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女子五短身材、腰扎皮带,皮粗肉厚、五官模糊。伴随着鼓点声和咯吱咯吱的二胡,她突然伸臂叉腿蹦跳起来,原来是在跳“忠字舞”……。
今天,“中国大妈”已经成了一个专有名词,专指不自重也不尊重他人的中老年女性。为什么单单在中国、在这个时代,会出现这样一个特殊群体呢?不管是讨厌还是同情她们,都需要先了解产生这个群体的土壤。
错失阳光雨露
做为同龄和同性别者,我想说:女子若在应该青春绽放的年龄,错失了阳光雨露;当年华已逝、又想反身抓住失去的年日,就很容易转型为膨胀而刺手的“大妈”。
“阳光雨露”包括了教养和教育,如果青少年期在压抑和谎言中渐渐长大,被当时的社会氛围挤压成“铁姑娘”,又为了生存而学会说谎(在弱势时)和霸道(在强势时)。当社会转型后,可能有人一辈子都觉得全社会亏欠了她。为了夺回失去的青春岁月,就表现出张扬夸张的行为,甚至漠视社会规则和契约,显出了“变态的膨胀”。
对我们这代人而言,年轻时的社会氛围极端扭曲,中国传统观念中对女子的要求,被认为是“反动—封建阶级的”,而西方主流的女子行为规范,是“反动—资产阶级的”。所谓的“破四旧”彻底打破了社会传统和道德规范,让全社会都笼罩着“红色恐怖”。为了不被当作敌人或者批判对象,人人都必须跟风。否则,只有进监狱甚至被枪毙。
那场大革命举起的“破旧立新”大旗,其实在利用人的恐惧心,驱使人跟风撒谎、撒野、撒泼,拉“革命大旗做虎皮”,行各种反常理之恶。青春期的女子本来就容易情绪冲动,“革命”更让她们的暴力发泄合法化了。
只是,命运并未宽容善待这些革命热血女子,没有多久,中学的女孩子们,被送到边远穷困山村“接受再教育”,其中的痛苦更是难以诉说。我们那时候喜欢陆游的词《钗头凤》,其中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对比当时的红歌“东风吹,战鼓擂…”,女孩子的无奈和痛苦比男孩子更无处诉说;对我们而言,这首词这不是述说男女之情,乃是指向时代的错误。
错乱放飞自我
其实大妈们在年轻时,也会有“放飞自我”上舞台的机会。比如1968年秋天,我在青岛火车站候车。突然就进来一群人,说他们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领头的女子五短身材,皮粗肉厚,五官模糊。伴随着鼓点和咯吱咯吱的二胡,她突然伸臂叉腿蹦跳起来,原来是在跳“忠字舞”。她显然很自豪能在公众目前起舞,只是她舞得扎手扎脚,颇似马戏团的黑熊或者站立的乌龟。
我本来对青岛的市容和海滩十分留恋,离开之前青岛火车站的这位女子,却给我留下极丑陋的印象。以至于很多年之后,我才发现原来青岛是出美女的。
我当时年纪尚小,立刻就叫出声“这是什么人什么舞呀,像黑熊转圈”。那女子听见了,停下舞步,领着两个男吹鼓手,向我走过来,大声呵斥“你想反对毛泽东思想吗?”还好,我是跟着我的小叔叔和他的一位同学去的青岛,他们都是“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1967界的毕业生。我要回北京,他们去潍坊的军垦农场接受再教育。
哈军工原本是军队编制,他们都一身军装,这是当时最威严的代表革命身份的装扮。我小叔笑着说:“她还是小孩子,不懂事,你们继续演出吧”。后来小叔一再嘱咐我,不要对抗群众运动,不管他们要做什么,你都不要出声,千万不要惹火烧身。
后来在青岛回北京的火车上,又经历了全车旅客起立,拿着语录向着东方,“祝福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然后大唱语录歌,一路上闹腾不断。回到北京,有朋友刚从东北回京,说东北各地大兴“忠字舞”和“毛主席语录操”,许多老年人找出伪满时期的鲜艳衣服套上身,用红色大字报纸当胭脂口红,涂抹在脸上和嘴上,任何空旷些的地方,每天都又人群唱响语录歌,大跳忠字舞。他说立刻让他想起电影里面那些“跳大神”的场景。很快北京也兴起了语录操和主席诗词操,人们被压抑得太痛苦了,只能用此种方式发泄情绪和锻炼身体…。这种状况维持了差不多一年,才被中央文革严厉禁止(江青出身演员,受不了群众对红色文艺的亵渎)。
我想,那位扎手扎脚跳“忠字舞”的和那些把红色纸张当做胭脂的女子,二、三十年之后,大概都是大妈广场舞的热心成员。
错立社会规范
