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与“弗”
杨道还 3/7/2021
(一)
拙文“‘有教无类’的英文翻译”中虽然批评了两种英文翻译,但没有给出我的翻译。我认为这句的解释是:教育本无,(吾辈)当使其有;类别本有,但不以类别拒绝。现试译如下,“Make education happen, regardless to whom.”
陈荣捷所著“A source book in Chinese philosophy”中,将这句翻为,“In education there should be no class distinction. ”(page 44)他简短地解释了何为class,说,孔子的学生中有平民也有贵族,有愚蠢的也有聪明的。如果不去深求,陈荣捷的翻译可说是得体。这个翻译是接近文字原意的,很容易翻回中文,但翻回中文应该是“教无类”或者“教勿以类”。这个翻译没有翻出“有”。
有,《说文》说,“不宜有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不当有而出乎意外而有,不可以有而竟然有,这种存在称为“有”。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详解了这一意义,说,“谓本是不当有而有之称,引申遂为凡有之称。”这即是说,有字现在的拥有、存在的意义,是后起的。
段玉裁说,“凡春秋书之有者,皆有字之本意也。”如《春秋传》里的“日月有食之”,用的是有字原本的意义。日食是一种异常,日本来不当被食,日食却竟然发生,所以叫做“有”食。
从时代上看,孔子讲的“有教”,不能排除是用了有字的这个本义。而用这个意义来理解“有教无类”,则意义通畅。孔子是平民而教师,开创了中国民间教育的先河,此前没有像孔子这样的人或事业,所以“有教”:民本来是不教、无教育的,但孔子所做是使他们得到教化。孔子此言是对教与人的关系的一个回应。
孔子因材施教,针对不同类别,有不同的教诲。如,《论语》中有,冉求总是退缩,孔子就总是鼓励他;子路勇,孔子就常约束他。(《论语·先进》22)“教无类”,带有平均主义的意味。平均主义教育不是孔子的教育思想,也是行不通的。如果平均主义教育是真理,那么专科学校就是最荒谬的存在——凭什么要会画画才能学fine art,孔明出山前什么时候当过兵?
(二)
有字的本来用法和意义,不是用语法分析能够得到的。语法分析固然是个利器,但言外有意,意有所随。(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意有所随是指意如何生出来,这是一个思维方式上的问题。有字的本意不是与无相对而言,而因为讲话的人心里有个应然的见解,与不该有相对言。这个应然,或者是定的,或者是不定的。这个意义就不是叩其两端就可以得到的了。形象地讲,有和无是一个直线的两端,而不当有而有,却是从这个直线上岔出的、出乎意外的一枝。不能理会此中所包含的不应然(或应然)意味,当然也就读不懂这类的句子。
只有语法上的分析,不能理解言外之意。这里言外之意不是指指桑骂槐那类的,而是指言和意是两分的。用比喻来讲,言中有意,就如木匣中藏着珍珠,木匣不等于珍珠,珍珠也不等于木匣。认为言即是意,就如买椟怀珠,只能得到不值钱的字面意义。文学是有意之后,才去炼字择辞,有如给珠子找个合适的盒子,“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反过来,“中文房间”(Chinese room)那样的强人工智能语言机器,只能源源不断地产生盒子,盒子里有珠子吗?莫须有。
有字的本来用法和意义,只能从用中得到。最近十几年兴起的“语用学”,不再仅仅限于从字的内涵得到字义,实际上就是言外有意,意有所随的思想的重认识。只有通过这个重认识,才能解开“有”的意涵。
有字并不是个孤例,例如弗字。弗字大致上与不字相埒,但意义不同。现代人对于“不”和“弗”的辨析,多用语法分析,论来论去,不仅至今悬而未决,反增混乱。(注1)
如,某大家讲,“‘不’和‘弗’在词汇意义上是相同的,它们都是表示一般的否定,但是,它们的语法意义有细微的区别。区别在於:‘不’字后面的动词既可以是及物动词又可以是不及物动词;既可以带宾语,又可以不带宾语。”这个辨析,对于理解和使用弗字不仅没帮助,还使人有“古人真是矫情,那么文绉绉干嘛,只用不字不就完了”之感。
但类似于有字,弗字的意义有不的意思,但还有应然而不然时的那个不字的意思。用为后者时,“弗”和“不”不是细微的差别,而是很大的分别。不字则是一般的否定,这个不需多加解释。
《说文》中,解“弗”,“挢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弗)矫也。矫各本作挢,今正。”段玉裁这句话意思是,各种版本里的挢,今改正为矫。矫与挢是互通的,都是乔模乔样的乔,有扭曲之意。乔,《说文》说,“高而曲也”。弗字的本意因此是“矫而不”的意思。“矫情”是现代人很熟悉的一个词。矫情不是无情,而是有情,但这个情是扭曲、曲折、不直率地发出的,即,应该直截,却不直截的不情、不通情理。弗字的矫即是类似的不。
弗字的字形也很能说明这种矫、曲,弗字中间两竖,一是被矫之物,一是用来矫枉之物,弓形则是绳索。弗字的不,即是一种矫之力,而不是反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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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者弗食,劳者弗息。(《孟子·梁惠王下》,饥者应该得食,却不得。据上下文,此处弗字不是“不”的意思,而几乎可以说是“不该不”的双重否定)
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孟子·离娄上》。可居住而不居住)
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孟子·万章上》。有可顾,而不顾)
化贷万物而民弗恃。(《庄子·应帝王》。有可恃,却不去恃)
