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元旦过后,生产队决定让我和春同学去长春城里拾粪。我俩坐着生产队去城里拉脚的马车,带着两个小筐、拾粪铲和一辆手推车回到长春。在长春的大街上,“打倒林杉”的标语铺天盖地。林杉是我同班同学李小林的父亲,中国著名电影艺术家,长春电影制片厂副厂长,在文革刚开始时就被打倒,全国报纸点名批判。一九六九年时,文革初期轰轰烈烈的斗争已经平息下来,最早被打倒的干部都成了死老虎,针对他们的大字报、大字块很少上街。为什么对林杉又发起了新一轮批斗?是文化界又起波澜?想到我爸还在被打倒的行列里,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觉得芒刺在背,惶恐不安。
我们将拾粪基地设在朋友建波家,工具和拾到的粪都放到他家院子里。文革前夕,建波的父亲从北京调到汽车厂任副厂长,他随父亲来到长春。当时正赶上汽车厂领导干部革命化,厂级干部们从现代化的住宅搬到偏远的非标准住房。他家直接住进了平房,担水、劈柴、买煤、烧炕都要亲力亲为。后来,他父亲又被调回北京,建波一人留在了长春。
言归正传,上街拾粪。刚开始时,我和春同学推着手推车在厂区的大街上拾粪,看见马车就跟着走。四只眼睛盯着马屁股和粪兜子,盼着马撅尾巴拉屎,盼着马粪掉到粪兜子外面,捡到马粪就像捡到了金元宝一样欢喜。这样一天下来,走的路很多,捡到的粪很少。
后来,我俩发现了新大陆,每天中午有马车车队在一个固定地点休息,人吃午饭马吃草。人马吃饱喝足后准备出发,牵马套车之际,正是马拉屎之时,这时没有粪兜子,马粪都掉在地上。我们每天中午到那里等待,马车一走立即上前打扫“战场”,收获颇丰。眼看着建波家院子里的粪堆一天比一天大,我俩心里喜滋滋的,这可不是一个金元宝,而是一座金山啊!
有一位朋友为我们出主意,说只靠在大马路上拾粪不行,要去附近郊区生产队的粪堆偷粪。有一次,在拾粪过程中看见附近生产队的粪堆,想起了那位朋友说的话,不禁贪心荡漾,实在抵御不了那堆粪的诱惑。
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我俩冒着凛冽的寒风,小心翼翼地推着手推车向那个粪堆进发。想到此去的目的是偷粪,被人抓住轻则以盗窃论罪,重则一上纲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脚,以阶级敌人论罪,不免有些胆战心惊。圣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难怪古人起事都要先正名号,放出谣言造舆论呢。我们不能造舆论,但至少可以换一个思维角度,在两人之间达成共识,建立起坚定的自信心。
于是乎一个革命歪理诞生了:城郊生产队是东墙,农村是西墙,我们挖社会主义的东墙,补社会主义的西墙。东风是无产阶级的风,革命的风,无需东墙挡东风;西风是资产阶级的风,反动的风,绝不能让资产阶级的风吹进西墙,破坏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因此,巩固社会主义的西墙最重要。这个革命道理想明白了,顿时觉得师出有名,理直气壮,浑身是胆雄赳赳。
我俩推着车接近了前沿阵地,夜更黑了,风更冷了,望着那高高的粪堆,仿佛周围有无数的暗哨在监视着我们。即使刚才想明白的革命道理成立,东墙西墙都是一个革命阵营里的战友,但免不了本位主义在东墙那边作怪,不顾全革命大局,用对待阶级敌人的手段对待西墙的战友。想到这一层,我们又胆却了,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俩决定先火力侦察,拣起地上的石头用力掷向粪堆。一番火力侦察后,那边没有任何动静。
我们将手推车放到粪堆附近的隐蔽处,一人守着推车望风,一人拿着筐和铁锹在夜色的掩护下去装粪,装满后拎回来倒进车里。在铲粪时,我心里还不断地复述东墙西墙的革命理论,为自己壮胆。在交换任务时,两人还互相鼓励一下,像宣誓一样举一下拳头,意思是:消灭法西斯,胜利属于西墙。我俩轮番进攻,很快装满了一手推车,迅速撤出阵地。在胜利班师回朝的路上,我们如释重负,身心轻快,嘴里不由哼哼起“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
春节前,生产队派来一辆马车将我们连偷带捡的马粪拉了回去。我二人也算不辱使命,圆满完成任务,巩固了社会主义的西墙。在家门口推着粪车捡粪,我俩丝毫也没有觉得丢人。春同学的父亲当时是汽车厂红极一时的领导人,厂区的大喇叭里经常提到他父亲的名字,有时播放他父亲的讲话录音。可能没有人会想到,这位领导人的儿子却在他爹的地盘上满大街地捡马粪。
有关上山下乡的文章......
不过,在那个困难的时期,人们也展现出了顽强的生存意志和对革命理想的信仰。无论是靠着城里拾粪,还是去偷取农村生产队的粪,人们都在努力地维护着社会主义的大厦。虽然手中只有一筐筐的马粪,但那种坚定的信念和对困难的不屈不挠的精神,让人敬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