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内生活、特别是在六、七十年代能记事的人,一定记得“保密部门”、“保密项目”这类词汇。到美国之后,知道在美国的沙漠和偏远地带,也有些国防“保密项目”,不过没有像六十年代的中国那么多。那时,大批沿海工厂从东向西迁移。而且,能够被分配到西部保密单位工作,是一份荣誉。我的一位叔叔,是清华大学毕业的,因没能分到保密单位,一直都觉得很“窝囊”。
后来他本人和他的工厂在电子通讯方面表现出色,他做为工程师被特别邀请到西北核建设基地参与部分工作,他一直感觉“与有荣焉”。当时的核工业基地,没有采取人身保护措施,却很注重成品的质量,为了保持核设施内部的绝对洁净,工作人员要先沐浴,然后穿一件干净工作服,光脚进入作业区(怕鞋子太脏)。
我的叔叔,才人到中年就得了癌症(我们家族中唯一的癌症患者),后来医治无效过世。我高度怀疑,这是那次去西北核工业基地工作造成的后果。
山沟底部的“保密工厂”
言归正传,今天先说一说当时的“保密工厂”。1970年代中期,我在一个偏远小镇的三线工厂工作。当地虽然交通不便,但是只要不下大雪,每天都会有一班长途汽车,早上从太原开出、经平遥,傍晚到达镇上。所以从北京如果坐夜班火车,赶上早班长途汽车,一天一夜就可以到厂(比从云南回京的“八千里路云和月”,路上要走一个星期和遇到变数,就好太多了)。
这些山西的工厂属于“小三线”,不如西部的“大三线”那么偏远。当年Mao指示“要准备打仗”,重要的工厂都必须迁入偏远而且交通不便的地方。我们那附近大约有十多个内迁工厂。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厂,原来是北京东郊某保密厂,他们的厂址也最偏僻。离我们的小镇还有一个多钟头的车程。那里没有公共交通系统,要走一条沿着沁河修的土路,路况很差,坑坑洼洼的,一边是山一边是河,雨季或者下大雪就无法出行。
这个保密厂建在沁河源头的峡谷中。那里峡谷的宽度不过十来米。谷中布满石头和青苔。在石头下面,有些很细碎很清澈的水流。这些小水流渐渐沿着峡谷聚焦,就形成了沁河之源。谷中两侧的山上都是松树,归太岳山森林局所有。松树通常长在背阴的山坡上,那里峡谷间距很窄,下午两、三点就看不见太阳了,所以两侧的山坡上都长满黑森森的松树。
在这个山旮旯峡谷中,即缺阳光,也找不到一块像样的地种庄稼。根本当地的农民就不稀罕这地,除非是专门去采木耳、蘑菇,连老乡都懒得去那“沟沟里”。
说到这个内迁厂的选址,据说是四机部(电子工业部)的一位副部长,他突发灵感,想起了自己当年打游击藏匿的山沟,难免激情澎湃。他说那时候只要进了这个峡谷,日本鬼子绝对就找不到游击队的藏身之处。就好像那首《游击队之歌》中唱的:“在那密密的树林里,到处都安排同志们的宿营地,在那高高的山岗上,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到了和平年代,他听到Mao的“最高指示”,于是原来的战略思想有了新一波的扩展:既然那时候日本人找不到游击队,现在苏修一定也找不到保密工厂,于是拍板选下这个“绝佳地点”,上千人的命运就此改变了。
“保密工厂”的洪流
把场景转到1967年的北京,这时老人家还没有说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当时我年纪还小,高三的有些同学却已经在二十岁上下了。听说有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学校经过严格挑选,要把一批出身好、个人表现优异的66、67届的高中生,“保送”到一个国家重点保密工厂。还有人神秘兮兮地说,工厂名字用代号,地点和产品都保密。后来又听说四机部很多干部的子女、包括副部长自己的女儿,都去了那保密厂。
