索。 没有钱包,但她找到了一件厚重的骑马外套, 一袋酒,一把和她的手一样长的匕首。她把外套披在肩上,刀插入一个深口袋,酒放入另一个口袋,像幽灵一样悄然行进。
她没有看见那个空桶,直到她的鞋子撞到发出了刺耳的响声。 它一声闷响倒在干草堆上,艾迪屏住呼吸,希望声音消失在马蹄声中。 但马夫停止了哼唱。 她压低身体,蜷缩在最近的马厩的阴影里。五秒钟过去了,然后十秒,最后哼唱又开始了,艾迪直起身走向最后面的那个马厩, 这里有一匹壮硕的马,正咀嚼着谷物,旁边有一个腰袋。她的手伸向锁扣。
“你在干什么?”
一个声音,那么近,就在她身后。那个马夫,不再哼唱了,不再梳理那批杂色的母马, 而是站在马厩之间的通道里, 手里拿着一颗谷物。
“对不起,先生,“ 她气喘吁吁地说。” 我来找我父亲的马。 他需要从他的包裹里拿点东西。“
他盯着他,一眨不眨, 他的半张脸被黑色的卷发吞没。“是哪匹马?“
她希望她研究过这些马里的每一匹,但她不能犹豫,这会揭穿谎言,所以她迅速的指向那匹马。“ 这匹“。
这是一个不错的谎言,就谎言本身而言,是那种很容易就被当真的,如果她选择了另一匹马的话。男人的胡子下露出一丝冷笑。
“啊哈“,他一边说,一边抛接着手中的谷物,“但是,你看,那匹是我的。“
艾迪有一种奇怪的病态的想笑的冲动。
”我可以再选一次吗?“她小声说,慢慢挪向马厩的门。周围,一匹母马发出嘶吼。另一匹跺着蹄子。马夫手上的谷物停止了颠转,艾迪侧身起跑, 在马厩之间,马夫的手抓住了她的后脚跟。
他很快,这样的速度显然是捕捉野兽锻炼出来的,但她要轻巧的多,更容易挣脱。他的手擦过她偷来的外套的衣领,但是他抓不住她;他的沉重的步伐缓慢下来,艾迪以为她逃脱了,就在她听到马厩墙上响起的铃声之前,接着是从外面传来的靴子声。
当第二个男人出现时,她已经接近谷仓的入口,他像一个宽大的影子堵住了门。
“有野兽跑了吗?“他喊道,在看见她之前,包裹在偷来的外套里,她的过大的靴子陷入草堆。她惊叫着后退,正落入马夫的手里。他的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像镣铐一样沉重,当她想要挣脱时,他的抓力足以造成淤痕。
“抓到她正在行窃,“他说,脸颊上的粗糙的毛发刮到她的脸。
”放开我“ 她恳求到,当他抓紧她时。
”这里可不是市集上的那些摊位,“ 第二个冷笑道,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刀。”你知道我们如果处置小偷吗?“
”这是个错误,求求你,放我走。“
刀像手指一样晃动着。“除非你付了帐。”
“我没有钱。“
“没关系,“ 第二个人凑近说。“小偷支付新鲜的肉体。“
她试图挣脱,但胳膊像被铁紧紧箍住,刀伸过来像解绳子一样,松开她裙子上的蕾丝。当她再次扭动时,不再尝试挣脱,只是想伸手去够她偷来的外套口袋里的匕首。她的手指在木柄上碰了两次,才抓住它。
她将刀锋向下刺入第一个男人的跨部,感觉到刀子深入他的大腿。他大喊一声,像躲避黄蜂一样推开她,将她抛向前方,正对着另一个男人的刀刃。
疼痛在她的肩膀上嘶吼,刀子嵌入她的锁骨,并划过锁骨,留下一道灼热的伤迹。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但她的腿已经在行动了,载着她穿过马厩的门,进入广场。她闪到一个木桶后面,躲开视线,当男人们诅咒着,跌跌撞撞从她身后的谷仓里追出来,他们的脸扭曲着,带着愤怒和更糟糕的东西,一些原始的东西,饥渴。
随后,在第一步和下一步之间,他们慢了下来。
