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夢嬉遊童子如
前几日父亲入梦来看我。好久好久没有梦见他了,当他出现在我的梦里,梦里的我已经明白这是一个梦,明白自己身在梦中。我梦见他从故乡的一个小巷里走出来买东西,夜色中我看到他身后的楼房亮着灯,模模糊糊有小区的名字,他笑意盈盈地站在一个卖食物的摊位前,扭头看着我。父亲比他离开前更年轻,腰板挺直,精神抖擞,他的目光从眼镜片后温柔而专注地凝视着我,我开始流泪,哭泣,好像知道我不能再走过去了,再近,再近,梦就会醒了,我像孩子一样大哭,果然,梦境消失了,我把自己哭醒了,今天是10月17号,是父亲的离开十二年忌日,转发旧文一篇憶父親。
父親離去十二年了,今生一別,永不再見。
最後一次見到父親是十二年前,被他一個電話從澳洲喊回來,一家人陪他回鄉祭祖,過端午。記得那天我們去了位於城南的水觀音,一座位於川中盆地,不知道建於哪年哪代的小廟子。端午香火旺盛,前來朝拜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香客太多了,父親在人群中巧遇了小時候的同學,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他們不但一眼認出對方,還喊出了彼此的名字,白發蒼蒼的兩個老人擠在人群中,高興得不曉得說啥子好了。
我記得那天吃了用老家的竹葉包的堿水棕子,飯後紅紅綠綠捆粽子的棉線散落一桌,我隨手撿了兩根,繞在自己的手上。
我去廟裏拜佛,父親不拜。他生得寬皮大臉,身形肥碩,自己就像尊佛。
然後又陪了他三個月,他生病入院,我卻不得不離鄉。臨走時他在病床上拉著外孫的小手說: “天佑,這可能是你最後一次看到老外公了。” 我讓兒子親親他,轉頭就把他的話當戲言了。
才回來澳洲一個月,父親就驟然離世,死亡來得猝不及防,他離開時沒有一個子女在身邊,給他送終的是他生前最喜歡的一個晚輩。父親當年執意要把人家介紹給我,為了吸引我見麵還特意安排了豐盛的家宴,可惜讓他失望了,我們最終無緣。
那天我正好心血來潮地整理了舊信,翻到一張父親去歐洲旅行時寄來的照片,胖胖的他站在異國的陽光下朝著鏡頭微笑,我把照片又放回了信封,沒想到幾個小時以後就要把它找出來,對著照片裏的他重重磕頭。照片後來一直在我的錢包裏,伴隨我體驗一場人生中前所未有的痛,這種痛沒有喪過親的人,和在父母跟前盡過孝的人肯定不會明白。
幾個月前我在水觀音許的願真的應驗了,我回來了,手腕上顏色盡失的線牽著我回到他身邊。
30年代出生的父親,經曆過戰爭,革命,饑餓,和每一場運動。像這片土地上他的同齡人一樣,一生跌宕沉浮。
我最喜歡聽他擺龍門陣,擺他小時候跟爺爺坐茶館,這邊在喊:‘客人來了,泡碗茶來。’,那邊認識不認識的客人都在應:‘ 茶錢我拿了哈!’,‘茶錢我給了哈!’,父親把眾人的聲音學得活靈活現。
擺他上學時當童子軍,抗戰時期每天晨會要升旗,升旗時要唱當時的國歌:‘三民主義,吾黨所宗。’。後來他一開腔母親就緊張,罵他唱歌難聽,要站在左邊聽,又罵他反動,把娃娃都教壞了。
擺他的倉山中學,當年的老師很多是隨西南聯大退到大後方的,他一生都在懷念那段時光,戰亂中自由的空氣,隻是一轉眼就過去了,改朝換代,父親在班上耍得最好的林姓女同學父親被鎮壓,他陪她躲在山坡坡上看殺場,看林爸爸被“敲砂罐”,看林家人得到恩準,把塗地的腦漿捧起來裝在一個碗裏,聽到這裏我和弟弟趕緊追問: “她哭了嗎?她哭了嗎?”,父親回答: “哪裏敢哭。” 父親說在班上學習最好的就是他們兩個,不是他第一,就林姑娘第一,又都是成分不好,所以格外惺惺相惜。
父親會唱英文歌,《The more we get together》,一首來自抗戰時期的美利堅童謠他有本事黃腔黃調地唱得一個單詞都不錯,把來自澳洲的女婿聽得哈哈大笑,說老掉牙了,這些歌在西方已經聽不到了。 ‘’The more we get together, the happier we'll be...‘’,四海之內皆兄弟嘛,這也完全符合他的性格。
