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面寫過幾篇當年“上山下鄉”時的回憶。對今天的年輕人而言,那是一個刻板化的時代,不過,越是強求一致,越能顯出人生百態和人性的軟弱。
失調的男女比例
在農場的前兩年,我們連的男女青年比例失調,男少女多。成都老知青(文革前下鄉)是八女一男(而且這一男已經是其中一女的未婚夫)。
北京知青中起初有三位男生,後來都調走了,變成清一色的女生。緬甸華僑知青,是十女三男,其中一男是省國級的先進分子,常常在外面講用他如何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另外兩男很沉默,且都已經有女朋友。
昆明知青有三女三男。三男中的一位沉默不語,一位後來瘋了。於是在幾十名知青中,常在人前晃來晃去的男生,就剩了一位昆明知青王X。
王X個子和我一樣高。照當時昆明青年的時髦打扮,戴一塊巨大的手錶,頭上頂著一頂褪色的軍綠帽子,故意把帽子拉高,就顯得高了幾公分。他走起路來撇著八字腳,身子晃來晃去的。當時人們的表情都很嚴峻,他卻常常笑嘻嘻的露出了虎牙;笑得開心了,還會縮縮脖子,搖搖頭。問他很嚴肅的問題,他也縂是答非所問,最多也不過是收斂了無所謂的表情,似乎想嚴肅思索一下,終是想不明白的樣子。
他性情隨和,不拘小節,且大方的離譜。他的家庭狀況不錯,又拿著技校畢業生的工資,算是富裕戶。他的衣、他的物、他的煙,別人都可以隨便用。總是有人問他借錢,從來都是有借無還,他自己也不記得誰借過。所以雖然他的工資高,卻常常到月中就沒錢了,寫信給父母大人要求資助。
後來他發現和三位昆明女生搭夥吃飯比較省心,每月發了工資就上繳。在女生的勤儉管理下,他才多少有了點積蓄,不過那積蓄還是常充公用。
知青雖然也沒多少文化,卻往往自視甚高,覺得和老工人沒有共同語言。他卻很自然地與老工人打成一片,接過人家的水煙筒呼嚕呼嚕吸,
和老工人的小娃逗來逗去﹐和老婆娘(結了婚女人)們也有玩笑可開,常常把人逗得笑個不停,他自己還不曉得到底什麽事那麽可樂。每逢連隊有出差的機會,不管是買東西,送橡膠水還是其他事情,他總是樂呵呵地當個隨行的人。總之,他天性善良隨和,當然也有人說他是“老油條”。
與王X最近的一次接觸,是一次夜晚拉練,在黑咕隆咚的夜里,我們五、六個人掉隊了,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隊伍了。那個夜晚沒有月亮,我們又累又困又緊張(怕野獸)。後來瞎打誤撞的,到了一個以前開荒去過的地方,也就是說,知道該怎麼回連隊了。於是大家立刻鬆了一口氣:去喝水、休息、上廁所。黑燈瞎火的,上廁所只能靠手電筒。就位之後,感覺特別放鬆,一時間也忘了男女有別,隔著竹籬笆墻邊辦事邊聊天,聊得挺嗨,有聲有“味”的,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第二天清醒過來,在陽光下,女生都覺得昨晚的聊天有些尷尬,他卻毫不在意,甚至有點意猶未盡,想接著聊,當然未能如願。
押送人去新農場
1971年初,兵團要在紅河、元陽一帶開發新墾區。那裡是荒山野地,交通不便,吃喝住行都要從零開始,大家自然都不想去。農場此時已經是軍隊編制,每個連隊都硬性攤派了一、兩個指標,定了日期前往。
開發新墾區自然是要找無家累的男勞力,本連已經陰盛陽衰,更顯得這個攤派的艱巨性。在屈指可數的幾位男生中,瘋了的兩位不能算數,華僑似乎也多少該受點特殊待遇,老成都知青中唯一的男生已經快要結婚﹐也不能去。結果王X就成了唯一的人選。他一向無憂無慮,這下子可發大愁了。
一時間悲涼的氣氛籠罩大地。其他連隊哭天搶地、武力拼搏的戲碼也上演了。我們連還算平靜,與王X搭伙的三位昆明女生,默默幫他打點行李。
農場按軍隊硬性執行命令的方式,到了出發那天,爲了防止人逃跑,各連隊把人押送到營部火車站,營部有持槍者把他們押上悶罐火車,然後運走。王X也被送到了營部。
