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西庇阿(史称大西庇阿,Scipio Africanus the Elder)的故事,我马上联想到的是岳飞。虽然一个在古罗马,一个在中国的南宋,两人都是被后人称颂的杰出爱国者,危难时刻保卫国家建立奇功的名将,最后又都因莫须有的罪名蒙受了不白之冤。
著名英国军事史作家李岱尔·哈特爵士(Sir B. H. Liddell Hart, 1895-1970)对西庇阿的评价甚高。在1926年出版的《西庇阿传》的封面上,他所用的标题为“比拿破仑更伟大的西庇阿”(Scipio Africanus: Greater Than Napoleon)。细读西庇阿的军事成就后,我觉得这样的评价丝毫不夸张。
“The Continence of Scipio,” by Pompeo Batoni, c.1771 (Hermitage Museum, St Petersburg)
The Continence of Scipio, is an episode recounted by Livy of the Roman general Scipio Africanus during his campaign in Spain during the Second Punic War. He refused a generous ransom for a young female prisoner, returning her to her fiance Allucius, who in return became a supporter of Rome.
古罗马史上的第二次布匿战争(2nd Punic War)是罗马共和国时代形势最为严峻的时刻。 能征善战的迦太基(Carthage)名将汉尼拔 (Hannibal Barca),为报第一次布匿战争迦太基失败的一箭之仇,在西班牙厉兵秣马多年,准备停当之后率领部队从西班牙出发,越过比利牛斯山,罗纳河和阿尔卑斯山,长途奔袭意大利半岛。在意大利境内的提契诺战役,特雷比亚战役,特拉西梅诺战役和坎尼会战中,连续重创罗马军。尤其是在坎尼会战中,八个罗马军团全军覆没,八万七千人中仅有十分之一生还,罗马军最高统帅执政官保卢斯及大多军团长阵亡,那一天被史学家称之为罗马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之后汉尼拔转战意大利半岛南部,继续攻城掠地。连续的军事失败,让罗马遭受了重大伤亡,几次战役共损失了百分之二十的十七岁以上的成年男性公民。在人类文明史上遭受如此重创却没有亡国,大概谨此一例。没有亡国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因为有西庇阿这样的力挽狂澜者的出现。
“The Death of Paulus Aemilius at the Battle of Cannae,” by John Trumbull, 1773 (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
此时的罗马共和国,敌军兵临城下,已是命悬一线。26岁的西庇阿,父亲和叔叔双双阵亡。他临危请命,为雪国仇家恨,率军进击西班牙。前209年,西庇阿在他征服西班牙的第一次大会战中,成功地把汉尼拔的弟弟哈斯德鲁巴·巴卡从他位于瓜达尔基维尔河上游的过冬营地拜伦赶走。三年后在伊利帕战役(发生于今塞维利亚附近)中西庇阿彻底打败了迦太基人,迫使迦太基人放弃他们经营了多年的西班牙。平定西班牙之后,西庇阿返回罗马,31岁破格被当选为执政官,此时西庇阿尚未达到出任执政官者所需的40岁法定年龄。为了迫使盘踞在意大利半岛的汉尼拔撤军,西庇阿拟定了一个“围魏救赵”的战略。前204年西庇阿率军从西西里渡海征战非洲迦太基本土,次年率军偷袭并火攻迦太基与努米底亚联军的营地,重创迦太基和努米底亚联军。本土告急,汉尼拔和他的大军被迫从意大利南部撤回非洲。之后,汉尼拔所率领的迦太基军于现突尼斯境内的扎马与西庇阿所率罗马军队展开决战(扎马会战Battle of Zama ),西庇阿以更高一筹的指挥和战术完胜汉尼拔,历时十七年的第二次布匿战争最终以罗马的胜利而结束。西庇阿也因此得到他那著名的绰号“征服非洲者”(Africanus)。十多年后,罗马与东方最强大的希腊化国家塞琉古帝国爆发战争。西庇阿作为实际指挥者再次出征,指挥罗马军队在马格尼西亚战役(位于小亚细亚)彻底打败了安条克三世,为罗马平定了东部的威胁。
“The Battle of Zama 202 BC, Scipio Africanus triumphs over the Carthaginian General Hannibal Barca,” by Cornelis Cort,Netherlandish, c. 1567–1578.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
