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格盈盈的天上,飘来那一疙瘩瘩云,三哥哥今天要出远门,刮风下雨打雷声,呼儿嗨哟,…”
那一年秋天我二十岁,已在云南乡下待了四年,心境是苍老的。我转到山西沁源县的郭道公社插队,是因为从山西回北京,路上只走一天,在家随便待多久,队里都不管;而云南农场一年只给十二天探亲假,路上要走上五天到一个星期,超了假回去要被批斗。
我们村
我进村那天,刚刚下过一场雪,大地白茫茫的,只有沁河在白色大地上划开一条弯弯曲曲的裂痕。那一年,各地政府对知青的政策已经大有改善。我去插队时,县知青办公室按照中央的要求,拨了二百三十元安家费给村里,书记和队长都很乐意接待我,让我住在云生叔家的偏厦。
这个村的两个大姓是赵姓和田姓。云生叔姓赵,家境是不错的。他家有一溜五开间坐北朝南的瓦房,中间两间正房没有隔断,是云生叔老两口住。东边两间也没有隔断,是他们的儿媳妇带着小孙女住。靠西的一间小房,原来放着他家的一些杂物,村领导看那房子周正干净,就号下来给我住。
队里免费(从安家费中提钱)提供烧炕的煤炭,又请一位健壮的哑巴给我担水砍柴(详见《哭着乐》系列之三十五)。
我初到村里时,请了一位叫牡丹的年轻女孩和我同住。主要是为安全考虑,万一歹徒来侵,本村女子一吆喝乡亲父老,歹徒就不敢造次。可是后来发现牡丹身上虱子实在太多,一旦传染上就后患无穷。当地人没有洗澡的概念,有人说我瘦巴巴的,是洗澡洗得泄了体气,又招了邪气。还以村里的会计为例证明此说不假(详见《哭着乐》系列之二十九(上)。
我深知移风易俗之难,不敢太撺掇牡丹洗澡,况且村里民风尚属古朴,安全不是问题,就请牡丹回家,我自己独住。
与世无争的村民
当地人把结了婚的女子统称为“婆姨”。结婚之后就不再称呼名字了,只说XX的婆姨,这女子就算有了归宿了。
当年城里革命闹得正红火,我曾经生活过的边疆农场,虽然景色像东南亚,革命词句却同内地一样火辣。而晋东南这个小山村,似乎与外部的世界脱节。这可能和他们没有城市户口,也吃不上商品粮有关。
他们当然向往城市的口粮、薪资和不用“受苦“,但知道那比做梦更难,就释然了。与城市无缘的百姓,当然也不关心城里人“闹”些什么事。
穷乡僻壤的女人们,虽然没见过世面,却听说过或者见过,有的“吃公粮”的人因言语不慎而获罪、被判劳改。在她们眼中,“劳改”不过就是和村里人一样劳动(山西话叫受苦);而且劳改犯的吃住都有保障,实在活得“不赖”。农民遇到欠收时,会断了口粮,没得吃那才叫苦。
山西风俗与南方迥然不同。南方女人是重要的生产力,与男人一起干活比高低,自豪地“顶起半边天”。而山西的妇女,喜欢说自己身体弱,吃不得苦,那样才显得娇贵。妇女们坐在暖暖的炕上,手中拿着针线,用软糯的山西腔,轻声细语地“拉话话”。这些个絮叨的“家长里短”,往往让我忘记了外面火热的革命大事。
有一次在漫不经心的闲聊中,好英子说,一只猫娃子跑到她炕柜上,在领袖的塑料头像上“照照地/直接”撒了泡尿。大家掩着口笑,说这猫娃子恁地搞怪。要在城里,这准得闹成个“事件”,定要抓出猫后面的黑手来。
我们村的干部,都比较有男人的“大气”,从来不与愚昧且口无遮拦的妇女们计较,想来他自己的媳妇也是一样的“没水平”。
随口说出的抗日
还记得队里有位改珍妈(忘记了她的本名,大家都用她女儿的名字称呼她),四十岁左右、身强体壮。她女儿改珍小时候得小儿麻痹成了瘸子,我常常为她针灸治疗。
按件记工时,队里安排改珍妈和我搭成一组。因其他人不是嫌我干活笨,就是嫌她神叨叨地数落丈夫的风流韵事,我们两位都不被“待见”的人,被配到一起做搭当。
改珍妈“虎虎扎扎”的,完全没有山西人的精明劲儿,她不嫌弃我笨手笨脚,也不在乎她多出了不少力气。她总是快乐地一边干活一边哼小调。
我超爱真情朴实的陕晋民歌、山曲,那些词曲都极其动人。别人嫌弃改珍妈“嘴不闲着”,我却巴不得她一直哼哼唱唱。有一次我听她口中的词句有些怪,听不大真切,就请她说给我听。
原来这小调是调侃八路军的:“八路军,不逑算(不中用),日本来了他钻山,日本走了要米面”。我们那儿是老区,村里的老八路多了去了,改珍妈的亲族里就有数位老八路。我以往听到的,多是说八路好的宣传词,让我很尊崇老八路。可改珍妈唱的,是啥意思呢?