可是在開車前約一個小時,他竟然逃跑了。我們還在照常生產生活、割膠收膠,想不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驚險的床上隱藏
我住的那一排宿舍依著山澗而建,這條山澗流入南溪河。
房子的中間有隔斷墻﹐兩側各有十幾個房間。我和好友高人同住一室,另一位同學住在隔墻另一側。兩側房間有各自的大門,隔墻上有小門互通。我們住的那一側面對山澗和灌木叢,比較安靜,另外一側是面向連隊。
那日中午,驕陽似火,正是午睡時間,突然聽見有人在窗口輕輕叫我的名字,我去開門,見王X站在門口,冷不丁嚇了我一跳。趕快把他請進門,小聲問:你不是上火車走了嗎?他說實在不想去,最後還是找機會下到河邊,沿著河跑回來了,
如果能挨過這一個小時,火車開走就算躲過了。
我問:他們會不會追來,他說可能很快就會追來,挨家盤查,所以要請你們幫忙。可我們的房間那麽小,只對面放兩張床,一切一目了然。我急中生智,想到我們床上都挂著蚊帳,就讓他躺在我床上,胡亂蓋上毛巾被,蚊帳放下來,若有人來查,我就假裝剛被吵醒,坐在蚊帳外面的床沿上擋住後面,只要他們不掀蚊帳,屋子裏面暗外面亮,應該看不出床上有人。室友高人也說,只能如此了。我顧不上他在河邊奔逃、一腿希髒的爛泥,趕快把他塞入蚊帳,蓋上毛巾被。剛剛把他藏好,拉下蚊帳,已經聽到宿舍靠河的那頭,傳來激烈的敲門和喧嘩聲。
很快就有拿槍的人在敲我們宿舍的門窗,我說“大中午的,正睡覺呢,有哪樣事呀?”回答說:“某人跳車逃跑,我們看見他從這裡上岸了,你們可有看見?要快些把他抓回歸案,火車馬上就要開了”。我開了門,坐在蚊帳外面的床沿上,屋子只有兩張床,兩床之間有個架子,放著我們的帆布箱子。室內一目了然,他們進來看了一下,就去查下一家了。
我們緊張地又等了一個多鐘頭,抓逃兵的人沒有再翻回,估計火車也該開了。王X這才偷偷潛囘昆明知青的宿舍。他的戶口、口糧已經都被強行轉走,不過三位昆明女生供他吃飯,還不是問題。
不為人知的戀情
王X走了之後,我與室友高人正在暗嘆好驚險,突然有人撲到我肩上,嚇了我一大跳。原來是隔墻上的小門被打開,那邊的女同學悄悄走過來,抱著我的肩膀說:真得謝謝你。
我原以爲做事隱蔽周全,沒想到還是隔牆有耳。看她的表情,好像和我們一起緊張過,又顯出慶幸和放心的表情。之後她說出的一番話,讓我震驚而無語。她說王X是她的男朋友,他們已經好了一段日子了。他們二人的身份背景極其懸殊,性格完全相反,一個隨和、一個刻薄,可以說完全沒有共同語言。而且,這女生表現極“左”,不但常在大會上發言唱高調,而且多次聲色俱厲地、高聲批判王X“貪生怕死,害怕艱苦”。
現在她告訴我們說:二人已經好了一段時間,晚上在山溝裡約會……。我腦子一時轉不過來,只是覺得不對頭。後來頭腦開始清醒一點,不由得很生氣,王X你既然有一位隱藏的“革命”女友,為什麼不去找她救命呢?按照當時的政治氛圍,如果他被從我的床上抓出來,我就等於和他同罪,不但是包庇逃犯,而且會被加上“狗男女”這類的污名。
三位昆明女生,先是鐵了心,擔著污名養著他(男女之事的謠言比傳染病傳得更快)。後來紙到底包不住火,三位昆明女知青也知道了他們二人的關係,她們火冒三丈,把王X罵得狗血淋頭。
王X被逼得無路可走,只好又主動要求去新墾區。可是去了沒幾天就被人家給退了回來,說他們需要的是有革命熱情、主動去吃苦的年輕人,不要勉強苟且去的人。王X只好把戶口又轉了回來。
這期間,王X也與“女友”做了了斷。意想不到的是:我憑義氣在床上隱藏王X,她女友當時對我感激不盡。此時她先罵王X、又對我開罵,說我是“滿嘴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好像暗示我與王X有曖昧關係。
還好,這時候大批重慶知青來到,山上新連隊需要老職工帶隊,王X主動要求上山,因資格老,還當了司務長。我們也調去了一個新的地方。
為什麼找我?
