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孙长利和孙志强都不在家,否则打斗的结果就不一样了。志强参加的学生组织“千钧棒”和一个总派的工人组织一起抢了军队仓库,驻守仓库的军人没有武力抗拒,只是手挽手排成一字长蛇阵阻挡抢劫者。长蛇阵轻易被冲散,目击者不能不怀疑军人有意“放水”让军火落入总派手中。抢劫者把抢到的枪支弹药,用两辆卡车,运回自己的据点,经过造船厂时,被孙长利的人截住,车上的30多支手枪、一支冲锋枪和弹药,统统被劫走。造船厂人多势众,志强那边的人一经接触即败走,孙长利、孙志强两父子并无机会短兵相接,因此两人面对面将会发生什么,那是无人知晓的。假如那天夜里敌对派别的父子两人都在家,会不会联手打击东明一家呢?这里有一个因素不可忽略:政治立场和私家恩怨纠缠在一起。
单眼胜十分崇拜和羡慕他哥哥志强,平日像一只小狗那样跟随志强,志强走到哪里单眼胜就跟到哪里,自从志强成为“千钧棒”的活跃分子之后,来去无常,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单眼胜想追随其身后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少。几天之后志强回家,单眼胜向志强告状,喋喋不休说东明一家围殴孙家三姐弟,志强说已经知道这件事情,说话时透出不耐烦的语气。志强在衣柜里找了几件自己的内衣裤,塞入军用挎包,骑上单车匆匆走了。单眼胜也推了姐姐玉晶的单车骑上,跟随志强身后。志强进入机床厂的大门,在一栋两层的楼房前停下,把单车推进单车棚,上楼去了。单眼胜也单车停在单车棚,就像一个幽灵闪进了楼房,他悄然顺着楼梯上二楼,静静地审视周围环境。楼梯口有一道用铁条焊接而成的铁闸,铁闸后堆了防御沙包,二楼凡是靠近窗口的墙脚都躺着几枝一头削尖的水管,看来是用来抵挡从窗口进攻大楼的人。志强发觉单眼胜跟着身后,变得烦躁起来,他转身说:“为什么要跟着我?不在家里和玉莹她们一起玩,跑来这里干嘛?”
单眼胜那只正常的眼睛连续快速眨了多下,他说:“东明打我,东明全家人还打了玉晶和玉莹。”
志强说:“这事情你已经跟我说过了,我会找东明算账的。”
单眼胜重复一遍他说过的话:“东明打我,东明全家人还打了玉晶和玉莹。”
志强皱着眉头说:“东明打了你们,我自然会收拾他。我们‘千钧棒’对付‘东方红’有一套做法,这些事情你不懂。”
几天之后,主义兵和旗派在中山纪念堂发生了冲突,“千钧棒”和旗派队伍中的“东方红”是混战中两个最勇猛的组织,最先刀锋见血的正是这两帮人。那天主义兵在中山纪念堂举行总部成立纪念大会,旗派在离这不远的越秀山体育场召开追悼糖厂武斗死难者的大会,然后以灵车开道,大队伍经过中山纪念堂外围,一路上高呼极具挑衅性的口号,诸如“以命抵命、血债血偿”、“为牺牲的战友复仇”、“彻底砸烂……狗头”之类。负责维持中山纪念堂会场秩序的“千钧棒”首先对游行队伍发动攻击,“东方红”冲上前抵挡,大混战由此而起。后来单眼胜常常向人提及这场武斗,他说:“我哥哥志强看见东明在队伍前头护卫灵车,就首先发动攻击,信不信由你,我哥哥是为我报一箭之仇。”
