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写了一篇《新冠时期的爱情》,写到May和Daryl还有Ann的爱情,昨晚就接到了Dary的电话,说他带着Ann从阿德雷德回墨尔本了,还是卖房子的事。现在房市低迷,房价下跌,他选在这样的时候卖房子一定要花很长时间,他说想带Ann过来看看我们。我们和Ann见过一次了,那个气质优雅的退休心理医生,而且是Daryl深爱的前妻May曾经的心理医生,我只能想是May 的在天之灵派Ann去替她陪伴Daryl的吧。
我也期待见到两个老人。在失去自己的爱妻以后Daryl一直是孤独的,每天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深深的怀念中整理旧信。直到他为了寻找更多May的故事找到Ann,故事才出现新的篇章。Ann丧偶,单身,孩子也早就成家立业了,她于May,不但是心理医生,也曾经像朋友一样存在,如今旧事已过,她和Daryl两个满头银丝的老人的结合就像天作之合,值得祝福。
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May,她走了几年了。和她相识20年有余,她是那么个性鲜明的一个人,很多事情我一直没有忘记,还是趁着我还记得的时候把它们记下来吧。
最后见到May是去养老院看她,虽然我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是面对她的时候我还是震惊了。她曾经有多强势,如今就有多软弱。她半躺在病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俯身抓着她的手说: ‘’May,是我,Amy!‘’ 她倾尽全力看着我,什么反应都没有。她的眼睛依然湛蓝,眼神却是空洞的,好像魂魄早已经飞出去了。
我们认识的时候她在昆明黄土坡一家学校当外教,金发碧眼的她是当年尘土飞扬,地势偏僻的黄土坡一道风景线。做了学校好多年的摇钱树都不知道,校长用她做金字招牌,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学校打造成了学生近万的职业院校。要知道在20多年前的昆明找一个母语是英文的,又有专业教师资格的外教有多难。英文学校里充斥着口音复杂的外国人,有法国味的英语,有意大利人咏叹调一样的英语,家长们也不明就里,看到金发碧眼就心甘情愿地买单。而May在那个学校领着低工资,教着全校的学生,还经常作为黄土坡唯一的老外陪校长出去应酬。她念念不忘的是有一次在一个五星级酒店吃自助餐,她一个人消灭了所有的熏三文鱼,她说别人都不吃,就她敞开了肚子吃。她还以为自己赚了,天知道那个校长用她赚了多少钱。
那时候Daryl还是她的男朋友,她是丧夫的单亲妈妈,孩子们大了她终于可以自由自在的在异国发挥余热。Daryl和她曾经是同学,喜欢May很多年,在退休后离了婚去昆明找她。他们两个人都个子高大,May 眼睛湛蓝,Daryl 雪白的络腮胡子好像圣诞老人,两个人手牵手走在昆明的街上回头率不能再高。
我忘不了第一次去May 的家里吃饭,她在学校提供的宿舍里做了一顿正式的西餐招待我和文哥。等我吃了色拉,喝了汤,已经半饱,她又端上意粉。吃了意粉,还有甜点,她用中国式的小烤箱亲手烤的蛋糕。我撑不下了,又不好意思说,只好悄悄地去厕所吐。
后来我们回来澳洲,他们俩也搬了回来,不知为何他们选择远离家人住在我们维多利亚州的乡村里。我和文哥怕他们孤独,隔一段时间就要开几个小时的车去看他们。去了自然少不了吃 May 精心制作的各种美味,季节对的时候还有Daryl在森林里采的蘑菇,Daryl退休前是一个食品工程师,他采的蘑菇色泽艳丽,怎么看都像毒蘑菇,但庆幸每次吃了我们都平安无事。离开的时候还要带走他们自己做的果酱,苹果,李子,杏子,树莓和黑莓都来自他们附近的森林或者他们自己的花园。