若干年后,我突然发现,离我一个小时车程的那个山沟厂,就是当年在学校听说过的那个保密厂,只是当年被选中入厂的那些人,大部分都已经转走。原有的“高大上”和神秘,一下子掉到地上摔得粉碎,还真令人哭笑不得。
我也听说了这些人中的不少故事,虽然大多记不太清了,但是有一件事印象深刻。说是某年山沟里面突然发洪水,因峡谷太陡太窄,一下子厂区全部被淹。厂里用高音喇叭发布紧急命令,要求全厂职工,先不要救自己的家庭,而去抢救宝贵的进口器材和昂贵的产品。
工人们、包括那些高干子弟,都奋勇冲进了洪水中。只是器材没有抢救出来,人却被洪水冲走了。有位在北京“红卫兵运动”中很有口才的头领,也加入了这次抢险。他高呼口号冲入洪流,刚一下水就被冲得不见人影。
还好洪水来的急,去到也快。人们在下游河滩上找到昏迷的他,是被一棵树挡住了。据说他被抢救醒过来时,说的第一句话是Mao大人的语录“历史潮流不可抗拒”。不过有些人却没有他那么幸运,被洪水吞噬,失去了年轻的性命。
“保密工厂”的浪漫与现实
后来,我好友的二哥也从某技校毕业,分到了这个厂,还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厂中那位副部长的女儿。那女孩瘦瘦高高的,不太爱说话,也不太摆架子,感觉是个好女孩。每次这位“二哥”来找我,都要说半天他和那女孩若即若离的关系,有时候很有进展,有时候原地踏步,有时候又说那女孩面对家里的压力,家里又给她介绍了别人等等。
后来那女孩被调离了工厂,好像是回到了北京。我很怀疑是她父亲不放心女儿,怕她和不可靠的人交上朋友。看起来能“成大事”的人,在对待整体“事业”的时候,不但胸怀宽广、也不计得失;不过,在对待自己“私事”的时候,就变得现实小气而计较得失了。
这位二哥还喜欢呼朋引伴,有时候带上五、六个人一起来找我。从此,我的办公室和宿舍,就差不多成了他们厂的中转站。这些人从沟里出来时,都像饿狼一样,我得拿脸盆打饭招待他们,看他们风卷残云吃完饭,再呼啸着回沟里去。我始终也没有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好像也没有逐个介绍过自己。他们每次出山都目的明确,而且时间紧急,大概在饥饿的催促下,没功夫多啰嗦其它事了。
我上大学之后,他们中某一位还给我写过信,每封信都有七、八页之长,他似乎在谈政治、形势,又似乎不太像。总之,我看不懂他在说什么,而且我对那些云山雾罩的大议题,也根本没有兴趣。既然“话不投机”,也就渐渐不回信了。
后来回到北京,有一次在潭柘寺偶遇他们中的一位,他和我聊开之后,问我一些问题,还批评我对人“傲慢”。我一开始不明白,就反问他:你们这伙人“来如影去如风”,白吃我那么多饭,怎么还能说我“傲慢”呢?后来总算听明白了,原来那位给我写信的人(忘记叫什么),是有心“追我”,说我一直在“装傻”回避。他们用这种曲折迂回的方式去“追女孩子”,可能是传承了“保密工厂”的习惯,用了太多的密电码和“隐晦”用语,偏偏遇上我这个直来直去、听不懂“旁敲侧击”的人。希望他后来能遇到一位与他彼此“理解”和沟通的人。
杂七杂八的说了些往事,其实,除了这些被“保送”来的干部子弟和北京老厂内迁的工人,更重要的是,厂中还有一批“又红又专”的技术人才。他们才是工厂和国家的栋梁之材。不过在那个年代,命运很会捉弄人,栋梁也随时被挞伐修理。
我在下次会专门说说他们的故事。
后记:写完这篇文字之后,去网上搜索到几条信息,可以做为补充或者后记资料(这些“小三线工厂”的后续发展或者结局):
黄土高原一山村建5家姊妹军企,名气盖过县城,辉煌5厂成残垣断壁
http://www.360doc.com/content/19/0816/05/53347_855211722.shtml
军工厂,建于60年代,产品还服务东风系列导弹,现基本荒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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