从不到二十岁就在父亲指挥下的罗马军中服役,几十年如一日金戈铁马,运筹帷幄,西庇阿是我眼中真正的英雄爱国者,那种实干的爱国者,那种关键时刻愿意贡献出钱财甚至生命的爱国者。西庇阿的父亲曾任罗马的最高执政官,用今天的话讲西庇阿是根红苗正的赵家人。而当年古罗马的赵家人大多都是和西庇阿相似的这种不惜赴汤蹈火的爱国者。在十七年之久的第二次布匿战争中,罗马最高执政官前后25人率军战斗在前线,其中8人战死。这些赵家人不仅仅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还为国家的征战慷慨解囊。他们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什么叫做“有国才有家”。也正是因为有这些赵家人爱国者们身先士卒,也才有他们身后无数罗马士兵的前仆后继。也正是因为这些爱国者们的上下一心,罗马才能从几乎被汉尼拔摧毁的危情下,经过多年艰苦卓绝的不屈奋战而转危为安。也正是因为这种罗马爱国者的精神传承,也才有了长达千年的古罗马的强大,其持续时间超过世界历史上其他任何一个国家的任何一个朝代。
“Scipio Africanus the Younger Contemplating the Tomb of Scipio Africanus the Elder,” by Jan Frans van Bloemen, between 1682 and 1749 (National Trust, Hinton Ampner, Hampshire)
西庇阿和他的同袍们所爱的“国”,不是悬在他们头上的虚设,也不是一个贵族们用来奴役百姓的躯壳,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贵族与平民共存共亡的并赖以生存的实体。在西庇阿那个年代,罗马的贵族既是一个统治阶层,又是一个责任阶层。罗马贵族阶层素有以私财为平民建造公共设施的风气,包括“条条大路通罗马”的很多公路的修建,都因为有这些贵族的慷慨解囊才得以完工。后来的凯撒,曾不惜个人举债为罗马建造公共设施。还有众多其他罗马贵族,在战时用私钱充公作军费,也是屡见不鲜。同时代的迦太基就没有这样的文化,这也是迦太基最终败于罗马的一个重要原因。现代西方富豪经常为慈善事业慷慨解囊,如果从文化上追溯的话,至少在古罗马年代就已开始。另外一个贵族的责任就是参战,在战争中贵族的伤亡率并不低于平民。近代的英国也有贵族,近代战争中为国捐躯的英国贵族也是大有人在。也许这种“贵族精神”也来自古罗马时代的传承?贵族能无私地“尽责”,这样的“国”自然就有凝聚力。
但即使是西庇阿这样的为国家呕心沥血且功高盖世的爱国者,却在和平年代被押上国家法庭的被告席,一开始的起因是调查塞琉古战争的财务,到后来演变成一系列莫须有的罪名。一位成绩骄人且身居高位的人,引起其他人嫉妒在所难免。但究其更深层的原因,却是因为以老加图(Marcus Porcius Cato,Cato the Elder)为首的一群罗马政治家深信,以西庇阿为代表的个人英雄主义倾向会威胁罗马的共和政体。罗马是在废除了王政之后才建立了元老院的集体领导, 而个人英雄主义的抬头在加图看来会导致王政的抬头。在他们的眼中,元老院才应该是共和国的“主”,而西庇阿就是功高盖“主”。虽然西庇阿无意称王,但他在元老院的极高的威望破坏了这种集体领导的平衡,所以加图认定需要不择手段地破坏西庇阿的名誉,即使编制罗列莫须有的罪名也在所不惜。老加图并非《说岳全传》中的秦桧那种小人,其动机甚至也同样出自一种极端的爱国主义,只是由于政治信仰的不同。西庇阿的蒙冤,最终是残酷的政治斗争的产物。
“The Fight Between Scipio Africanus And Hannibal,” by Bernardino Cesari (1571-1622)
好在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最后被彻底澄清,西庇阿的蒙冤得到平反,但这已经是西庇阿死后两年以后的事了。当年在被告席上的48岁的西庇阿听到那些指控和弹劾,已是悲痛欲绝,心如死灰。他没有选择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只是对指控他的两位护民官以及所有其他众人提出了以下的建议:
“两位护民官及罗马各位市民,今天是我在非洲扎马与汉尼拔和迦太基军队作战,有幸取得胜利的第十五个纪念日。在这样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我建议让我们忘掉一切争执,大家团结一心,向诸神奉上我们的感恩之心。现在,我就要出发前往卡匹托尔山,向供奉在那里的,以最高神朱庇特和朱诺女神及密涅瓦女神为代表的诸神表示感谢,感谢他们给了我和参加那次战役的所有罗马市民为祖国罗马的自由和安全竭尽全力的机会…”
这是西庇阿在罗马留下的最后的话,他是一位彻头彻尾的爱国者。即使被诬陷,他首先想到的仍然是国家的团结,是对神的感恩。也许是神被他的诚心感动,就在老加图和其他阴谋者准备对他缺席审判的时刻,终于有人站出来为他说话,并说服了元老院让这次审判不了了之。但西庇阿却义无反顾地永远地离开了罗马,在去罗马通往那不勒斯路上的海滨别墅中隐居终老直到52岁离世。
精忠报国的岳飞,根本不明白赵构其实只想保全自己的皇位而偏安一隅,并不需要他这样的将军去战胜金兵迎回徽钦二帝。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那是一种悲天跄地的悲鸣。戎马一生的西庇阿,虽然在军事上造诣高深,却未必在政治上精于权术,更无法理解自己已经功高盖“主”,最终不幸沦为元老院政治的牺牲品。一生为罗马鞠躬尽瘁的爱国者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对罗马完全绝望,甚至拒绝死后被葬于罗马境内,只留下令后人落泪的遗言:“不知感恩的祖国,你们有何资格拥有我的遗骨?”
【古罗马感怀系列02】by 雪山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