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到孙长利七老八十的年纪,志强对他的报复就来了。数年之后,政治运动风起云涌,孙长利成为造船厂群众组织“红色工人”的头头,一天夜里他从家里回厂路上,在单车飞驰下坡时被一条绳索绊倒,人还没从地上爬起来,一只布袋就扣住了他的脑袋,一群人跑过来朝他腹部和后背一顿拳脚相加,他盲目地挥拳踢脚,抵挡却徒劳无功,只好用双臂护着脑袋,有一块板子专打他的屁股,伤害虽然不大,侮辱性却很强。孙长利知道,围殴他的这帮人是儿子志强招来的。孙长利猜得没错,围殴他的是中学生组织“千钧棒”的人,其中一个是造船厂党委书记的儿子,他对孙长利早就恨得咬牙切齿,因为孙长利带领厂里的工人将党委书记揪到大礼堂的台上批斗,逼党委书记头戴纸糊高帽,高帽上用墨汁写着“牛鬼蛇神”,颈挂大铁板,铁板上用白油漆写着“走资派高森”,加了一个红漆大交叉。沉重的铁板将高森的腰背坠成了弓状,在批斗大会上持续了几个钟头。
孙长利觉得周围似乎安静下来了,便摘下套着头的布袋,看見七、八条骑着单车的黑影飞快远去,瞬间消失了。他想起儿子一年多之前的威胁,不禁浑身一颤。
长长的马路静静地匍匐在月光下,沥青路面和两旁的树木闪烁着一些飘游不定的阴影,有一辆卡车载满头戴藤盔手执棍棒的人风驰电掣而过,孙长利觉得整条马路都在咯吱咯吱地摇晃,他骑在单车上朝前后左右张望,他生平第一次对这个熟悉的环境产生了一丝恐惧。
阿胜出院之后,人们都叫他“单眼胜”或“独眼”,真正的名字“孙志胜”则很少人再提。那天是谁发射小钢珠击中阿胜的眼珠?曾经在现场的人没有一个能够说清楚,只有单眼胜说自己当时看得分明,他告诉两个姐姐玉晶和玉莹,射钢珠的是余德水身边的东明。当然,东明一口咬定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自从变成独眼之后,原本文静腼腆的阿胜性格也变了,暴躁的行为越来越多,安静的时候显得阴郁。他像海盗故事里的船长,戴着一只黑色眼罩,在骑楼底下游荡,你偶尔和他交谈几句,可以发现单眼胜脑子里有许多离奇古怪的念头。
一天中午,东明一家围坐饭桌,每个人手上捧着一本小红书,东明的父亲领头朗读伟大领袖的语录,这是这家人每餐饭之前例行的环节。单眼胜走进门,对东明说:“是你打伤我。” 单眼胜的声音听上去干巴巴的,他碰了碰东明拿着小红书的手,等待对方回答。东明一家人只是用厌恶的眼光斜视单眼胜。东明突然站起来,放下小红书,双手揪住单眼胜的衣领,拖着向门外走去,然后松手,单眼胜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东明将搪栊门拉上,隔着门说:“下次敢再来我就将你那只好眼也挖了。你以为我怕志强,回去告诉志强,就算把‘千钧棒’的人都叫来我也不怕,他们如果敢动手,我们‘东方红’就铲平他们山头。”
初中一年级的单眼胜体格和力气自然不及高中一年级的东明,他要依傍的就只有志强了。志强原本是东明的好朋友,因为两人各自参加敌对的学生组织,反目成仇。单眼胜三番五次无哩头X的纠缠使东明很恼火,东明怀疑单眼胜寻衅是志强在背后唆使,真正用意在于挑起两派武斗。因此无论到哪里,东明都随身携带一把匕首,这把匕首是他不久前才制作出来的。参加“东方红”的学生这时驻扎在横岗机械厂,协助厂里同一派的工人守着这个据点。东明在厂里的废旧钢铁堆里找到一条汽车弹簧钢,请锻造车间的工人师傅打成一把大约25公分长的匕首毛坯,然后用砂轮磨成仿军用匕首,再用粗细砂纸打磨得似电镀般光滑、明亮。然后将牛皮剪成一片片中间留缝的椭圆形,套入刀柄,层层压紧,末端镶嵌铜头,成型之后放进机油里浸泡,让牛皮饱吸机油后抛光,刀把子变得乌黑、油亮、坚实。刀鞘也是牛皮的,用坚韧的尼龙细绳缝合。东明将匕首挂在腰间,不让衣服遮掩,这个时期市面上已经陷入无政府状态,学生们拿着武器招摇过市不是新鲜事。单眼胜似乎并不惧怕东明那把匕首,不时出现在东明家附近,有时用砖头在街对面的墙上乱画,有时在转弯处用树枝抽打墙角,好像在窥视东明家的动静。
