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五百多年时的罗马居民中,有一位集贤德与美貌于一身的”女神”,她的名字叫做卢克丽霞(Lucretia)。卢克丽霞既有羞花闭月的容貌,又有端庄正派的为人。 她出生在罗马的一个执政官家庭,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知书达理。长大后卢克丽霞嫁给了贵族克莱提那斯(Collatinus),过着舒适平静的生活,是罗马人尊敬羡慕的女子。
Sextus Tarquinius admiring the Virtue of Lucretia, 1781, by Jean-Jacques Lagrenée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国王塔克文(Tarquin the Proud)的小儿子塞斯图斯(Sextus Tarquinius)见过卢克丽霞后,立即被她的美貌折服。明知名花有主,还是按耐不住对卢克丽霞的痴想。在一次卢克丽霞的丈夫因公外出的时候,塞斯图斯趁黑夜闯入了卢克丽霞的家,并用尖刀威逼,强迫占有卢克丽霞。卢克丽霞誓死不从,但恶毒的塞斯图斯用毁坏卢克丽霞的名誉作为威胁。他告诉卢克丽霞如果她不肯就范,赛斯图斯不仅会杀掉她,他同时还会杀死一个男性奴隶,然后把他们的尸体放在一起,诬陷卢克丽霞与男性奴隶通奸,且让她死无对证。
“The Rape of Lucretia”, by Giulio Cesare Procaccini (1570-1625)
可怜红颜薄命的卢克丽霞,惨遭歹人糟蹋不说,还要被栽赃一个坏名声。为了有机会证实自己的清白,她选择暂且活下去,忍住悲痛等到了父亲和丈夫的归来。和丈夫和父亲一同归来的还有她丈夫的朋友,罗马的另一位政治家布鲁图斯(Lucius Junius Brutus,卢修斯·朱尼厄斯·布鲁特斯)。卢克丽霞向他们哭诉了自己的不幸遭遇,讲完之后便用事先隐藏在身上的一把尖刀,毅然决然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以自己的生命来作为最后的抗争。
“Dead Lucrecia”, by Spanish sculptor Damià Campeny i Estrany, 1804, La Llotja Palace in Barcelona
此情此景,不仅让在场的所有人悲痛欲绝,更让众人坚定了为这位圣洁女神复仇的决心。悲愤中的布鲁图斯拿起沾满烈女鲜血的匕首,激情地带领大家向诸神发誓,誓以推翻暴君王政还卢克丽霞清白为己任。这个由布鲁图斯发起的推翻王政的誓约,犹如1775年美国人派屈克亨利(Patrick Henry)那个著名的“不自由,毋宁死”的演讲,吹响了社会变革的号角。
The Death of Lucretia, 1763 to 1767, by Gavin Hamilton, Yale Center for British Art
这位施暴者塞斯图斯的父亲塔克文国王,名声本来就不好,和罗马的前六位贤君截然不同。他本来是第六任国王(Servius Tullius)的女婿,后通过政变弑杀岳父清除异己才篡位称王。塔克文专横独裁,骄奢淫逸,残酷迫害不同政见者,并连年发动战争,罗马人早已怨声载道。卢克丽霞之死成了压垮塔克文王政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布鲁图斯等人的带领下,罗马人赶走了国王塔克文,终结了王政,还政权于元老院,于公元前509年建立了以元老院政体为核心的罗马共和国。
The Murder of Servius Tullius, King of Rome, c. 1770, by Louis-Jean-François Lagrenée (French, 1724 – 1805), is a portrayal of the murder of the beloved 6th King of Rome (578–535 BC) by his daughter, Tullia, and her husband, Tarquinius Superbus.
不要小看一个小女子的力量。历史上很多重要事件的发生,都常常是源于一个似乎并不起眼的小女子。林肯曾半开玩笑地说《汤姆叔叔的小屋》作者斯托夫人(Harriet Beecher Stowe)引发了南北战争,这位马萨诸塞州的一位小妇人所引起的战争最终使美国从奴隶制中解放。而古罗马的这位小女子卢克丽霞,也可以说是直接导致了王政的终结和共和的建立。卢克丽霞为自己的圣洁名誉所作出的牺牲,不仅受到当时的罗马人纪念,更被后人誉为维护人身自由和圣洁的象征。
Liberty Leading the People, 1830, by Eugène Delacroix, Louvre Museum
卢克丽霞的故事,让我情不自禁的联想到那幅法国大革命名画“自由引导人民”(Liberty Leading the People)。每次去卢浮宫,我都会在那幅原作前驻留数分钟,去切身感受那种历史和艺术所带来的震撼。不知大家是否注意过,画中央那位高举三色旗的半裸女子,穿着是古罗马时代的装束,头上甚至还戴了一顶弗里吉亚帽(Phrygian Cap)。弗里吉亚帽是古罗马解放奴隶用来标志他们自由身份之帽,是自由的象征。我想十九世纪的画家在创作这幅画的时候,不仅仅是使用了罗马时代解放奴隶的隐喻,应该还有来自烈女卢克丽霞的灵感。在我眼中,这位两千多年后引导人民争取人权解放的法兰西自由女神,正是卢克丽霞的再生之魂。她所代表的自由,正如卢克丽霞那女神般的美丽胴体,是纯粹圣洁的,不可侵犯的,值得用鲜血和生命去捍卫的。
