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干农活是把好手。他在村里有母亲和同母异父的妹妹,她们却不像他的亲人﹐老像是怕被他连累,常常恶狠狠地骂他,嫌弃他到处乱跑。
妇女之友
倒是一些好心的妇女们常常帮助他,给他补衣服,做鞋什么的,他也以劳力回报。哑巴也常常喜欢插在这些与他互助合作的妇女之间,听我们拉闲话;也常常打手势问许多为什么,我们笑他也跟着笑,有时说到比较复杂的事,手语很难表达,他又非要想知道,就被我们骂:一个哑巴,还想飞天不成,他也不生气。过几天就巴巴地跑来,张冠李戴地告诉我们那件事的后续发展。有时我们气他不会讲话,还喜欢传闲话,閙不好会造成矛盾,就起来就上去打他几巴掌。他只笑嘻嘻地假装躲,其实他皮厚肉粗,再加上老黑棉袄,既不能触及皮肉,也难以触及灵魂,所以他依然故我,绝不接受教训。
哑巴活得很乐观,常盼望可以娶个好女子为妻,他关于娶妻的预告常常变,挑得倒全是平头正脸的好女子,可惜都是一厢情愿。开始我还信以为真,很为他高兴,后来听妇女们说,那根本是他发梦自说自话。 终于有一次,听人家说他打算娶我,说我比他更恓惶,没大(父亲)没娘没人疼,很有救我于水火之中的豪情。我气得找他理论,他缩头巴脑地笑着躲,总之也是说不明白,拿他没辙。
我那次真的有点动气,嫌他在外面乱扯闲话(现在想来,怕是有好事的人故意拿他开涮),越想越气﹐干脆不理他,不要他砍柴挑水。
调侃与阳光
我自己上山砍柴,他袖手在山脚看笑话,我担水时因井台上的冰太滑,差点掉下井去,他在旁边看西洋景,被一位大娘呵骂,才走过来接过扁担水桶,假作怕挨打才被动为之。此后他主动上门来找我,也不帮忙,只是站在旁边,看我做些力有不逮的事,比如上山砍柴,搬运煤炭什么的。
他在旁边对着小拇指吐口水,一个劲儿地调侃我没本事,做不来这些事。我气得比着手势问他:“你还要不要烟和糖果了?”他故意仰着脸不理我。后来气得我让他两选一,或者马上乖乖地去挑水,或者别再进我的门,我另找帮我的人。他才假装不情不愿地恢复了与我的合作关系。然后常常到外面说我差点掉到井里淹死,上山差点被狼吃掉,还是是我“恓惶”,他见义勇为,拯救我于危难之中。
若真的打算在当地扎根落户,其实嫁给哑巴也有好处。他很能受(能干活的意思),虽然有些啰嗦,但只是咿咿呀呀而已,脾气又好,禁得起打骂。他的世界简单清明,听不见人间的污言秽语,不会说些喋喋不休的政治术语,不会吵得人心烦意乱。不过我心有不甘,一直想着要脱离山沟,哑巴觉得我“恓惶”,我却自我感觉比村民们高一等,而且才二十岁,心还没死,还在继续“奋斗”中。
哑巴心地单纯,常碰钉子常挨骂,从来不以为杵。他生活的环境够恶劣,却能积极而有滋有味地活着,就是今天所说的阳光男孩了。
羊与狼
有一天半夜,听得羊工大声吆喝,鞭子甩得山响,第二天方知前晚一头狼下山,咬死二十多只羊羔。
小羊羔丝毫没有反抗,想起圣经把主耶稣说成是“神的羔羊”,除了有牺牲献祭的意思,也是比喻那种静静受死的态度。队里责备羊工,拿了全队最高公分,却不敢出去迎战狼。也有人说可惜哑巴听不见,不然让他照看队里的羊,一定比这羊工负责。拿这事和他开玩笑时,把他美的不行,吹牛说他上山还见过老虎,好像老虎还给他让了路。
哑巴傻大胆,有时也很烦人。冬天常常会听见山上有狼嚎,通常狼是饿的不行了。有一次狼下山,把卸了车的车辕外面的那层皮都给啃掉了。狼嚎声紧的时候,人们都躲在屋里,只有他听不见,即便我们警告他,他仍然不管不顾地照样乱串门。有一次村里有人换工盖房(请邻里壮劳力帮助,将来别人盖房时也去无偿帮忙)。上了房梁之后,杀猪款待干活的人。
