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甜蜜蜜》，并不是脍炙人口的邓丽君歌曲，而是陈可辛导演的同名爱情电影。不过，电影和歌曲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电影是为了纪念邓丽君去世一周年拍摄；剧中男女主角因爱好邓丽君歌曲而结缘；就连剧中作画外音注解的，也是余音袅袅的邓丽君歌曲片段。    

电影里的情感纠葛，围绕男主黎小军，女主李翘的两岸三地（大陆，香港，纽约）漂泊经历展开，剪不断理还乱。八十年代中期，李翘和黎小军各自从大陆来香港打拼。人生地不熟，两人在一次偶遇后相识相知，并相怜相爱。然而，他们都太忙着追逐 “理想”了，不敢面对自己真实的感情。自欺不够，还要欺人，李翘提醒黎小军：“我到香港的目的不是为了你，你到香港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我。” 但是，李翘投资炒股接连失败，不得已做了黑社会老大豹哥的女人；失望之余，黎小军 “回归” 理想娶了老家女友。多年后，两人各自辗转漂泊到了纽约。当邓丽君去世，两人在纽约街头的商店橱窗前驻足观看新闻时，再次相遇。此时距离他们当年在香港初见，中间已隔了十年。正是，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电影获得了第三十四届金马奖最佳剧情片和最佳女主角奖，第十六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电影，最佳导演等九项大奖，美国《时代》周刊并把电影《甜蜜蜜》列为一九九七年度全球十大电影之一。二零零五年，此片获香港电影金像奖协会票选为 “最佳华语片一百部” 之一。所有这些荣誉，我认为《甜蜜蜜》都当之无愧。影片的成功，一归功于张曼玉娴熟的演技；二得益于陈可辛出色的讲故事能力；三，穿插其中的邓丽君名曲《甜蜜蜜》功不可没，因为观众还没看电影，就已经听得 “耳熟” ，觉得很亲切了。

    现成的影评，俯拾皆是，但是我想谈谈自己的一些观后感。

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剧中的饮食镜头，准确地说是李翘吃东西的场景。我觉得这些场景是一条推动饮食男女故事发展的暗线，草蛇灰线地折射了两人感情发展的进程，微妙而不动声色。《甜蜜蜜》里吃东西的场景，一共有四次。

    第一次是大年夜，她和黎小军煮馄饨吃。空间狭小，两人各捧着一个馄饨碗面对面吃。李翘说吃不下了，黎小军很自然地把碗接过去吃完，动作默契，好像老夫老妻。独在异乡为异客，团圆夜更觉孤单，两个人抱团取暖，很有相濡以沫的意味。

    第二次是两人熬夜排队买股票。闷热的夏夜，黎小军买来冰水跟李翘一起喝，还专门带了巧克力给她吃。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巧克力已经压扁软化，李翘一开始嫌弃不吃，后来禁不住黎小军再三恳求，用指头蘸了一点点，放嘴里舔舔，还娇嗔：“难吃死了！” 但是她心里一定是甜蜜蜜的，那是恋爱的滋味。

    后来，李翘投资失败欠下巨债，无奈转投黑社会豹哥做靠山。黎小军心灰意冷之下，如约迎娶了家乡的女友来港团圆。有豹哥出资撑腰，李翘力争上游，插手各行各业：花店，婚纱和房地产。一次房地产会展，黎小军也来了。在狭窄的客厅过道里，两人客客气气叙旧，中间还时不时侧身让别人穿行通过。说话时，李翘一直在吃点心，因为她忙了一天，还来不及吃饭。李翘吃东西的样子非常好看，腮帮子鼓起，小嘴抿得紧紧的。她吃的是迷你热狗，香港聚会时最普通不过的小食品；但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吃的应该是一种糯米粉做的点心，软糯而甜蜜。比如说，传统点心驴打滚。李翘涂了口红，头发盘起，穿着小西装，是她心目中的成功女性形象，离实现理想很近了。她在曾经的恋人黎小军面前，一口接一口吃着，毫不见外。也许，她心里从来就没有把黎小军当作前任。这是她第三次吃。

    再后来，李翘跟着豹哥逃亡到纽约。豹哥带了外卖回来，李翘就斜趴在床上吃，吃她最爱的贵妃鸡。李翘吃鸡翅的样子自在，娇憨，几乎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边吃边歪着头听豹哥发感慨，捧着鸡腿的两只手，油乎乎的。此时的豹哥，不再是那个一叠声大叫 “砍人” 的黑社会老大，倒更像一只觅食回来喂幼仔的老豹子。患难见真情，豹哥和李翘之间，也算一个日久生情的感情故事。不过，李翘和豹哥都不知道，她吃的贵妃鸡是黎小军做的；他在纽约中餐馆做厨师。这是李翘第四次吃。