後來我有機會再見到王X的時候,忍不住問他當初到底是怎麼回事?一是為什麼默默交了女友卻又和其他昆明女生關係密切?二是既然有女朋友,為什麼不找她而找我隱匿他。
第一個問題,他說他從來沒有接受那位女友的愛意,只是不敢直接回絕,怕這位個性強的女子做出極端的事來。至於第二個問題,為什麼來找我救他,他說:“按照XX(那位女友)的個性,一定是先保護自己,不會冒風險的,但是你一定會救人,你一向為人仗義。”雖然他在刻意奉承,我還是覺得不舒服,原來是有風險的事讓我擔著,浪漫的事你們私下幹著。
等年紀大些,才明白王X其實很了解我,也知道我和他根本不可能成為男女朋友,所以心理上毫無壓力。十七、八歲的我,像許多同齡人一樣,深受俄羅斯文學的影響,最敬佩的是十二月黨人。他們是一群特殊的貴族:消瘦憂鬱,目光深邃,額角有青藍的血管,眼睛溫柔而堅定,說流利的法語,寫很美的詩歌,在白樺林和雪地上漫步,目光常常沒有焦點地望向遠方……;另外一方面,他們極具英雄主義和犧牲精神,對國家充滿責任感,對窮人充滿同情心,雖然在流放中吃不飽飯,卻會把最後一塊麵包送給窮人,自己微笑地餓死在女友的懷中。
和今天的年輕人說這種情調,當然會被笑掉大牙。我也曉得自己年輕時太愚蠢。只不過需要想說明一下,個性隨和又現實的王X,和滿腦子夢幻的我,走的是兩股道,永遠沒有交叉點。他敲我的門不過是找個臨時避難所。
良好的結局
王X到新連隊,接受了教訓,踏實做事,混得很不錯。後來他與昆明女生們的關係也修復了,每次路過老連隊,都會停下來吃飯,照舊談笑風生。1973年他被推薦上了重慶建工學院。我與他恰巧在同一天離開河口,在火車上不期而遇。他顯得很成熟﹐沒有了吊兒郎當、啥事都無所謂的樣子。我們都覺得應該重新梳理一下這件舊事。我也相信這次他說的都是心裡話。
他說他本來有更好的計劃、要在暗中擺平這場暗戀,不想涉及和傷害任何人。沒想到一連串的意外,破壞了他的計劃,讓他狼狽不堪。聽起來,我好像也是造成一連串意外中一個環節。他說:“XX(那位女友)很敏感,容易緊張,受不了刺激,需要保護。”我很生氣地說“為什麼我就受得了刺激,不需要保護?”他突然變回老樣子,笑嘻嘻的呲著一顆虎牙,迷離馬虎的看著我,一點也不覺得虧心,語焉不詳地說:“你不太像會怕的樣子,你更像一位母親。”我當時只有十八歲,比他還小四歲,不甘心被人比作母親,還想繼續討伐他,他已經轉移話題,聊到下一個我有興趣的事上去了。
年齡漸長之後,我才有點明白他的話,比起普通朋友,母親在愛護孩子和保護他人方面,都比較有擔當。我也相信他真的是好心辦了壞事。他不愛那女同學,卻有善心和細心,不願意讓其受到傷害。他在危難中來找我,也是看透了我,除了頭腦簡單、心軟仗義之外,還因無知而無畏。人在危急中,大概都會凴直覺找一個母親型的女生救命吧。
後來類似的事情還發生過,我為救人甚至冒過更大的風險。可我漸漸明白,我的弱點,是免不了會“論斷人”,以為自己有更高的道德操守。
我信主之後才明白,在主耶穌面前,我們都是罪人,一處污點和十處污點沒有本質的差別。主的愛,那最美最真、最溫柔也最可靠的大愛,讓我降服,也看到了自己是何等的卑微軟弱。在這些險境中,我們能逢凶化吉,全靠的是主耶穌的看顧保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