父親的龍門陣擺不完,故事裏那個土改時自殺了兩次卻幾天幾夜不肯落氣的爺爺,家道中落後拖著幼女撿紅苕吃的落難的寡婦奶奶,還沒有成年就被迫倉促離家的他,嫁出去了又背著奶娃兒回來替畏罪自殺的爺爺挨鬥的大孃…… 我多少次想把它們寫下來,必須寫下來,最終沒有寫,父親是擺故事的人,他最應該寫,他也沒寫。有什麽可寫的呢?那個幾代人的故事裏最熱鬧的是大時代的起承轉合,波雲詭譎,落筆到個人,平鋪直敘也好,濃墨重彩也好,無非是重複這片土地上千百萬人共同的命運,早被人寫盡了,或搬上銀幕,或寫成小說,這樣的小說,英文版的國外都多的是,再慘烈,終不過是94歲高齡的大孃回憶往事時從心口發出的那聲長歎。
父親離家後一路跟著修寶成鐵路的隊伍到了陝西,遇到當地學校招考,決定碰碰運氣留下來求學,沒有選擇的父親考上了一個理工院校,熱愛文藝的他又在學校裏組織起了文工團,唱著三民主義長大的他改唱《兄妹開荒》了,那也是一段艱難而難忘的歲月,父親念念不忘扯一塊藍布做褲子都要緊巴巴的做成兩條的本地同窗湯叔叔。他會寫劇本,湯叔叔會拉二胡,家裏的黑白照片上那兩個天天餓著肚子的年輕人說不出的意氣風發。後來我專門帶著自己的孩子去了一趟西安,走了父親曾經走過的大街小巷,吃了他心心念念的羊肉泡饃,聽了秦腔,秦腔是除了川戲他一生中的另一份摯愛。父親一生喜歡吃麵條的習慣也是在那時候養成的。
父親去世後終於回到了翠竹參天的祖墳,旁邊是易了主的老屋和良田。我知道他始終心意難平,含淚離開時是剛剛喪父的少年,回來成了陽光下森森的白骨,又在一片慟哭聲中被永遠地封存進黑暗的地下,但是一切都過去了。被埋下的還有我的記憶,不想觸碰的過去,一切不愉快的人和事。
而我是那個幸運的女兒,因為我有一個開明的父親。小時候無論多麽頑皮,父親總是比母親更溫和地待我,過去那麽多年了,我仍然記得父親坐在沙發上看書,任由我把他的頭發梳成一個一個小辮,又打散開來,紮成一個一個的"衝天炮",他本來服服帖帖的二八分被我弄得亂七八糟,還被橡皮筋扯得生痛,但怎麽弄他也不開腔,隻專心看他的書。後來父親去陽台上澆花,對麵樓上的一個女人遠遠盯著他看,父親心中暗喜,卻忘了自己是滿頭小辮子,突然反應過來,扔下花灑落荒而逃。
我小學三年級帶著80幾分的試卷回家,他隻淡淡地說:"沒關係,努力了就行了!" 他從來沒有用分數約束過我,也不拿別人家的孩子和我比較。他曾開玩笑說:“你那些好朋友成績那麽好,和她們一起你沒有覺得不好意思嗎?”,我說: “沒有啊,她們好她們的。”,這個話題便就此打住了,從此父親對我的描述都是: “死豬不怕開水燙,天塌下來當被子蓋。”。後來弟弟在美國讀了博士,父親依然肯定地說: “其實我和你弟弟都覺得你比他更聰明,就是太懶散。”,或者說: “你就是缺一個好的平台。”,至今說起來都要落淚,這個世界上唯有他從來不吝嗇對女兒的讚美,這樣的父親,哪裏去找? 我結婚的時候,父親對女婿說: “我女兒是天才。”,驚得那個澳洲人以為自己是不是中文不好,聽錯了,但從今往後都不得不誠惶誠恐地把百無一用的天才老婆供起來。
從小家中的書父親隨我們看,拿到哪本看哪本,沒有什麽少兒不宜,我小學四年級看《水滸》的時候班上的男同學正流行玩洋畫,男生們小手拍得通紅才贏回來的那些小紙片上畫的正好是我書裏麵的人物,小旋風柴進,豹子頭林衝,一個個對得上號,我比那個贏了洋畫的同桌還要高興。
再大一點,父親就像對待大人一樣和我們分享自己的人生經驗與心得,喜歡曆史就擺曆史,買曆史書;喜歡地理就買地球儀,地圖冊,任何敏感的話題他都不回避,永遠大手一揮:" 自己出去看,去感受。" 我屢屢逃學父親也隻是說: “ 這個教育製度不合適你。如果我有錢,就讓你自己在家讀書。”
他從來沒有用庸俗的人生哲學教我們做人做事,經常說眼睛要向下不要往上。他一個解放前啟蒙的舊文人,連拚音都沒有學過,當大師大儒先生們被嚇破了膽或者成為既得利益者後明智地保持沉默明哲保身時,他是用一生來質疑。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用母親的話來說: “就喜歡吊起嘴巴亂說話。”