有一次刚刚到他们家May就一脸兴奋地把我拉进厨房,问我会不会做北京烤鸭? 我说不会,当然不会,你以为我们中国人自己在家烤鸭啊?她说是Daryl 开车出门不小心撞死了路上的野鸭子,舍不得丢,干脆拎回来做晚餐。那天晚上我们吃了一顿用烤箱慢烤出来的野鸭,又柴又老,大家都拼尽了全力还是咬不动,文哥只好开车去镇上买了一只烤鸡回来解围。
隐居山林的日子听起来浪漫,其实寂寞得很。May又没有一般澳洲老太太的随和,他们两个也试着跟本地人交往,和邻居互访,还去了本地的图书馆,参加读书会,最后都无疾而终。May内心骄傲,根本看不起这些远离城市的小地方的人。
她有做了一辈子老师的职业病,好为人师,喜欢纠正别人。吃着吃着饭她眼睛一瞪,说:” Excuse me , Amy,在澳大利亚如果够不着桌子上的菜,不是站起来去夹,是请别人把盘子递过来。“,” Hey Amy,你刚刚说these,但是在这个句子里面你应该用的是those。“。我妈妈当年来澳洲,我们带她去看May和Daryl,May 抢了所有人的风头,天上地下什么都知道,害我妈以为她是一个什么专家。
每次去了被她教育了就要后悔,回家路上给文哥发誓再也不去了。过了一段时间又担心他们两个老人住在那么偏远的乡村,虽然风景如画,却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如果有事该怎么办 ?于是又食言,路程遥远,每次快到的时候我让文哥在路边一个瞭望塔停车,爬上去,深呼吸,对着空旷的山谷,满坡的牛羊大喊几声,卯足了劲再出发。很多年后听Daryl说了May 悲苦的童年,咬着牙熬过的半生,包括后来知道她当年抑郁到要去看心理医生,也就是Ann,我才在心里谅解了这个女人,原来咄咄逼人只是外表。知道内情的Daryl在她面前永远温和而耐心,她动怒的时候他像孩子一样调皮地给我们悄悄眨眼,他让着她,因为他怜悯她。
记忆里最温柔的一次是我们生了孩子以后,带着孩子去看她。我们一家三口当晚住下,第二天早上我破天荒地睡到了自然醒,醒来发现孩子不见了,赶紧跑去客厅,看见May给小小的佑儿铺了厚厚的毯子,陪他趴在落地的玻璃门前看草坪上的鹦鹉觅食,记忆中那个画面是金色的,阳光里的May是幸福的溺爱孙子的奶奶,她终于可以像普通老人一样含饴弄孙,而自从有了孩子就再也没有睡过懒觉的我也可以好好地补觉。后来再带孩子去也一样,她和孩子都起得早,她会悄悄把孩子抱走,只为让我多睡一下。
就这样一个人,现在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了,躺在床上,用无比空洞的眼神盯着我,任我怎么唤都唤不起她的记忆。或者她记得我,就是说不出来了。Daryl 也是突然和我们联系,说May不行了,还说不用去看了,反正她也人事不省,我们还是来了,想和她道别。其实最后一次在家见到她,我已经觉察到她的异样了。那次孩子在房子里坐着无聊,May就带我们出来走走,这么一走,她就不认识自己的家了,几次路过家门她都说不是,非要继续围着街道绕圈。我诧异,又不好意思提醒她。她边走边说她和Daryl最近去了一次日本,日本好奇怪啊,到处排队,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有栏杆,转来转去,耳边是高音喇叭。她给我描述他们奇异的旅程,听着哪里像日本呢?分明就是当年中国某一个火车站的进站口和出战口。我当时就明白她已经不是黄土坡那个叱诧风云的May了,她主诉的故事里有失智老人特有的糊涂,多疑和臆想。
Daryl 通知了她远在外地的孩子们,却只有一个肯来。我可以想象她的个性那么强,和子女相处一定不怎么融洽。可是作为一个没有人依赖和扶持的单亲妈妈,她又怎能不好强。记得May从前喜欢回忆当年丈夫怎么突然去世,年纪轻轻的她因为法律的规定不能继承丈夫的遗产,如何含辛茹苦地养大五个未成年的子女。她那么要强,说起当年的苦只有时人地事,根本不掺杂个人情感,一桩桩都像在说别人的事。就这样一个女人。