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时命大谬也。(《庄子·缮性》。本在世中,却出世而隐)
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老子·2》。本来自己占据的,却不占据)
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论语·八佾》6。这里弗字是“难道不”的意思)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论语·公冶长》9。有可比,却比不上)
“弗”与“不”在没有应该与否的考虑下,或者说不考虑、不去考虑有任何应然、情理时,可以互换。但一旦有此类考虑,就不可互换。
弗字因为矫的转折,没有不字那么决然,那么意味强烈。如,孔子说,“君子不器”。这里“不器”的语气比“弗器”要强烈的多。如果改成“弗器”,意味上就差很多。孟子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同样不能用弗字代替。
“饥者弗食”里弗字,强调的是“应该(得食)”,不能换成“不食”。“女弗能救与”,是难道你不能救吗,强调应该救。弗字在这里否定的意味远逊于转折的意味,甚至可以转折到双重否定。用比喻来说,人出言如箭,对其的否定有两种,一种是直接顶回去,像盾那样;另一种则是将其拨开。这两种就是“不”与“弗”的区别。这在形象思维中非常容易理解。孟子有此类的形象思维,他说,“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孟子·离娄下》)逆是反对,如“不”;横则是一种打岔,如横石拦水,水只能从石旁曲折而流,如“弗”。而当“弗”解为“不该不”,就像拨箭使其回射一样。
可以说,弗字的动态范围比不字要大得多。弗字的阐释空间,带有开放的意味。
(三)
类似地,另外一对表示否定的字,也不能单从语法分析:“毋”和“勿”。这两个字通常用于祈使句,表示禁止或劝阻,等於现代汉语的“不要”或“别”。但这两个字不像某些教科书所讲的那样“意义是相同的”。
在语法里,“毋”和“不”相当,“勿”和“弗”相当,词义上的差别和用法上的差别也类似。毋字,是直接、坚决的否决和禁止,有如命令。勿字的只是不要去做,可以是命令,也可以是建议,能容忍一定的灵活性。这之间语气的差别有如英语中never和don't。
《论语·子罕》有,“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又如,“临财毋茍得,临难毋茍免”。(《礼记·曲礼》)这里的毋字不能用勿字替代,意为没有例外、条件可商榷、商量。(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梁启超翻译的名句“不自由,毋宁死”中的毋字,也不可改。这里的“毋宁”是一个词,最早见于《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意思是“宁可”。拆成两个单字,这个词似乎不可解,但这个词实际上可以看作“毋它而宁愿”,即决然否定其他选择,而宁愿如何。这句话里的毋字,不能用勿字替代,否则就成了可与不可之间的建议。
“毋宁”这种构词,又如“毋乃”,意为“难道不是”,即“毋它而只是”。例句,“毋乃不可乎?”(《礼记·檀弓下》)段玉裁说,“(毋)古通用无”。这是有依据的,“毋宁”亦作“无宁”,但不能是“勿宁”。又如,“求!无乃尔是过与?”(《论语·季氏》)
孔子不为己甚,讲个人修养,用毋字的毅然决然;讲礼,则是一种建议的语气,用勿字,教育而不命令。他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又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后人将其体会成禁止的命令,是将勿字当成毋了。“非礼勿视”,是半开半闭的思维。严格地看都不能看,如何知道这样的“无视”是无礼、失礼、还是非礼?此时,何为礼,端在于人的领会,这是半开放性。但不是完全开放,何为礼,何为偷窥癖、肆无忌惮的乱瞅,一个人难道能一点谱都没有吗?
又如,“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孟子·梁惠王下》)这里的勿字,不能换成毋字。换成毋字,要左右和诸大夫又有何用?(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可以说,与弗字相类似,勿字的动态范围比毋字要大得多。这两个字在现代汉语中用的很少了。这并不意味着,这两个字不再有意义。反而,这种不去用和不会用,显示出了现代国人在思维上失去了开放性质,凡事都只求其必。当不可必的时候,失去了开放思维或半开半闭思维的人不仅无法理解,而且往往选择简单粗率地去断言,谬误和纷争自然而生。
不字和毋字是决断的,带有封闭性,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两个字只能用于封闭情形。这两个字在半开半闭思维中的用法,详见拙著《修养》第二章。
先秦时代的语言,是先秦诸子的思维所塑造的,所锻炼而成的,而诸子的思维,是开放的、半开半闭、和封闭等三种思维都有。不能理解他们的思维,不仅不能理解诸子的著作和古汉语,对使用现今的白话也会造成障碍,无法得其深度和精微。白话文想达到古汉语能够表述的思维深微,要么需重学重整古汉语,要么需将汉语回炉重炼,可惜这两者都是这个时代缺乏的。
参考:
1.《老子》中的“弗”与“不”——三种版本的对比研究,梁静。
杨道还新著《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已于近日出版:https://www.lulu.com/search/?contributor=Daohuan+Yang&sortBy=PUBLICATION_DATE_DES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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