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共合作期间，伯川舅舅在重庆看到周恩来，被其风采和谈吐所折服……

前文讲了些家族前辈在历史变革中的经历。上世纪中期，很多衣食无忧的富家子弟都追随共产主义思想潮流。年青人若是不接受点“进步思想”，那简直就是“朽木腐株”，太不入流了。巴金的《家-春-秋》讲的就是当年富家子弟的追寻轨迹。国民党本来也属于此潮流，只不过因党争而分流，又因生存需要而靠近美欧。

那是中国教育的“黄金期”，教育界开放西学和出国留学，大师级人物多出在那段时间。那时思想界也算“百花齐放”，“共产主义”正是其中的一枝奇葩。

舅公刘国鋕

在前文中我略提到，我的小外婆的母亲姓刘，革命烈士刘国鋕（小说《红岩》中刘思扬的原型）是她的侄儿。https://baike.sogou.com/v147898736.htm

 舅公刘国鋕本来家财万贯，因读了些“时新的书”，就受不了泸州的死气沉沉。他考上了西南联大，加入了共产党，从此革命就成了他短暂一生中的唯一使命。他在重庆搞革命运动，多次被捕入狱，因家中有不少国民党的亲属，用钱和关系疏通，又多次被释放…。

1949年中国东部已变色，国民党溃败台湾。西南的重庆监狱里还关押着许多共产党人。尽管有各种权贵亲友为舅公求情，蒋中正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在上飞机之前下了枪毙手谕。舅公是在重庆解放的前一天被枪杀，当年二十八岁。

据说家人求他在“悔过书”上签字求生，他拒绝并说“与其跪着求生，宁愿站着倒在黎明前的枪口下”。他在赴刑场时，已经听见了解放军攻城的炮声，他的那首“绝命诗”，后来被收入《革命烈士诗抄》。 诗中说：“同志们，听啊，像春雷爆炸的，是人民解放军的炮声！人民解放了，人民胜利了!我们没有沾污党的荣誉，我们死而无愧！……”诗没有念完，子弹已经射了过来…。

我从小受的革命历史教育中，多次听老师给孩子们读这首“绝命诗”。小学时我忍不住告诉大家，这是我舅公在牺牲前写的诗，还得到许多羡慕和赞扬。

https://baike.sogou.com/v147898736.htm

http://china.chinadaily.com.cn/a/201907/24/WS5d382500a3106bab40a024d0_2.html

刘国鋕的亲友

未婚妻：刘国鋕被国民党枪杀，是著名的革命烈士；他的未婚妻曾紫霞（红岩中的孙明霞）和我的六姨妈当时也在押，因为没有他那么重要，被放出了监狱，可见国民党还是讲些人情的。只是，后来她们的遭遇有些“生不如死”，没有被敌人处死，似乎成了她们的"原罪"。

曾紫霞，由亲友周旋，从国民党的监牢被释放之后， 命运十分坎坷。我小时候听说她嫁给了一位老干部，曾经在中国人民大学进修，后来在“反右”时，因口无遮拦被打成右派，之后受了许多磨难。

她活到了文革结束，留下了许多当年与舅公互通的书信，看过书信的亲友评价说：“相当荡气回肠，却完全是小资产阶级的那一套”，当年很多富家子女都是革命加浪漫的理想主义者。可惜没人愿意去整理这些书信，那都是宝贵的历史资料。https://baike.baidu.com/reference/4525631/533aYdO6cr3_z3kATPaDyvnxNSjCPouvvbeHULJzzqIPmGapB4P1FJ836c828Ll2BUXIv5Utc5kykdueeQoisqtoBLFrGLNCnneDB3uz

兄弟：刘家的其他兄弟刘国桢、刘国齐，和外公屈薰然一起办过轮船公司（主要人物是刘航琛）。后来轮船公司破产、外公的投资血本无归，才回家乡当地主。而刘家的兄弟，为了生意当然还是留在了城市。

刘家兄弟的命运与我外公截然相反：刘国齐是刘国鋕的五哥，本身是大资本家，解放后既是烈属又兼统战对象，当了全国政协委员，住在北京养尊处优，一直活到1995年过世。我们和他基本没有联系过。

侄儿：在母亲那一代，大家族内部通婚的事情很平常，刘国鋕的侄儿刘X治娶了屈家的女儿，我们通常叫他刘姨父（也可以叫他舅舅）。刘姨父在大连外国语大学教英文，姨妈在大连医学院教书。http://42.248.77.42/wenxian/zuojia/content.php?name=%E6%B0%B8%E4%B9%85%E7%9A%84%E6%80%80%E5%BF%B5

刘姨父手里握有刘国鋕的烈士证。他说文革中被抄家时，就凭此烈士证/像以前皇帝发的免死金牌，让造反派暴徒望而却步，免去了不少磨难。https://baike.baidu.com/item/%E6%88%91%E7%9A%84%E5%8F%94%E7%88%B6%E5%88%98%E5%9B%BD%E9%8B%95/16251608

刘X治的堂弟刘X焕极其聪明，个性却太过外向、话太多。我母亲说，这位舅舅七岁时就突然失踪过，家人到处找也没有下落。后来他自己回家，自称去庙中与老僧人论道七天，不分胜负。刘X焕也像我的其它舅舅、姨妈一样，主动去了朝鲜战场，只是复原回国后，不知道说了什么（他自己大概也记不得），被判为右派、流放北大荒劳改。

