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通知死者家属,孙志强的遗体要尽快火化,因为天气炎热,要处理的尸体也多,冷冻库不足够,因为武斗,这年死人特别多。七、八月武斗正处于高潮,大概与人们在盛夏的日子里容易躁动不安、动辄暴怒有关,这种猜测居然在第二年的七、八月得到印证,这是后话。孙志强的遗体在殡仪馆停放一天一夜就得送去俗称“大烟囱”的火葬场。孙长利忙于志强的后事,伤心又疲惫,他想,如果在那场武斗中敌对阵营的父子相遇,是避过锋芒还是生死相搏,恐怕是很难说的。志强死在别人手上还不如死在自己手上,但是父子相残又为了什么?这是个想来想去想不明白的问题。
志强的尸体焚化那天,孙长利从造船厂借来一辆脚踏三轮车,载上单眼胜、玉晶和玉莹三姐弟一同去火葬场。孙长利带了一个酒瓶和两只酒杯,酒瓶里装的不是酒,而是井水,他这个贪杯之人别出心裁地想出了一个独特的告别仪式,以井水代酒,放在志强的身边一同焚化。井水是从家里天井中的那口老井打上来的,尤为清甜,用它来煮饭、泡茶、做点心,口感极好,孙长利的老婆在生时就是用这口井的水蒸萝卜糕的,有一次孙长利将一盘萝卜糕分成全家每人一份,志强吃完自己的一份,也将姐姐玉晶的那份也吞了下肚,孙长利举手没头没脑的给了志强一巴掌,将志强从凳子上打倒地上,那年志强才四岁。孙长利一家的欢乐和怄气和这口老井联系甚多,孙长利一边踩车一边想起从前全家相聚的时光,不禁悲从中来,泪流满面,心想,老婆没了,儿子一个残废还不够,现在又死一个。
志强的葬礼不算寂寞,在点火前的一刻,闯入了一伙“千钧棒”的人,全都穿军装戴红袖章,他们将一面红色战旗覆盖在志强身上。单眼胜看见红旗上那个黑色闪电图案,伴随志强的尸体进入焚化炉,单眼胜一腔好勇斗狠的热血沸腾起来。
自从志强死了之后,单眼胜对东明的仇恨更是不共戴天,他认定杀死志强的就是东明。其实刺杀志强的不是东明,那天东明是不在现场的,他在游行的队伍出发时突然肚子疼,跑去公厕里拉稀,一蹲就是半个钟头,等他勒好裤带赶上队伍时,中山纪念堂的混战已经结束。
武斗的枪炮声和“劳改犯洗劫居民”的传闻让市面上变得萧索起来,居民的活动范围自觉地局限在街坊邻里之间,他们越来越不安,觉得街道冷清并非平安的现象,似乎有更大的灾祸将要降临。
单眼胜在志强的遗物中翻出了一个印着“千钧棒”字样的红袖章,很郑重其事地收藏起来。单眼胜的床底下有一个木箱,专门用来放他的收藏品,收藏品包括一把木制的火药枪、一堆子弹壳、数十粒钢珠、一些铜片。单眼胜很想像志强一样成为“千钧棒”的一员,但是这个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千钧棒”的成员都是高中学生,而单眼胜在他们眼里是不成熟的小孩。志强在生时,以其有勇有谋的品格在“千钧棒”成员中建立了威望,如果按照家庭出身的等级,那些父母是党、政、军高级干部的成员才是这个组织的核心,而志强的父亲不过是个工人,产业工人和贫下中农也属于“红五类”,但是只属于等级划分的陪衬,如果不是靠个人的魅力,孙志强是会被排挤到圈子之外的。
学校已经完全停课,和单眼胜年龄相仿的少年们无所事事,他们聚在一座被“千钧棒”砸坏的文昌宫里争论各种纷乱的现象,诸如某场武斗的规模、双方武器优劣和互相攻守的事迹等等,其实他们没有一个人到过现场,也不清楚很多事件的前因后果,僅是看过双方印发的小报和传单便大发议论。他们在争论人民桥头据点那场攻防战,省林业厅王厅长的儿子王坚说:“你们别争了,‘千钧棒’算什么,真正厉害的是‘全无敌’,他们个个都是神枪手,他们一出动,那个据点很快就被拿下了。”
“王坚无中生有,‘全无敌’根本没有参加那场武斗。”单眼胜在很多人面前揭穿了王坚的谎言。
单眼胜这句话惹怒了王坚,自此王坚总是寻找机会戏谑或欺负单眼胜,一言不合王坚就给单眼胜一拳或一脚,或追着单眼胜满场跑,更多时候,王坚出其不意地扯去单眼胜的黑色眼罩,立即跑开,让单眼胜裸露黑森森失去眼球的眼窝,单眼胜追过去要夺回眼罩,王坚又将眼罩传给自己的“随从”,在几个人中传来递去,他们在嘻嘻哈哈中看单眼胜疲于奔命。有一次王坚将单眼胜绊倒,忽发奇想地解开裤扣,在单眼胜身上撒了一泡尿,说:“叫你哥哥来,志强算什么?他就是活着我也敢揍你。”
实际上志强在生时王坚是不敢欺负单眼胜的,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在同龄人中王坚算是有“地位”,他家住街尾那座大屋,从前是裕隆洋行买办胡经理的宅邸,解放前夕胡经理一家跑香港去了,政府接收了这幢大宅,分配给林业厅长居住。王坚平日就趾高气扬,人也长得高大,弱者见他往往避而远之,但是他身边也有一些逢迎拍马的人,总是围着他前呼后拥。
失去志强的保护,任何人都可以欺负单眼胜,这大概是单眼胜人生中最黯淡无光的日子。两个姐姐对单眼胜完全起不了保护作用,大姐玉晶没什么主见,二姐玉莹虽然泼辣,但是男孩子们也不怕她。有人仿效王坚在街上追打单眼胜,恰好遇着东明从外边回来,东明一把抓住那少年陈镜全,责问:“为什么要打他?”
陈镜全很诚实,他说:“他哥哥志强死了。”
东明又问:“他哥哥死了你就欺负他?为什么?”
陈镜全胀红了脸俯首帖耳,最后说了一句大实话:“他单眼,我看他不顺眼。”
单眼胜逐渐萌生成立一个组织自己来当头头的想法,他将这个想法透露给一个最亲密的朋友,那人认为这是异想天开,完全没有实现的可能,因为在旁人看来,单眼胜是一个瘦弱无力备受欺侮的象征性人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