山上的狼饿得熬不住了,白天就闻香下山。人们吓得赶紧把大坨的肉搬进房子内,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狼在场院上,大吃大嚼那些来不及撤下去的杂碎下水。唯独哑巴依然满村乱跑,生怕大家不知道杀猪的事。后来终于被我们几个拉进屋子,给他比划狼要吃人的样子,他似乎也不怕,死摾着要出去看狼。被我们连拉带打的拖住不许出门,他倒比划着笑我们比狼还凶。
移风易俗
夏天到了,虽然山沟里气候宜人,毕竟也有些暑气。按当地习俗女人是不能露脚的(很奇怪,上半身全露却不打紧)。我们下地常要趟水过河,穿塑料凉鞋是最方便的。不然过河时还得绕路,或者让人背过去,不是白被占便宜吗?可在当地,最时髦的乡下女孩就算是买了塑料凉鞋,也得先套上厚厚的土布袜子。我卷起裤腿和男人一样趟水过河,被一群女子都在河边笑话我。不过,她们看见我在河水里洗干净手、脸、脚,不用费力担井水回家洗涮,也多少有些羡慕。
哑巴一开始也看不惯,会对我伸出小拇指,在嘴边呸呸两下,表示对我有伤风化极为不齿。后来他也习惯了,不再鄙视我。某日他突然兴冲冲地来找我,把他身上的一件背心指给我看,那背心是他请一位大嫂缝的,原料是日本化肥袋子,队里照顾他,化肥用完了,把袋子白给他,只需找人在头上和两臂部分挖三个洞,就是一件耐磨好洗的夏装了。
那袋子穿在他身上,平展展的,绝不似老土布衣服那么皱巴巴,照今天的话说“酷毙了”。只是在前胸与后背各有两个大字“尿素”。哑巴认为他的化肥短褂,至少在材质上,可以和我光脚穿的塑料凉鞋比美。哎,我可说什么是好呢,就让他臭美吧。
善良实诚
后来我被招工进了工厂,哑巴常来厂里看我,送我一些当年新打的小米,瓜菜等,我不在时,就把东西放在门口。他还专门给我做了两个案板,一个切菜的,一个做面食的,还有擀面杖,鼓励我在厨艺上精益求精。我则把厂里发的工作服,手套、肥皂等送给他,给他买烟,也留他吃饭,我吃不完的商品粮食有时也送他,不过他不怎么领情,因粮店的粮食不如当年收成的谷物新鲜。
哑巴太实在,每每送的东西太多,把我当成牛来喂。我把他送我的新鲜瓜菜分给邻居,没想到他们就起了贪心,背地里打着我的旗号跟哑巴要东西。哑巴一年的口粮有限,自己本来就不太够吃,怎能忍心再跟他要吃食。我忍无可忍,告诉他不要再理那几位邻居。他困惑地眨着眼睛,问我为什么,这种复杂的手语我比不出来,只好在小拇指上吐口水,跺跺脚、呸呸两声,告诉他这些人不是好人。
哑巴虽然还是有些困惑,总算听我的,不再无条件答应他们的要求了。哎,现在想来,我怎么那么小家子气,还不如一个不认字、不会说话的哑巴。
时过境迁多年,我仍然怀念与哑巴纯洁的友谊。我当年自以为比他高他几等,哑巴却不懂这些,他诚心待我帮助我,真心觉得我“恓惶”。经历的事情多了之后,我才发现简单干净的人和事实在少,反倒更难忘。
多年之后,我家对面的邻居是一户日本夫妇,丈夫是园丁,我家的后山归他打理。可能是他的英文带日本口音,我的英文带中国口音,互相听着都有些困难。每次和邻居说话,他都非常专注地看着我,表情很像当年的“哑巴”。哑巴的影子在很久之后霍然出现,不知道是天意,还是我心中始终给哑巴留了一小块天地。
社会进步,人民生活好了,像哑巴这样的“实诚人”是否还过得那么恓惶呢?哑巴也算“有福之人”,他的心地和天地都非常单纯干净,活得清心省心。 圣经说“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见神。”(马太福音5章8节)哑巴,我希望在天国能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