她淡淡地说:“队伍上的人,比百姓先得到日本人的消息,跑得利索。不像老百姓,等闻说鬼子来了,拖家带口、着急忙慌地跑不赢。鬼子走了,队伍回来跟百姓征粮食,就和今天政府让我们交公粮一样的。”
我说“那为啥你们还积极送儿女参军呢?”她说“小子们,女子们(年轻男女),跟上队伍就能吃上军粮。老百姓天天跑反,保不齐是饿死还是被小鬼子打死。跟上八路,好歹保住一条命,给家留条血脉。军粮好吃呢,今儿个女子,也愿意嫁给解放军呢。”
改珍妈既没文化也没心机,她说的事活灵活现,不可能是撒谎。
情歌与《东方红》
当初晋陕边区,有不少年轻人是舍了家庭和爱情,去参加八路的;参加八路军至少有粮吃,还可能升官,不然怎么忍心扔下心上人、跟队伍走呢。
黄土地的生存条件差,年轻男子出外“找生活”挣钱,就要和情人离别。陕晋民歌的曲调厚重凄苦,许多情歌撕心裂肺地唱出那种割舍不下、又必须分离的爱情。
改珍妈随口道出战争年代陕晋山沟里百姓背井离乡的苦日子,当地的民歌里面,也会唱出像“走西口”、“赶牲灵”这样“痛而美”的山曲。
差不多在十多年前,我迷上了王二妮的陕北民歌,买了她的CD唱片。她纯纯的外貌,用纯纯的陕晋方言,唱出纯情高亢的山曲,让我会想起许多当年生活的画面,也常常边听边落泪。
她有一首歌唱道:“蓝格盈盈的天上,飘来那一疙瘩瘩云,三哥哥今天要出远门,刮风下雨打雷声,呼儿嗨哟,倒叫妹子我不放心。骑白马,挎洋枪,三哥哥吃了那八路军的粮,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儿咳呦,打日本可我顾不上。”既有送情人“走西口”的不舍和不放心,也表现出年轻人主动参军的情形。
二妮唱的这首歌,听起来那么熟悉,我听了无数遍,有一天突然脑子开窍,这不就是歌颂Mao大人的第一大曲《东方红》吗?可见当年的革命者也是浪漫的,这响彻云霄的大歌后面,竟有这一份痴迷难舍的小儿女情怀。
后来我又听到更原生态的版本“麻油灯,亮又明,红豆角角双抽筋,红豆角角双抽筋,呼儿嗨哟,谁也不能卖良心。……三八枪,没盖盖,八路军当兵没太太,待到打进榆林城,呼儿嗨哟,一人娶一个女学生。”
改珍妈唱起山曲的感觉,和我们从小被洗脑的肃立而唱,应该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怀。
当年村里的后生跟部队走了,南下当了军官,娶了女学生;家乡的小女子还在痴痴地苦等。就算当年分手时,唱过“谁也不能卖良心”,可如今连山野情歌都变成了国之重曲,伟人一出庙堂,便宏声大做;情哥哥也早变身为“革命军人”,又怎能回头……。
家乡山窝窝里,只留下苦等无望的情妹妹,和回荡天地间、流传千百年的凄凉山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