事实上单眼胜根本不知道那天发生什么事情,更不可能目睹武斗是怎样开始的,一大早孙长利就叫了单眼胜去东风肉菜市场排队买限购猪肉。在中山纪念堂周边,躲在民居楼上的人从窗口目睹这场武斗的开端。“千钧棒”的人从中山纪念堂的围墙内冲出,挥舞木棒、砍刀、铁链、皮带,杀入旗派的队伍中。“千钧棒”的人全是一式军衣军裤,臂戴红袖章,“东方红”的人多是蓝、灰、白杂色衣着,多数人手上没有事先准备的武器,只是尽量寻找身边的硬物进行抵挡,不过旗派人多势众,“千钧棒”陷入包围中,武器碰撞声和人的嘴巴发出的呼啸声在马路上空回荡。对这场武斗看得真切的是一辆“人民汽车”上的人民,“人民汽车”即原先的公共汽车,那时候标榜“人民至高无上”,很多事物名称都冠上了“人民”。这辆“人民汽车”刚刚靠站,“千钧棒”和“东方红”就在汽车周围打起来了,司机将刚打开的车门连忙关上,但是不敢开动,因为缠斗的人贴近车身,有人就在车前车后倒下。“人民汽车”上的人民惊惊惶惶地看着车外的人民互相厮杀。
那辆“人民汽车”上的乘客对那场血战不堪回首,他们心有余悸,一个老伯描摹当时的情景:“疯颠了,那些人像中了邪似的,他们拼红了眼睛,谁也不怕死。”有人说听见了尖刀刺进皮肉的类似水泡翻滚的声音,他们还听见那些疯狂的年轻人发出“誓死捍卫……”、“坚决打倒……”、“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之类的呼号,几个目击者摇着头,举起手夸张地比划,说:“拿着刀子你捅我,我劈你的,血珠就溅到我们乘坐的那辆车的车身了。”
单眼胜提着两斤猪肉从东风肉菜市场回到家时,中山纪念堂的肉搏正进入白热化。武斗的消息很快就在附近的街区传开,街上有人尖声叫喊:“中山纪念堂那边出人命了啦。”
单眼胜的家离中山纪念堂不远,小跑十分钟就到了,他首先冲出门,玉晶和玉莹也跟在他身后跑起来。街上跑去看热闹的人不少,单眼胜一边跑一边对两个姐姐说:“快,看死人去。”
姐弟三人也汇聚在街上的人流里向东涌动,玉莹边跑边问旁边的人:“怎么回事?是谁死了?”
那人气喘吁吁地说:“两派武斗,听说死了好几个。”
姐弟三人到了武斗现场,武斗已经脱离了肉搏阶段,进入两阵对垒,旗派的人包围了中山纪念堂,主义兵退守纪念堂。马路上有人在搬抬先前肉搏中倒下的人,有死了的,有重伤的。单眼胜眼尖,首先看见了自己的哥哥志强,志强被两个人搬上一辆俗称为“三脚鸡”的上海牌三轮卡车上,身上的衣服被撕割成布条在风中飘动,半尺长的刀口处露出了肠子,从他的身体各处涌出的血像泉眼沿途滴淌。志强的眼睛怒视着天空,但是他被人拖拽的情形就像一根圆木了无生气,看样子他已经死了。玉晶和玉莹也看见这般情状,不禁嚎哭起来。
单眼胜环顾四周,两派的攻防仍在继续,路上有人搬运死伤者,有人袖手旁观,附近弥漫着热闹的气氛。在三轮卡车上躺着的还有两个像志强那样纹丝不动的人。玉晶和玉莹扶着卡车的挡板哭叫:“赶快,快去医院。”
司机说:“还去什么医院啊,都断气了。去医院的是那边一辆,我这一辆是去火葬场的。”
单眼胜看见远处越秀山旁边那座巨大的绿色圆球形水塔,背景是灰沉沉、空荡荡的天空,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孤独。志强就像一根杉木,安静地平放在卡车上。单眼胜走到三轮卡车旁边,伸手接触志强的身体,触及志强肌肉结实的臂膀,单眼胜的指尖像被电击,他立即惊惶地将手縮回,那个曾经保护他,是他安全依靠的身体,突然变得遥远和恐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