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道还 2/19/2023
据说世界几乎所有古文明,都认为自己处在大地的中央;或者像地中海,谁也不处于中央。那么,中国这个名称的由来,是因为古人认为自己脚下就是大地之中吗?显然不是。《吕氏春秋·有始》有:“白民之南,建木之下,日中无影,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这里假设天和地是对齐的,太阳运行到天中,人如果站在地中,就没有影子,因为影子完全在脚底下。地之中的地点在一个不知什么范围的白民之南。
在大地之中心,有棵生命树,是很容易想象和接受的。建木即是传说中的这棵神树。传说建木也是人神交通的通道。建木的由来,据说是上古巫师为观测天文而设立的柱子。柱子有日影,由此很容易想到,日中没有影的柱子是存在的,在大地正中央。
据李约瑟考,上古的玉器璇玑,距今5-6千年,是用北斗星等确定天心的仪器,即银河系的北极点。建木的传说,大概不会晚于发明璇玑的时代。如果这个猜想是对的话,那么中国的中,就不是指大地的中央,不是“地理之谓也”;而是人为建立的。
这就牵涉到了晷景之具。中国上古最简单的天文仪器,是土圭和水臬。这两种被用来测日影、正四时和测度土地。土圭是垂直于地面立的一根杆,可以通过观察记录它正午时影子的长短变化来确定季节的变化、授时、和测“地中”。前两者很容易理解,一年中,日影在夏至最短,冬至最长;一天中,日影在正午最短。通过长期的观察和记录,可以定出季节。显然,在这种测量中,立的杆或者柱,必须要正,然后才可重复。这就需要水臬,臬字是盛水的容器,置于木上之形,起水平仪的作用。这样,由臬的“平”,得到“直”,然后得到“正”。后世的圭表,有立柱和水平刻度,大概是合圭臬为一得到的。
《周礼·地官·大司徒》:“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影),以求地中。”这种测“地中”,需要一套配合的东西。正直立的杆,在一年中,当太阳从上直射时,没有影子,叫做“立杆无影”。这种情形,在北回归线上,一年有一天;比这儿向南一点,有两天。如果定下了日历和时间,有了确定的夏至和午时之后,纬度不同的地区,“立杆无影”的发生,会偏离夏至和午时。有了不同地区的测量,就可以总结和选择,以定其“中”。据说周王城是根据这套东西定的,具体如何定的,需要专家考察。
“上古竞于道德”,可以猜想,在那时的互竞中,确定日历和季节是个重要题目,甚至可能是决定性的。如果一个部落连季节都说不准,谁要拥立他们作为盟主?谁要听他们讲什么?而能够准确测量的部落,一定会发展得更好,更有影响力。这是因为,他们对道的运行,有这更好的德:理解上的内德,测量技术的外得。
圭臬有如文明与野蛮的分野。因而,圭臬就在人类社会中取得了重要地位,如“奉为圭臬”所言。
圭字是累土而成,或者是立柱之意,或者最原始的圭就是土石垒成。大概因为圭的重要性,古人用玉作圭,当成重要的礼器。王侯在重要仪式上要执玉圭,有道德、有约束而不村野、不散漫,礼的意思隐含其中。
玉圭多有出土的,可以说,出土的玉圭,最早的那件,可以帮助确定日历发明的历史时间,建木传说成为不经之谈,大概也是在这个时代。出土的玉圭的形制,有上圆下方,上尖下方,或长方有孔。这些形制,只能是模仿测量用的圭。为了更精确地读取日影长度,容易制作的圆,被上尖取代;而孔则是另一种,不靠影,而靠孔透光读取,同样是为了测量的精准所设。
手执的玉圭同时代表了天道上的依据,含有正、直、平、准的意义,标识身份地位,带有坚固和美好等意。后世的芴板,很可能是仿圭的形状,象征有理有据和正、直、平、准的品质。孔颖达说:“圭角谓圭之锋铓有楞角,言儒者身恒方正,若物有圭角。”八卦的卦,一般训为挂,其本意却可能是圭,不是挂在那里,而是取占卜测度之意和象征正、直、平、准的性质。毕竟,那时卜卦也是作为一种对天意、成败的测度而被依赖。
至于为什么不拿臬,大概是捧着个碗状物比较难看吧。
有了以上的材料和猜想,可以回过头重新看“姜说”。这就引起几个问题:
日影测量里的正、直、平、准,都已经有了,作为“晷景之具”的“中”的作用在哪里?测量的圭表,最简单不过,“晷景之具”的“中”的必要性在哪里?“晷景之具”的“中”是另有一套测量么?形制为何?
古人认为万物有灵,不以类别思维,所以文字思维也应是一字一意。正、直已经有了,为什么要再造“中”一字。
圭臬皆有流传、影响,“中”相应的部分呢?玉圭多有出土的,“晷景之具”的“中”在哪里?舜要禹,“允执厥中”,这里的“中”如此重要,礼器中为什么没有个“中”。如礼器中有,“中”不以玉制,其原因只能是不能用玉。那会是什么?
叫做“中”的测风仪器是有的,形制是杆头系带。带子乱飘,这个仪器如何能同时测日影?叫做“中”的日常用具也是有的,《礼记·射义》有:“持弓矢审固,然后可以言中。故盛算之器即曰中。”这是个放置算筹之器。这两种器毫无共同性,显然都是因为“中”在生活中不见了、过时了,然后才能假借“中”之名。否则就会导致混乱。“晷景之具”怎会过时?
日影用波浪线描摹,说不通。
这里需要略加解释的古人的“不以类别思维”。现代人的思维常以体推出用,先有体的结构,然后论证功能和用途。这种思维古时也有,比如说一些创世神话。但更早的思维,并不是这样的。比如神,在古人思维中,神是很重要的,但古人不知其体,只知道其作用,如旱魃。旱魃的作用是导致旱灾的。旱魃是什么,不知道。旱魃的人的性别和形象属性,是后世为了解释,硬加上去的。这种用的思维,并非中国古人独有,北欧、希腊神话中,也能看出痕迹。上帝不让人崇拜偶像,实际上也是无体却有用的思维。体是个封闭概念,可以用形式逻辑思考;用是个半封闭半开放状态,是非形式逻辑的。如大气的混沌,有其道,有其理,有其数学,但无法得到解析解,不是形式逻辑思维能够企及的。
原始思维对作用区分,与体无关,譬如“气”。现代人要知道是种什么气体,然后才能理解。而在古人的思维里,凡是类似于气的作用,皆属于气,不管其体如何,天有天气、地有地气、人有中气、气血。现代人拿着自己的思维去硬套,是无法理解此类的概念、思维、和人类学材料的。
原始思维对作用分得很细致。比如说风云雷电,各有其神,没有个大气现象神。《西游记》中,风云雷电都属普化天尊管辖,显然是后起的。
因为以上的种种疑问。愚以为“姜说”也不能成立。那么“中”有个器物与之对应吗?我认为是有的。我的猜想是,“中”乃是结绳记事之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