    除了李翘和黎小军这条主线，电影中还讲了两个爱情故事。

一个是 Rosie。Rosie 是黎小军姑妈，她一直念念不忘好莱坞大明星威廉霍顿。现实生活中，威廉霍顿曾来香港拍《苏丝黄的世界》，在尖沙咀拍外景。这么说来，威廉应该是在拍《苏丝黄的世界》时邂逅了 Rosie，并拍照留念。两人在半岛酒店喝下午茶时，Rosie 几乎是孩子气地偷偷藏起并带回了酒店的餐具和餐巾，锁在小箱子里留作纪念。在 Rosie 眼里，餐具和餐巾无异于定情物，这就再次暗点饮食 （男女）主题。这一点美丽回忆，是 Rosie 人老珠黄的后半生里唯一的光亮。Rosie 在临终前感叹，自己已经又老又丑，还是不要再见威廉的好。现实里，老年的威廉受抑郁症折磨，还酗酒。可叹留名影史的大帅哥，里根总统多年的密友，并曾在其婚礼上任男傧相的威廉，风光人生却如此落寞收场。美人迟暮和英雄末路，都是一样的，相见不如怀念。

另外一个故事是 “赛卤味” Jeremy。 一个流落异乡的英文补习学校外教，穷愁潦倒，酗酒，结交妓女，但仍有情有义。影片中他退场一幕是陪伴染上艾滋病的女友回泰国，颇有担当。值得特别指出的是，Jeremy 由金牌摄影杜可风客串出镜。

    剧中的张曼玉，明眉皓齿，娇俏机灵，很像《围城》里的唐晓芙，那个方鸿渐梦寐以求，爱而不得的唐小姐。我觉得张曼玉就是比照着书中对唐小姐的描写量身定制的，“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窝。天生着一半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忘掉口渴而又觉得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温柔灵活.....” 。电影里张曼玉的一颦一笑都动人，又好像三毛回忆年轻时的自己：“那时的我，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知道，我笑，便如春花，必能感动人的 --- 任他是谁。” （见《倾城》）

    剧中黎小军的几组镜头，我觉得很有中国古典诗词的韵味和意境，美。

    一个是黎小军撑着伞，站在雨中的码头上等李翘回来。镜头的拍摄角度和切换，还有雨声，波浪声，都完美再现了柳永的《雨霖铃 秋别》，“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另一个是黎小军骑着自行车穿行在香港码头和纽约的大街小巷。很巧地，每次他都穿了一件浅色 （一次白色，另一次浅黄色）的衬衫。他没有系上扣子，衬衣被风吹得鼓鼓地，飘起，这让我想起张爱玲《金锁记》里的姜季泽。当两人最后决裂，姜季泽的背影在曹七巧眼里是这样的，“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 姜季泽跟黎小军完全不可相提并论，但是两人的神气在这两个场景里是相通的：洒脱自由，充满了男子气。

    如果单凭此一细节就说陈可辛是用此片向张爱玲致敬，未免太牵强。但是，细细追究，电影《甜蜜蜜》故事框架绝对有《第一炉香》的影子。

两个故事有很多相同点。场景都定点在两个城市（上海和香港）；里面的两对姑侄，都是投靠和被投靠的关系；最重要的，说的都是爱情故事，而且是姑侄两辈人的爱情故事。《第一炉香》发生在二战期间。上海少女葛薇龙投靠香港姑妈，因贪恋虚荣，被姑妈利用直至沉沦堕落。半个世纪后，同样来自大上海地区（无锡）的黎小军，投奔香港的姑妈，其待遇和结局却有天壤之别。姑妈 Rosie 虽然落魄，只是一个廉租公寓的包租婆，却尽其所能帮助外甥：提供栖身之处，帮找工作，最后还馈赠遗产。我觉得《甜蜜蜜》是张爱玲的《第一炉香》的现代版故事，但比《第一炉香》多了人情味，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尾也温情脉脉，对得上它的英译名 Comrades: Almost a Love Story. 

记得电影刚上映时，我和同学还热烈讨论过一场。她认为就是一个爱情故事，我觉得其中应该还有更多意义可以深挖。比如从香港九七回归的政治角度，从国人外流到学子海归的变迁，等等。。。然而现在再看，虽然影片反映了社会经济变化对人物人生境遇的影响，但归根结底就是一个爱情故事。电影开头黎小军和李翘坐同一趟车抵达香港时，是背对背，头靠头的，但是他们并不认识，更谈不上珍惜。经历十年的分分合合，绕了地球一圈以后，他们才又在纽约街头面对面再次相遇，并醒悟到最珍贵的就在眼前。仿佛是为了与剧中的男女主人公好事多磨的人生经历相匹配，我的这些感悟和观后感，要在电影上映的二十五年后才写出来。拖了这么多年，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方得出结论，晚是晚了点，但总比没有的好。如果同学还记得我们当年的讨论，希望她能看到。（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