回顾我自身的成长岁月,基本的礼貌和规矩都是父母设定的。文革前学校里也有“好孩子”和“坏孩子”之区分。到了文革中,很多孩子正好到了“反叛期”,就开始借着“革命”发泄愤怒,揪斗老师。老实些的孩子就内心恐惧,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因此我从来不曾感觉自己有过天真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很小(文革前)在学校,就已经被赋予“接班人”的重任,不能像孩子一样天真肆意地渡过童年。在家则需要像半个家长一样照顾弟妹。肆意放开的游玩,会被认为是“不正经的”。家庭是一个集体、学校是一个集体,社会则是更大的集体,在一圈又一圈的集体套装里面,自我没有伸展的余地,更不能去掉包装做回自己。
文革前,至少在学校里面,孩子还会接受基本的道德教育,要守纪律,尊敬师长。只是因为没有“同理心”的教育,孩子们不懂要接受别人的不同,对待他人缺乏爱心。在无产阶级教育的前提下,“爱心”被置于意识形态的框架之下,从婴儿开始,就是以阶级来区分的。出身不好的孩子还没懂人事,已经要学会当“缩头乌龟”了。
我们的童年世界就已经是扭曲的,不但缺乏爱心教育,还会因压抑而更想对其它弱者发泄仇恨。成年之后,这种扭曲多数只转变为“要补偿自己失去的岁月和损失”,而很少去反思自己给别人造成的损失。
现在的年轻人不了解,大妈们在“十年动乱”中渡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没有受过正常教育,社会上没有正常规则和道德尺度。人们只关注自己:不要被当成反革命,并没有时间替别人着想。改革开放之后,大妈们又觉得社会对不起自己,想自我补偿失去的年华。年轻人认为的放肆,在她们是理所当然的“个人自由”。
错向社会排毒
当中国开始了“改革开放”,像我这样能重新考入大学、改变命运的“大妈”其实不多。但是多数大妈们回到了城市,可以穿上艳丽的衣裙,可以大声喧哗唱歌跳舞。她们生活的年代本没有秩序,只有红色的铁拳,当铁拳被收回,她们想抓住“青春的尾巴”,从年轻时的压抑,变成年长者的放纵。
大妈们失去青春的岁月,应该怪谁呢?当然可以怪社会,人的命运往往被绑架在时代的列车上。在花样年华时,她们被扭曲的社会塑造成“以丑为美”的“女汉子”。等到社会恢复常态,她们难免想要抓住时光,补偿失去的青春。
她们在豆蔻年华,只能用用恶狠狠的眼神,回怼那些“青睐”的目光,再骂几声“臭流氓”。当社会开始赞美女性的青春,自己已经过了全盛期。为了将功补过,只能分外张扬。在年轻时套在颈上的枷锁被打开之后,老年时的“放飞自我”,难免放出长年积累的哀怨毒素。她们外貌花枝招展,举手投足与内心世界仍似当年。她们在夜色和喧嚣声中顾影自怜的舞步,也在损毁自我形象;让人想到年轻的“女汉子”变成了“母老虎”。
如果自认为年轻时的“太规矩”必须在年老时用“放飞自我”来偿还,这种“装嫩”加倚老卖老,往往更显出幼稚的肆意妄为。 “知耻而后勇,与不知耻而后勇”,是完全相反的两种行为表现,却被大妈们给混淆了。
错在不会反思
其实只要能“换位思考”,就能明白,她们过度的喧嚣,对她们而言很“正常”。这种喧嚣,对比在“红色恐怖”中渡过的青春时光,是一种被虐待之后的补偿。只是,周围那些在正常年月中长大的年轻人,很难理解,觉得她们太“反常”太缺乏公德心,甚至觉得她们是“变态”和“坏人变老了”。
生活在有毒的社会上,人都需要“排毒”,但是“排毒”要选择场合。如果妳反对核废水排放污染,也该明白,对许多人而言,自己的“排毒”可能正在“污染”社会。
我们的上一辈比我们经历了许多战乱,吃过更多苦;我们的同辈,在许多贫穷国家,比我们更加不幸;为什么没有形成“大妈”的扰民群体,为什么没有在世界上臭名远扬?
我想,因为她们尽管贫困,却可以和富裕人家的孩子一样上学、接受基本而正常的教育,从小就懂得要遵守正常的社会秩序和道德规范。虽然她们贫穷,社会却给了她们尊严和自由,也让她们通过受教育和发挥个人特长,可以改变贫穷的命运。贫穷的人,也可以得到基本的教育、医疗、食物等社会资源。
可惜我和同龄的“中国大妈”们,没有感受过天真无邪的青春;上过学校,却没有接受过基本的道德和社会共识教育。学校贴着“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标语,但我的德育教育基本来自父母。智力教育很早就中断。幸而在改革开放之后上了大学和研究所,得到了补充;更重要的是,在基督教和法制社会,让我学会了在自由的国家,更要尊重他人和遵守法纪。在人格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我想,年轻时养成的价值观,如果不能得到反省和更新,那些硬伤会伴随人一辈子。当我真正认识了耶稣基督之后,才能够真的忘记过去,努力将来,反省自己,饶恕他人(参考《哭着乐系列—33 红潮起落 下)。
对自己的同龄人“中国大妈”,我想起鲁迅先生的一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