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经》，欣赏古人眼里的美女，“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细致入微地把身体的各个部位一一罗列比喻，手，脖子和牙齿像什么，头和眉毛又像什么，眼睛怎么样，笑起来又怎么样，各种不厌其烦，生怕漏掉一个耽误了读者领会。嗯嗯，明白了，人的五官还可以这样一一单列出来解析，挨个说完了再拼凑组合。此外，我还读出了一层惊险，原来美人也很不容易修炼的，各个部位的尺寸比例都不能马虎，否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可是，我又迷惑了，美难道不应该是一个总体印象，一种氛围吗？不曾想，我们老师还要再追加一句，“凝脂” 就是猪油。完了！这超接地气的注释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种种来不及萌芽的美好联想瞬间烟消云散，感觉还怪腻的：）    

再读曹植的《洛神赋》，发现这整个是一部美女词汇大全，汉语里描写美人的说法大半源于此。形容局部细节的有，“削肩”，“纤腰”，“芳泽” ，“铅华”，“云髻”，“修眉”，“丹唇”，“皓齿”，“明眸善睐”；轻盈的身姿仿佛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总体印象则是 “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至于 “灼若芙蕖出绿波” 的比喻，则被后世借用化用无数，佼佼者是周敦颐的《爱莲说》，“余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白先勇。他笔下的众多女性都各有风姿。比如《玉卿嫂》，“好爽净，好标致，一身月白色的短衣长裤，脚底一双带绊的黑布鞋，一头乌油油的头发学那广东婆妈松松的挽了一个髻儿，一双杏仁大的白耳坠子却刚刚露在发脚子外面。” 我的读后感只有一条，无论先天条件如何，修饰打扮极为重要。比方说，找到适合自己的颜色（月白色），发型（挽发髻），和画龙点睛的首饰（白耳坠）。

    萧红《呼兰河传》里，王大姑娘没有出嫁之前，连 “我” 的母亲也很喜欢她，说，“我没有这么大的儿子，有儿子我娶她，这姑娘真响亮。” 这个 “响亮” 真是神来之笔，健康高大，活泼能干，手脚麻利的王大姑娘跃然纸上。

    最了解女人的是女人，而女人最讨厌的，据说也是女人。基于这种论调（谬论？），钱钟书在《围城》专门设计了一个情节。相貌平平窥伺一旁的孙柔嘉，在争取意中人（方鸿渐）注意时，也会展示惊人的观察和总结能力小露峥嵘。“孙小姐要过笔来，把红色铅笔按出来，在吸水墨水纸板的空白上，画一张红嘴，相去一寸许画十个尖而长的红点，五个一组，代表指甲，此外的面目身体全没有。她画完了，说：‘这个就是汪太太的 —— 的提纲’。鸿渐想一想，忍不住笑道：‘真有点象，亏你想得出！’” 刻薄，但传神：）

    最善于写女性的，还数女性作家，比如张爱玲。她《金锁记》里的曹七巧，“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 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 年轻美貌的曹七巧，为了摆脱贫困跨阶层 “上嫁” 残疾的姜二爷。从嫁入了姜公馆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被定格在玻璃匣子里，成了被收藏，被悬挂，被观赏，被把玩的对象。 蝴蝶标本，这是张爱玲小说里最骇人的悲剧意象之一，另外一个，是绣在紫色缎子屏风上被虫蛀了，霉了的白鸟。

女作家在男作家笔下又是什么样的呢？铁凝，在汪曾祺的《铁凝印象》里， “不论什么时候都是精精神神，清清爽爽的，好像是刚刚洗了一个澡”，甚至 “有时表现出有点英格丽 褒曼的气质，天生的纯净和高雅”。诸如此类的溢美之辞，能读出汪曾祺对女性抱有的平等态度，或欣赏或同情。就连《护秋》里的 “阿克西尼亚” 杨素花，一个旺盛性欲得不到满足的风骚女人，汪曾祺也是同情加调侃，“杨素花人高马大，长腿，宽肩，浑身充满弹性，像一个打足了气的轮胎内带，紧绷绷的”。这个 “打足了气的轮胎内带” 比喻，太妙了。

汪曾祺的老师沈从文写的《边城》，被誉为 “现代文学牧歌传统的顶峰之作”，我年少时读过，过了这么多年，仍然觉得是我读过最美最动人的爱情故事，仅此一篇。书中的翠翠，优美，健康，自然，是一个理想中的女孩子形象。“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在水边玩耍了。” 

在这里值得特别指出的是沈从文的文字，如汪曾祺所评，“《边城》的语言是沈从文盛年的语言，最好的语言。既不似初期那样的放笔横扫，不加节制；也不似后期那样过事雕琢，流于晦涩。这时期的语言，每一句都 “鼓立” 饱满，充满水分，酸甜合度，像一篮新摘的烟台玛瑙樱桃。” 可惜，因为客观（政治）原因，沈从文从一九四八年起中止文学创作，转入历史文物研究，直到一九八八年去世。著作有《中国古代服饰》和《中国龙凤艺术》。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