入夏之后,城市的气氛越来越紧张,除了两派群众动用枪炮互相轰击之外,又有传闻郊区有个劳改场的犯人集体越狱,并且成群结队进入市区抢劫。省市政府大权被群众组织夺去,公安局内部分成两派甚至三派互相攻击,社会秩序无法维持。
关于劳改犯越狱的流言很多,有证据表明流言的源头出自军管会,东明认为军管会制造和散播谣言,目的是在广州城区制造恐慌和混乱,以表明控制了这个地区的旗派无能力维持治安。东明说,军管会支持总派打击旗派,造谣也是手段之一。
街坊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粗大的木料,在街头街尾筑起了高大的栅闸,还成立联防队日夜巡逻。每家每户都准备了金属器具,例如铁桶、铜盆之类,一旦某户人家觉察可疑动静,即敲击为号,同时大叫“打劳改犯”,这些声音在夜空中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由远而近或由近而远。连续多个日夜,东明一家基本上没睡过好觉,整个城市的嘈杂声不是最厉害的干扰,最厉害的干扰是一个敲击破铁桶的声音经常在东明家的门前或窗下出现,极其刺耳,它什么时候响起什么时候消失没个准。东明几次要去要制止,但是冲出去之后鬼影也不见一只,等到在床上刚躺下,那声音又响起来。有一次东明冲出门,看見一个黑影消失在巷尾转角处,后来东明判断存心捣乱的就是那个单眼胜。
东明家离孙长利家不远,一个在巷口,一个在巷尾,那天东明经过孙长利家,看見单眼胜的脸在门口探了一下,然后縮进去不见了。东明右手在挂在腰间的匕首柄摸了一摸,冷笑着说:“你再敲那破烂,只要被我抓住,看我不在你身上捅八个窟窿!”
东明并不会真在单眼胜身上捅窟窿,第二天夜里他抓住了单眼胜。单眼胜看見东明从家门突然冲出,急忙扔掉手上的破铁桶和木棍,但是走避不及。东明饿虎擒羊似的抓住单眼胜,在他脸上左右开弓打了两巴掌,接着把单眼胜压在电线杆上,起脚踢他的屁股。单眼胜高声尖叫,一手紧抱电线杆,一手指向自己家,似乎在召唤救援。
玉晶和玉莹从家中跑出来,冲上前要拉开东明,但是东明孔武有力,两个女孩轻易就被甩开了。玉晶和玉莹于是改变“战法”,玉晶抱住单眼胜,用身体挡隔东明的拳脚,玉莹趁东明不防备实施奇袭,伸手在东明的裤裆猛捏一把,接着说:“大欺负小,算什么本事?等志强来找你,你就知道厉害。”
玉莹抓阴囊这一招让东明疼痛难忍,他嚎叫起来,嚎叫声将自己的家人都引了出屋。东明的母亲和姐妹都加入混战中,她们一边撕扯孙家姐妹的头发和衣服,一边用污言秽语开骂。街坊邻里听见一片嘈杂,纷纷前来观战,看着孙家三姐弟像一群羽毛零落的禽类夺路而逃。
东明母亲无休止地咒骂:“好皮好貌包着狼心狗肺,你想让我家断子绝孙?东明是三代单传,你捏坏了他赔得起吗?”这显然是针对玉莹的。
躲在屋里的玉莹向外回骂:“他自作自受,谁叫他大欺小。”
东明的母亲再次被玉莹激怒,她拾起地上一截断砖,一边敲击孙家的门,一边骂:“一群没有家教的畜牲,东明若有三长两短,我就割你的臭X。”
围观的人群中,联防队长福伯看不下去,走出来说:“劳改犯还未出现,自己内部先打起来了,大敌当前,简直是一盘散沙,一盘散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