在第一步和下一步之间,那种紧迫感退了,散了,目的消失了,好像一个想法,已经无法捕捉。男人们环顾四周,然后看向彼此。那个被她刺伤的男人现在站的笔直,裤子没有被扎破,布料没有被鲜血渗透。她留在他身上的痕迹,都被抹去了。
他们彼此推搡着,转头回到谷仓,艾迪倒向前面,头靠在木桶上。她的胸口剧烈的跳动着,疼痛横在锁骨上,当她用手压住伤口,手指被鲜血染红了。
她不能呆在这里,蜷缩在木桶后,她强迫自己站起来,摇摇晃晃,头晕目眩,但很快恶心的感觉过去了,她还站立着。她走起来,一只手按着肩膀,另一只手在偷来的外套下紧握着匕首。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决定离开勒芒,但很快她穿过了广场,穿过蜿蜒的街道,远离马厩,经过淫秽的客栈和酒馆,经过拥挤的台阶和喧闹的笑声,每一步都在放弃这座城市。
她肩膀上的疼痛从灼热慢慢变成隐痛,然后,消失。她用手指抚摸着伤口,已经没有了。正如裙子上的血迹,也如她在父亲的羊皮纸上留下的字迹,和她在河畔划的线条一样,被吞没了。
唯一的痕迹是她锁骨皮肤上一层凝固的血迹,手掌上的一些棕红色的血痕。
艾迪一时不得不惊叹于这个奇怪的魔力,从一个方面证明,影子信守了他的诺言。扭曲了的,是的,把她的愿望扭曲成错误和腐烂的东西。但至少答应了她这一点。
让她活着。
一个微弱的,疯狂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发出,其中或许有解脱,有恐惧。为她刚刚发现的饥饿的真相。为她脚上没有任何伤痕的痛楚。为她肩膀上愈合之前的巨痛。黑暗也许给了她逃避死亡的自由,但没有这个。 没有逃脱折磨。
还需要很多年,她才学会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但是现在,当她走向渐浓的暮色,她依然为自己还活着而感到欣慰。
这份欣慰闪烁着,当她来到城市的边缘。
这是艾迪来过的最远的地方。
勒芒在她身后变得模糊,前方没有了高耸的石墙,取而代之的是分散的小镇 ,每一个都像是一丛小树林,然后,是空旷的田野,然后,是什么,她不知道。
艾迪小的时候,她会冲上维隆周围起伏的山坡,将自己抛向山的边缘,地面凹陷的地方,然后停下来,心跳加速,她的身体前倾渴望着扑倒。
最轻微的推动,重力就可以完成剩下的工作。
脚下没有陡峭的山崖,没有斜坡,还没有,但她感觉自己的平衡倾斜了。
然后,埃斯黛尔的声音在黑暗中迎面响起。
如何才能走到世界的尽头?她曾经问过。当艾迪还不知道时,那个老女人露出满是皱纹的微笑,回答到。
一步一步来。
艾迪不会去世界的尽头,但她必须去什么地方, 在此刻,她决定。
她要去巴黎。
这是除了勒芒,她知道名字的唯一城市,一个在她的陌生人嘴里出现过很多次的地方, 一个她父亲讲述的每个故事发生的地方,一个有神和国王的地方,黄金和雄伟,以及承诺。
如果他能看到她,他会说,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
艾迪迈出了第一步,感觉到地面凹陷,感觉自己向前倾斜,但这一次,她没有摔倒。
翻译自:The Invisible Life of Addie LaRue
还是那句话,这篇,以及一些吸血鬼文,其实类似于中文故事里的“穿越文”。虽然没有时间机器,但作者其实就是在放大尺度纵横几个世纪来体验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