意氣用事的確沒有給他帶來什麽好處,父親曾是一家文學雜誌的小說編輯,80年代盛產文學青年,天天有年輕的男男女女帶著自己寫的東西來家裏找父親,談人生談理想談文學,父親愛留飯,母親卻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那個年代工資又低,買什麽都要票,母親隻能躲到廚房裏一邊撈自己做的泡菜一邊發牢騷。我記憶裏這樣的好時光也沒有維持多久,父親就因編發的一篇小說在“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運動中挨批判而離職了,去了群藝館那種鬆散的養老單位,每天一杯清茶一張報紙打發時間。父親雖鬱鬱寡歡,卻也沒有隨大流混日子,他每年組織一些文學講座和征文比賽,還辦了一份報紙。其他的時間幹脆寄情於山水,請個創作假,帶上年少的我和弟弟到處跑,不是寒暑假就幹脆給學校請假。我們在夜行的火車上被他從夢中喊起來看萬家燈火,火車早到了沒有地方睡就睡火車站前的廣場,睡澡堂子。看黃河看長江看西湖看桂林山水,爬泰山爬長城爬中山陵前長長的石階。就這樣,我和弟弟跟著父親走遍了大半個中國,他說他當年是走出四川,我們長大了一定要走向世界。果然,我們都遠走高飛了,今天想去他的墳前上一柱香都不行。
後來父親來澳洲探親,走在家附近的林蔭小道上,左顧右盼,打量著安靜的街道上一棟棟花園洋房,喃喃自語: “原來馬克思說的共產主義已經在這裏實現了啊。”
住在澳洲的我們每年都要回國探親,父親規定不許住酒店,必須住在家裏,還不給鑰匙,每晚十點以前必須回家,超過十點到家父親就滿臉陰沉,開了門後轉身一言不發地去量血壓。不用任何語言,女婿已經明白了,父親是以此表示他的血壓又被我們氣高了。他不能理解:“難道你爸爸忘記你成年而且已經結婚了嗎?”
他哪裏知道,中國人很難長大,隻要父母健在,我們永遠是孩子。而我是為人父母了才明白,那個酷愛自由也一向包容我給我自由的父親是在用這樣一種笨拙的方式示愛,寫到這裏,已經淚下。
父親生前喜歡在陽台上種花種菜,有一年小番茄豐收了,他不讓我們吃,堅持留著做種。終於等到那一個個紅彤彤的小番茄風幹了,蔫掉了,他把種子都收集起來用一個空藥瓶裝好。我悄悄翻出來,看他在瓶子上寫著: “大紅燈籠高高掛”。
澳洲的學校教孩子們冥想,我想起小時候看了父親的書,一個日本人寫的《健腦五法》,我也每天晚上悄悄練習冥想,想象一個滿月的樣子,或者想象字母a,在心裏拉長聲音默念a...... 記得書裏麵還說杏仁補腦,每天要吃幾粒幹果,來到澳洲看到現代流行的健康飲食果然如此,父親卻比他們超前了幾十年。
我帶了一些舊書來澳洲,有一本是父親的《日瓦戈醫生》,因為記得父親剛買了書拿回家,年少的我響亮地報出書名: 《日內瓦醫生》,父親大笑不止,笑我開黃腔。還有一本《小王子》,父親當年給我買的《小王子》是1981年法文翻譯成中文的第一版。
父親是我的精神啟蒙者,一個有趣而自由的靈魂,感謝他,就算我一無所獲,一事無成,這麽多回憶也是我一生的財富,他讓我明白書讀得再多,文章寫得再好,有時候還比不上一個說真話的孩子,或者幹脆不說話的大人。
十二年了,我終於可以平靜地麵對父親的離去。雖然他身後給我留下一場狗血的官司,但我選擇性失憶了,因為除此以外有太多美好的東西,足以溫暖和治愈我的一生。他生前身後都有人怨他憎他,我卻始終敬他愛他。我的愚孝讓他的女婿嫉妒,經常開玩笑說我欠他一個女兒,是的,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這世間真有一種神奇而深厚的緣法,隻存在於母子之間,父女之間,無法訴諸文字,旁人也難以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