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时候喜欢读历史故事，故事中的跌宕起伏和惊心动魄曾让我荡气回肠。经历了几十年的生活历练和积累，今天的我依然喜读历史，但除了被那些人物和故事所打动，更多了几分感慨和沉思。读史的同时，更喜欢联系自己的生活经历和现今社会，去尝试思考或提炼值得“以史为鉴”的精髓。

“Geta Dying in his Mother's Arms,” by Jacques-Augustin-Catherine Pajou (1766-1828), Staatsgalerie - Stuttgart – Germany

今天想讲讲卡拉卡拉（Caracalla, 188－217, Roman Emperor born Lucius Septimus Bassianus and later called Marcus Aurelius Antoninus），这位公元三世纪初在位仅六年的古罗马皇帝。卡拉卡拉的父皇塞维鲁（Septimius Severus, 146 AD－211 AD）在位时倾力营造一家四口的和谐家庭，一心想让两位儿子卡拉卡拉和弟弟盖塔（Geta, 189 AD － 211 AD）将来联手共治罗马帝国。但卡拉卡拉则想大权独揽，心里容不下弟弟。他认为弟弟是对自己的威胁，于是在父亲去世后不久，就派人暗杀了弟弟，成为唯我独尊的帝国独裁者。为了确保他的独裁地位，他还六亲不认地流放并杀害了岳父，妻子和内弟，并对弟弟的支持者们也格杀勿论。皇帝的这些暴行自然会引起人民不满，抗议行为时有发生，卡拉卡拉对这些抗议采取了残酷镇压。在视察埃及亚历山大时，他将数以千计的抗议民众诱入军队的包围后悉数杀死。因为他的这些残暴行为，后世研究罗马的史学家将卡拉卡拉定性为暴君。

“Caracalla and Geta Watching A Bear Fight in the Coliseum”, 1909, by Sir Lawrence Alma-Tadema

但在这些残酷铲除政敌和镇压民众的暴君背后，卡拉卡拉却是一位有抱负的热血青年。作为皇帝他没有贪图安逸，而是矢志建立一番丰功伟业，想把罗马帝国打造成为他理想中的强大帝国。他不惜重金建造公共设施，为百姓增加福利。以这位皇帝命名的卡拉卡拉浴场（拉丁语：Thermae Antoninianae，意大利语：Terme di Caracalla）就是在他执政时建成的。卡拉卡拉浴场是当时罗马最大的公共浴池，占地三十三英亩，不仅拥有庞大完善的洗浴设施，还是一个公众娱乐休闲中心，包括一个图书馆和购物中心。现在去参观罗马，仍可以看到这个庞大浴场的遗迹。

The Baths of Caracalla, Rome. This image is taken from the south-west of the caldarium.

卡拉卡拉在位时还颁布了“安扥尼努斯敕令”（Constitutio Antoniniana, or Edict of Caracalla, or the Antonine Constitution），一次性地授予所有罗马帝国包括其行省的所有自由人完整的罗马公民权。这位颇有军事天分的年轻皇帝，在率军以主动出击并分而治之的策略平定了北方边境后，又破天荒地提议通过与东方敌国帕提亚（The Parthian Empire, 247 BC – 224 AD, also known as the Arsacid Empire）公主联姻来实现东方的和平共荣。当这个联姻提议被帕提亚国王断然拒绝之后，卡拉卡拉立刻亲率大军征讨帕提亚，但在路上就被自己的卫兵暗杀。卡拉卡拉在位时间虽然只有短短六年，但也算是个勤奋尽职的皇帝，没有在自己的岗位上虚度光阴。

The Farnese Bull, originally one of the many ornamental sculptures in the Bath of Caracalla, now on display in the Museo Archeologico Nazionale, Naples;

卡拉卡拉政绩中最惊人的一举，就是大赦行省并赋予所有罗马统治区自由人居民以公民权。以今天的眼光看，这似乎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人道主义的善举。但如果结合当年古罗马社会的现实，这个法令其实是弊大于利。代表古西方文明的古希腊和古罗马，都把公民权看得很重，公民是国家的主人，有参与政治和投票的权利，同时也有为国承担的义务。雅典的公民权要求极为苛刻，父母双亲都必须是雅典公民的人才有公民身份。其他地区的希腊人，即使对雅典的贡献再大，也不会被授予雅典公民权。例如出生于马其顿的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从少年时代起就生活在雅典，不仅对雅典的文化贡献突出，还为雅典创立了相当于现代大学的著名的吕克昂学园，但即使如此也没有被授予雅典公民。