Lucius Junius Brutus condemning to death his sons Titus and Tiberius,Bartolomeo Pinelli (Rome 1781-1835)
被赶跑的国王塔克文,也曾尝试在邻国的支持下复辟,但最终没能得逞。在那政治动荡的年代,不同的政治信仰,也让很多家庭产生的分裂。布鲁图斯的两个儿子,加入了塔克文复辟的阵营,但在复辟失败后被父亲的军队俘虏。共和政体的忠实捍卫者布鲁图斯,选择了大义灭亲,依照罗马的法律经审判后亲自下令处死了两位共和国的罪人。
The Lictors Bring to Brutus the Bodies of His Sons, by Jacques-Louis David, 1789, Louvre Museum
卢梭在他的自传《忏悔录》中曾写道,他少年时代曾幻想自己就是古罗马时代的英雄布鲁图斯。布鲁图斯也是古罗马史上最令我佩服的政治家。他的可敬之处不仅仅是带领众人推翻了国王的暴政,更难得的是他没有像许多历史上的起义者那样,自己取而代之成为下一位国王,而是把制法权归还元老院(Senate),用元老院选举产生的每年轮换的双执政官制取代国王,用共和国来取代王国。在布鲁图斯看来,王政的弊病源于凌驾于法律之上的国王。当王权高于法律之时,百姓的人权自由就无法保障。卢克丽霞是位模范公民,却对凌驾于法律之上的王子的施暴而束手无策,最后只能用鲜血向这个不公的社会提出控诉,以生命证明自身的清白。而要想彻底避免卢克丽霞的悲剧重演,使民众的自由之身不再被随意蹂躏,唯一的办法就是取消国王,用共和政体取代王政。布鲁图斯对古罗马的贡献,和美国国父华盛顿对美国的贡献异曲同工,而且都是在本来可以顺势称王的情况下急流勇退,选择了均衡权力的元老院或民主制度。而布鲁图斯在两千五百年前就能如此高瞻远瞩并付诸于行,的确是让人叹为观止。
中国历史上也不乏“替天行道”那种率众推翻暴政的义勇之士,但最后的结果却不外乎是取代了原来的皇帝,而拥立了一个新的皇帝。中国历史上改朝换代的领导者,既没有足够的想象力和度量去构建一个民主共和的政体,更没有人能够拒绝高居神坦的“天子”地位的诱惑。中国历史上的臣民,似乎更满足于物质生活上的富足,而忽视了精神生活上的自由。很少有人认为公民应该去为力争应得的最基本自由和权益而“不自由,毋宁死”,而更多去选择心甘情愿地做“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这种至高无上的皇权下的奴仆。
盐野七生在《罗马人的故事》中曾以这样的语言来概括:“向宗教寻求纠正人类行为准则的是犹太人;向哲学寻求纠正人类行为准则的是希腊人;向法律寻求纠正人类行为准则的是罗马人。”如果类推一下,我觉得还可补充再加一句:向道德伦理寻求纠正人类行为准则的是中国人。
The Oath of Junius Brutus, by Alexandre Evariste Fragonard, Ca. 1797 - oil on canvas
Villa Musée Fragonard - Acquisition by the City of Grasse
犹太人以宗教为核心,几千年凝聚力依然十分强大,历尽风霜而不衰。希腊人的哲学传统虽然是文化瑰宝,但今天的希腊人早已光辉不再。古罗马人的法治传统,在欧洲文艺复兴和资产阶级革命之后,再次占据主导并被西方社会普遍传承。我们的祖先曾追求儒家孔孟之道,并以此约束自己的行为。然而在今天的社会,传统的道德伦理早已经不再是约束人们行为的准则。作为现代社会的一分子,公民有义务明确什么是最基本的人身自由和权益。一个现代的法治社会,必须是建立于公民拥有基本的自由的保障之上。一个公正的法律,也必须赋予公民最基本的人身自由和权利。如果不能保障公民最基本的自由和权利,那么这个法律就很容易演变为维护封建统治者利益的“王法”。
《不自由,毋宁死!》版画(1876年),收藏于美国国会图书馆
女神卢克丽霞的鲜血没有白流。她唤醒了以布鲁图斯为首的一批对自由的忠实信仰者和捍卫者,他们用行动推翻了残暴的王政并建立的共和政体;在布鲁图斯之后,经过一代接一代的像布鲁图斯一样的对法律公正执着追求的罗马人的努力,才有了数百年罗马共和国的兴盛。西方有今天的自由,和古罗马共和国一样,也是靠无数的像布鲁图斯这样的人的不断抗争才取得的。这些争取自由的先驱者们,容不得圣洁的自由被践踏,并愿意为自己的所追求的自由奉献出生命的代价。美国的国父们在建国初期,以布鲁图斯时代罗马元老院体系为基础,并进一步强调了权力均衡和公民人权保障,从而建立的三权分立的民主制度。但再好的制度,也要有觉悟的公民才能维持。美国建国这二百多年,比起古罗马千年的演变,仍然还是很短的历史,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民主并非万能,稍有不慎就可以演变成多数人对少数人的暴政。任何一个公民都有责任去思考:什么是公民最基本的自由和权力,什么是必须保护的东西,如何才能避免暴政,包括多数人对少数人的暴政。
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