他在北大荒娶了一位车老板的女儿，据说老婆人高马大，个性凶悍；好在车老板在饥荒年代很吃香，相当于今天的物流管理者。在饿死人的六十年代，舅舅吃穿不愁，谦卑地变身 “妻管严”。改革开放初期，社科院需要懂希腊文的人才，不知他何时学的希腊文，从北大荒调到了社科院。后来又在黑龙江文史馆工作。https://baike.baidu.com/item/%E5%88%98%E4%BB%A5%E7%84%95?fromModule=lemma_search-box

大连工学院院长屈伯川

我还有一位舅舅屈伯川（大连姨妈的亲哥哥，刘X治的姐夫）是留学德国的博士。https://news.dlut.edu.cn/info/1071/83366.htm

国共合作期间，他在重庆和一些共产党元老见面，尤其是周恩来的风采谈吐令他折服。周恩来客气地邀请他到延安参观，这一去他就彻底归了共产党。

日本投降、从东北撤出之后，苏联红军解放了大连。1947年中央派舅舅去已经东北负责教育工作，后来由周恩来委任，他成为大连工学院（新中国首座新型理工科大学）的首任院长，在此位置一直到离休。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2588998

她的妹妹（我的姨妈，燕京大学物理系毕业）和姨父刘X治，在哥哥的鼓励下，也越过封锁线来到东北解放区，后来分别在大连医学院和外语学院教书。

伯川舅舅当时的行政级别是四级，比省部级还高。地方上的土干部很不喜欢他（大连市长的行政级别才八级），又找不到他的毛病，就以他喜欢跳舞的罪名向上打报告。舅舅自己主动要求降了四级，一直当大连工学院的院长到退休，后来他的骨灰也洒在校园中。https://news.dlut.edu.cn/info/1011/34741.htm

伯川舅舅娶了一位飞行员的遗孀，这位飞行员在抗美援朝中牺牲，她的妻子带着一儿一女嫁给舅舅，舅舅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抚养，再没有另要孩子。两个孩子一直长到十多岁，都不知道舅舅不是他们的亲生父亲。在文革中，他们从大字报中知道了，就贴出大字报，宣布与舅舅断绝关系。舅舅并不把这当回事，风波过去之后，家庭关系依然很好。

文革中，造反派给舅舅贴大字报，深挖狠揪他的出身和经历，要开斗争大会把他斗倒斗臭。没想到此举惹怒了“大连工学院”的工友们，他们组织起来护校，专门保护“老院长”，说老院长虽然是博士，却真心爱护工友和底层民众，帮助他们解决了许多实际生活困难；又说老院长从不歧视劳动人民，不像有些老师和学生，看不起他们这些没文化的“大老粗”。造反的知识分子，一碰上“大老粗”就没脾气了。这样，舅舅在“革命中坚力量”的维护下，文革中没有遭太多难。

我1978年到大连上大学。临行之前，母亲才告诉过我，有位姨父（革命烈士刘国鋕的侄儿）和姨妈在大连，还有位舅舅是大工的院长。到学校之后，有一次我说要去看舅舅和姨妈，大连的本地同学一听舅舅的名字，马上赞不绝口，句句都是“老院长”如何如何，大连人民好像都是老院长的家人。

伯川舅舅见到我，非常高兴地说起童年往事：大家族的孩子们一起玩，我母亲因年纪小，外婆又死的早，只能安静地站在旁边看、不能参与。于是伯川舅舅让年幼的母亲骑在他脖子上，驮着母亲到处跑和玩。

分流与枯竭

许多受五四运动影响的知识分子，都思想开明，命运却完全不同。母亲家的六个弟兄姐妹虽然都倒向左面，并不能解除上面对他们的怀疑。而舅舅屈伯川、和舅公刘国鋕的亲属刘国齐等人，因为有周恩来这样的大人物罩着，才算平安。

母亲的亲属中还有几位学术界和文艺界的“名人”，就不细表了。

1982年葛洲坝合龙后，我去武汉开会，长江三峡已经部分地改变了模样（工程处说长江水位提高，回水一百多里）。我也去访问了秭归的屈原故里，宗祠建在陡峭的江边悬崖上。后来三峡建坝之后，此地被江水淹没，故里宗祠被搬迁。

母亲的家族从三闾大夫屈原，走过两千多年来，都像长江一样浩浩荡荡，有了很多支流，也都水源丰沛。 一直到上世纪中期，革命像一座横空出世的大坝，拦腰改变了水的流向，外祖父这一支被切断打散；而堂舅的那几支（屈伯川家族、刘国鋕家族）融入新时代的洪流……。

中国人和以色列人都自古讲究“孝道”，在“十诫”中，有一条人伦关系的诫命：“当孝敬父母，使你在世的日子得以长久”。我小时候经常被母亲教训，要尊长爱幼。可是他们自己是怎样对待“大地主”长辈的呢？我知道不该责怪他们，在时代的大潮下，他们能保住自身已经不易，怕是顾不上长辈了。

我年纪越长，越能感觉到“革命”与“邪教”的类同之处，仅号召年轻人打倒父母这事，就造成民族血脉与气数的大伤，更不用说其它各种“欺师灭祖”的事了。从父不慈子不孝，到和平年代的人口负增长，中华民族的劫难，何时才会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