“The Baths of Caracalla,” 1899, by Sir Lawrence Alma-Tadema

罗马把意大利本土以外的地区作为行省来管理，行省地区要缴纳行省税。罗马的公民政策比希腊更包容，行省的人民对国家做出贡献以后就能成为罗马公民，比如当地的领导者，有能力有贡献的士绅，为国冲锋陷阵的服役期满的军人，以及医生或者教师这种技术含量高的从业者，甚至包括参加设计建造基础设施的解放奴隶，这些都可以是获取公民身份的资格。公民权是行省人民追求并羡慕的特权，很多行省公民会在墓碑上特别标志其罗马公民身份以显示其光荣。这项由凯撒制定奥古斯都以后一直沿用的鼓励行省人民融入罗马文化的国策，通过两百年的实践检验被证实是非常有效的。因创作《希腊罗马名人传》（“Lives of the Noble Greeks and Romans, ”commonly called “Parallel Lives”）而闻名的希腊人普鲁塔克（Plutach）把罗马强大的原因归结于其同化政策，而这种以功绩为基础的公民权正是其同化政策的核心部分。

“Caracalla: AD 211, entering the Baths of Caracalla, walking on rose petals,” 1902, by Sir Lawrence Alma-Tadema

凯撒曾说过：“每一个导致糟糕结果的决定，其出发点都是好的。” 卡拉卡拉的这个人道主义“大跃进”性质的普及公民权法令，非但没有实现这位热血青年的强国强兵的大同理想和带来更多税收，反而却因行省税的取消使罗马陷入了财政危急，更给罗马社会带来了更深层的负面影响。那些尚未认同罗马人价值观的行省居民，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罗马公民权，却不再有成为罗马公民的自豪感，跟着自豪感随风而逝的是身先士卒和为国尽责的动力。躺平便可以得到的东西不再有其魅力，而公民权一旦失去了它的魅力，以往附加在公民权之上的责任感和义务感也荡然无存。这对于一个以融合多民族，多宗教，多文化为基础的罗马帝国而言，无疑于动摇了其价值观同化的根基。更有甚者，这样的福利一旦给出就覆水难收，即使以后意识到这法令的弊病，其造成的后果已经是不可逆转。

The Frigidarium, 1890 (oil on panel) by Sir Lawrence Alma-Tadema (1836-1912)

其实卡拉卡拉在很多方面和我们今天看到的充满理想主义的有志青年们极为相似。他们以实现天下大同为己任，认为国家首要任务就是不遗余力地援助那些生活在底层的人民，包括那些由各种途径进入美国的没有合法身份的移民。他们单纯地以人道主义为出发点，认为国家应该赋予这些无身份移民和公民等同的权力和福利。殊不知，这样的想法和当年的卡拉卡拉如出一辙。一个移民国家，必须依靠以功绩为基础的鼓励政策，才能激发民众的进取精神，保持国家的竞争力。

"The Baths of Caracalla", 1881, by Virgilio Mattoni de la Fuente

从凯撒奥古斯都开始直到五贤帝时代，是古罗马的鼎盛时期。而卡拉卡拉的统治时期，则标志着盛极一时的罗马走向衰亡的开始。卡拉卡拉不是中国历史上标志着王朝衰败的那种贪图享乐荒废政务的昏君，而是一个有着超前性人道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兢兢业业勤政治国的激进青年。而恰恰是这种缺乏社会经验和管理常识的热心和激情，直接导致了对罗马社会根基不可逆转的伤害。这种伤害，可以比那种无所作为的君主所造成的伤害更加严重。

我一向鼓励年轻人关心政治，也鼓励他们身体力行去参与扶持帮助那些社会上弱势群体，但我从来不鼓励年轻人过早从政。一个缺乏生活体验，社会知识和管理历练而仅靠一腔热血和激情的政治家，对一个国家可以造成的伤害，很可能会比因不作为而造成的伤害更严重更持久，甚至是不可逆转。一个人如果过早地成为一个全职政治家，他会失去在正常的工作生活中积累经验和智慧的机会，而随波逐流地成为政治机器中的一个身不由主的零件。我更相信那些经历过生活磨砺，有管理企业的经验，并对政治和历史有过独立和深入思考的人。他们才更有可能理解什么才是国家兴盛的根基，也才更有可能胜任管理国家和制定法规的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