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连被歼灭。老王没穿军装,走在最前面,越军开火时,他已经出了火力包围圈,捡了一条命。
1979年初,我在北方的一所大学读书;突然收到云南边疆农场老工人写来的一封信,说中越之间关系紧张,战争一触即发。
越战年代的边境
1960到70年代中的“越战”是在越南在和美国之间开打,我那时候正在橡胶农场农场“接受再教育”。
那些年,中国是越南的“坚强后盾”,滇越铁路几十厂米的铁路界桥连接两岸。运输战争物资的军用列车,常常在半夜轰隆过境;白天也常常看见穿越南军装(没有领章帽徽)的军人,有些正要去越南,有的已经从前线回来。那时的中国军队并没有直接参加战斗,主要是提供后勤给养,穿着特殊的浅色军装。
美国飞机不时来北越轰炸。我们去边界的河口县城时,也听见过几次防空警报,先是有美国飞机突然过了界河(据说是转弯转大了,误入中国),然后听见飞机在空中急转弯和加速的声音,很快飞回到越南老街省一边。河口这边的人们对警报无动于衷,有一次我在旅社睡午觉,周围静悄悄。警报大作时,并无人着急忙慌地跑去躲空袭;还有人很老道地说,那空中的几声巨响,是美机在加速回程;解放军的高射炮也是象征性发出警告。于是我和众人一样,安心地接着大睡。
还有一次记得是在街上听见警报,熙熙攘攘的人群,照样在街上漫步;并没有跑去防空洞躲避。肚子里缺油水的知青们,好不容易来一次县城,都挤在饭店门口买米线和卷筒,狼吞虎咽地吞下肚去。
除了百姓和知青,对尖锐的警报声听而不闻的,还包括建设兵团十六团的那些现役军人(团长是抗战入伍的老干部)。他们中有不少人是去过越南战场的。
我们能感受到的战争气氛,除了军车过境,就是河对岸一发警报并停电,这边也跟着停电。此外,河口医院要不断接受和医治越战伤兵。
中越之战前托孤
到了1979年初,这一次中越之间的紧张局势是“真格的”,与数年前美越战争期间的感觉完全不同。老工人夫妇(老王和幺嫂)在给我的信中略做了些描述,其中包括一位老工人的儿子在红河边放牛时,被越南发过来的炮弹击中死亡;孩子的母亲因突发的悲剧而神经失常。最重要的是,他们预测中国很快会正式对越宣战,如果战争打响,他们也准备上战场。老王是转业军人,曾当过侦察兵,后来转业到农场。在1960年代,中越关系好的时候,他还去过越南修桥和修公路。因此他被算作熟悉敌方地形的向导人才。只是他已经退伍多年,还略有残疾,并没有义务上战场。其实他们给我写信的目的,不是汇报边境的紧张局势,而是提出了一个令我不能拒绝的请求:如果他们两位都上战场,而且都牺牲,他们把两个儿子,一个12岁,一个10岁,都托付给我,让我把他们抚养到正式工作为止。
我当时是单身,带工资上大学,已有男朋友。如果把我每月40元人民币的工资分成三份,的确有经济能力供养两个孩子(当时两个孩子已经被转移到建水的外婆家中)。我当即回信,让他们放心,我保证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但我一向反对战争,尤其厌恶把平民百姓拖入战争中,所以竭力劝阻他们上前线参战。
没过多久,中越正式开战(2/17/1979)。
惨烈的伤亡
老王爱国主义情绪暴涨,不听我的劝,主动去了前线。他的妻子每天度日如年;我那段日子也随时关注战争何时能结束。还好,那是一场速战速决的战争(1979/2/17—3/16),终于从人民日报上看到战后的庆功和颁奖报道,在立下战功的民兵名单中,有我熟悉的名字、包括我过去的排长。
老王终于来信了,他真的是从死里逃生,福大命大。原来,野战部队早就计划要征召农场的部分复转军人,他的任务是给先遣部队带路。他自以为在越南待过不短的时间,对那边的山川地势非常熟悉。可是,没想到的是,越南军队后来又修筑了许多新的工事,外面看起来郁郁葱葱的山岭,内部已经被修成宽大的防空掩体,储备了充足的弹药。
老王身为赴越先头部队的带路人,走在整个先锋连的最前面。当整个连队都进到一个山谷的时候,四面突然枪声大作,全连被集体歼灭。老王没穿军装,走在最前面,越军开火时,他已经走出了火力包围圈,才捡了一条命。跟在他后面的副连长被子弹打断了腿,他冒着生命危险把副连长背出战场,带回中国。先锋连的全连只活下来他们两位。战后,老王立功受奖,从高山农场调到县邮电局工作。
在河口,五十年代就有烈士陵园,主要是纪念在解放云南边疆和剿匪中牺牲的战士们。那一排排的墓碑,在橡胶林带上与橡胶树平起平坐。1979年的中越战争之后,在河口县又新修建了几处纪念墓园,牺牲战士的墓碑,从山脚排到了山顶。
墓地、雷区与对岸
后来我也看过对越战的报道,像老王这么幸运的人,实属凤毛麟角。数十天战争的疾风暴雨,淹没了士兵们的青春和一生岁月。 “血染的风采”这类煽情的歌,并没有面对真实的鲜血和死亡的残酷。
1994年底,我回访河口,在火车站与老王夫妻一见面,就抱头痛哭,还被《云南日报》记者偷拍照片写了专题报道。我们穿越野草树丛爬到山顶四连山主峰的军营和炮兵阵地,可以清楚看到河对岸越南的地形。后来有战士警告我们:不要再插近路、小路下山,因为我们上山走的小路正好穿越雷区,山坡上埋着许多地雷,战后没有排过雷,非常危险。
到了1994年,中越关系已经恢复正常,每天清晨有许多越南人跨过界桥,用单车驮着山一样高的货物,来中国做生意。我们在边防海关得到出境许可,从南溪河过桥走到越南老街。那时的越南还很贫穷,人民币很好用。在简陋的小饭店用餐时,我无意看见一间一间卖淫的狭小卧室,大门洞开,仅仅挂着半截很薄的门帘。
后来,坐在红河岸边的破渔船上休息时, 有个女人领着一个四、五的女孩,硬要把孩子送给我。想来她是需要钱,就给了她一些人民币。此时,离中越战争,已经过去了十五年。
地雷、弹坑、墓碑都还在,百姓已经忘记了战争。
关于我自己和战争更近的一次经历,下次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