又一个周末起来直奔养老院,May还在。房间里还有一个陌生的中年女子和一个年轻男子一坐一站守在她的床边,女人拉着May的手。Daryl 介绍说,这是May的女儿和外孙,从南澳州飞过来看她。此时的May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眼白不时往后翻,还是努力凝视女儿。
“她不会在这个世上停留太久了。” 她女儿说: “我是来和她道别的。” Daryl 说:“ 你们相信吗?她今天早上还说出了Jess的名字。” Jess是她的外孙,那个年轻的男子。我们真的不敢相信,因为两次来看她她都是半张着嘴,艰难地呼吸,不可能讲话。我记得这个Jess,May的几个孩子都有家,只有这个外孙小时候独自从南澳坐长途大巴来维州看过她。那时候我们还年轻,没有孩子,在他离开前带他去过一家越南餐馆吃饭。
员工进来给May翻身,换洗,我们几个人出来在走廊上说话,再进去的时候,May的眼睛在找一个人,那就是她的女儿。我们赶紧道别,让她们母女有时间独处。女儿出来送我们,她和May一样身材健硕,一边是高高的儿子,一边是高大的继父,她突然伸手挽住Daryl,好像重心不稳要跌倒一样,侧身靠在他的肩上哭了。
我问Jess还记得小时候一个人来墨尔本吗?他笑了,说记得。说完翻出手机递给我,屏幕上是一个金发碧眼满头卷发的小姑娘,和May,和May的女儿一样,都有湛蓝的大眼睛。他说,这是我的女儿。
原来May已经是祖奶奶了。
我们又去了May的家。好久没有去了,花园的杂草已经有半人高,花们自生自灭,落得满地都是;果树没有人打理,什么都孤零零地结了几个。Daryl 上次说天天守着May,没有时间剪草坪,肩也不行了,剪不动丛生的杂草,所以我们过来帮他。
又是一个周末,一早给Daryl 电话,说我们要过去看May,从来都不动声色的Daryl 在电话里哭了,说:” 不要来,医生已经给她用吗啡镇痛,让她安静地走吧。我不想让你们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不好看,不如留个美好的回忆。“ ,”我不想这样说,但是看她受罪,我还是更希望她赶紧走了吧。“ 。
May从前的样子,是我记忆中黄土坡那个眼神犀利的老太太,那双眼睛又大又蓝,和她女儿的一样,和她曾孙女的一样。
傍晚给Daryl 发了一个短信,他回复了:” Thanks. This time is not nice but I am happy that I can be with May and keep this vigil for her family and friends. Love Daryl “
" 谢谢。这不是一个愉快的时刻,但是我很高兴此刻我可以和May在一起,并可以替她的家人和朋友守护她。爱你们,Daryl ”
那时马上就要圣诞节了,全世界都在等着一个圣婴的降临,只有我们几个人心情复杂地等待May的死讯。我甚至在想葬礼上我应该穿什么?
第二天早上,我收到一条短信:
“ Mercifully May passed away peacefully this morning. Thanks for your support. Daryl ”
May终于走了。
我本来不想再写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可是一落笔还是由不得自己。人生本来就是由悲欢离合,生离死别组成并贯穿的,西蒙. 波伏娃有一本书叫《人都是要死的》,里面的主人公就不会死,最后活成了行尸走肉。所以死亡并不可拍,尤其是作为基督徒要相信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人间离别,天上再见。她会再见到他,他也会再见到她,只是不知道到了天上,拥有两个她的他应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