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已是“回南”季节,细雨连绵,天色终日昏暗,沿江十里大榕树枝繁叶茂,大榕树下的江堤空间更显得阴沉。去年夏季枪炮声热闹过之后,在这阴郁的日子,整座城市暂归沉寂。那些游逛于街头的少年拉大旗作虎皮,实际并无政治主见,但是总得寻找管道伸张他们的青春活力。
到了夏季仍然是单眼胜的快活时光,犹如红棉花开最灿烂的时候,“四海翻腾战斗兵团”吸引了更多人的目光,在黄昏的街头,一群处于青春期的少年簇拥着他们的头头,那个身体瘦弱的单眼胜,走向那座被砸坏的文昌宫,文昌宫的前院是他们聚会习武的好去处,有时候也轮流开那辆幸福牌三轮摩托车去兜风,这两件事单眼胜都可以摆出导师的派头。单眼胜终于看见王坚在文昌宫前面经过,他指令其他人七手八脚将王坚拉了过来绑在树干上,给王坚剪了个瘌痢状的秃头,报了一年前王坚往自己身上撒尿的仇。当然,被“四海翻腾战斗兵团”列入黑名单的不止王坚一人。
陈镜全帮助单眼胜制定“四海翻腾战斗兵团”的戒律可以说是煞费苦心了,他认为既然成立了组织,就必须有行动准则,行动准则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呢?开头大家都感到茫然,还是陈镜全出主意,因陋就简模仿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改了一些字眼,用蓝色复写纸抄了多份发给“四海翻腾战斗兵团”的成员。他们还借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口号以激励斗志。
单眼胜遇到另一个问题是武器问题,他想既然是战斗组织,战友们总不能拿着红缨枪和棍棒一类东西当武器吧。解决这个问题陈镜全没能够提出一个有效的办法,单眼胜想了几天,忽然想起去年跟着志强到机床厂,进入金工车间看过,有一些工人用车间里的设备加工枪械,于是找了机床厂和志强关系很好的韩炳光,也给“四海翻腾战斗兵团”造几把手枪。
机床厂总派的头头韩炳光是志强的好朋友,他为志强之死痛心疾首,当然不会反对志强的弟弟单眼胜拥有武器。韩炳光和另外两个师傅花了些工夫和时间,仿照54式造出几支手枪交给单眼胜,以机床厂的设备和师傅的技术,这不是难事,唯一做不出的是手枪的膛线,这样的手枪当然是没准头的,不过单眼胜觉得毕竟是一支枪,有聊胜于无,因此也就经常随身携带招摇过市。
单眼胜和几个他的追随者在文昌宫前的空地上练习射击,他们在文昌宫围墙前面竖立了一个标靶,用那两把仿制54式手枪对着标靶射击,百发而百不中,惹得单眼胜十分烦躁,不时像一条受伤的狗那样嗷嗷叫。在家里单眼胜也免不了随时发脾气,用拳头敲击板壁,玉晶和玉莹叫他安静点,单眼胜反而更加放肆,玉晶忍无可忍,尖着嗓子骂单眼胜,即使骂人她也绝不使用粗言秽语,但是只说弟弟剩下一只眼了就该安分点。玉晶骂完之后就后悔了,单眼胜从房间冲出来,手上握着一支手枪,玉晶看见弟弟那只圆睁的独眼中放出阴郁而又暴怒的光芒,吓得慌慌张张跑了出家门。
玉晶光着脚,穿着背心和短裤站在街上,手里抱了一只枕头,过路人都用询问的眼神注视着孙长利家的少女玉晶。有人上前问怎么一回事,玉晶脸色煞白,她不时地回头朝家里张望一眼,朝问话的那些人摇着头。玉晶不愿意告诉别人什么,她只是衣衫不整地倚墙站着,用枕头擦着眼里的泪,玉晶没有忘记亡母传授的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
少女玉晶长得十分美丽,虽然不可能有大家闺秀的素养,但是她却有小家碧玉温柔,于是人们就觉得奇怪:假如将粗野的孙家形容为一滩烂泥,那么玉晶就像一株玫瑰生长在烂泥中。再过几年玉晶就到谈婚论嫁的年龄,看上她的后生也不少,虽然她的家庭环境不怎样,但是她自身条件不错,嫁给部队的青年军官或机关的科级干部不成问题。后来发生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因为孙长利曾经组织造船厂的工人冲击厂党委,秩序恢复的时候遭到清算,父亲成了坏分子,玉晶只能上山下乡去了。玉晶临行前夜姐妹俩在灯下相拥而泣,玉晶对玉莹说的那番话几乎使人柔肠寸断。
玉晶对玉莹流露了离开这个家庭的愿望,她说下乡当农民谁都不乐意,将来嫁个农民,自己变成一个粗鄙的农妇,但是在这个家里每日提心吊胆,真的受不了,不如一走了之。玉莹不明白玉晶到底害怕什么,害怕到什么程度,玉晶哭泣着说到农村去前途令人害怕,在家里从前害怕父亲,后来害怕志强,现在害怕志胜,志胜的独眼发出寒气逼人的光芒令人发抖。另外,更令玉晶担惊受怕是单眼胜迟早会惹出大祸。
就在玉晶和玉莹做这番交谈那天夜里,单眼胜真的把祸引进家里来。单眼胜夜里经常不在家,两姐妹已经习以为常,临睡前没有把门闩上,只是在门后顶了把椅子,这样不管单眼胜何时回来,都可以进屋来。凌晨时分两姐妹被门外杂沓的脚步声嘈醒了,接着是有人推门的声音,起床一看单眼胜领着七八个少年进入屋内,玉晶想去拉灯绳,但是黑暗中不知道是谁将她的手拨开,说别开灯,怕被追赶的人发现。玉莹试图阻挡他们,谴责单眼胜干了坏事就往家回里跑。少年们一个一个在玉莹身边鱼贯而过,最后一个是单眼胜,他经过时将一件硬邦邦冷冰冰的东西塞到玉莹手上,说要把它藏好。玉晶和玉莹看着单眼胜他们穿过天井,攀过矮墙,消失在黑暗中。
玉莹看着单眼胜塞到她手上的东西,原来是单眼胜赖以耀武扬威的手枪,这时她有点不知所措,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粗暴的敲门声,屋外人声嘈杂,形势紧迫她反而急中生智,立即冲入天井,将手枪塞进大水缸下的砖头缝里。玉晶把持门口不让来人闯入屋内,她问半夜三更骚扰人家的安宁是何道理,屋外一个粗犷的声音说有歹徒开枪伤人后跑进了这户人家,未等玉晶做出反应,屋外的人已经推门而入,大约有七八个,为首的说他们是清除武斗据点的军人和工人,在清除文昌宫“四海翻腾战斗兵团”的据点时遭到枪击,因此追捕持枪行凶的人。玉晶说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歹徒,也没有武器,但是来人不由分说,将她推开,命令其他人在屋内搜查。这些人在孙家折腾到黎明,毫无所获,只好收队走人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