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知道,任何一種價值觀念,道德體系,政治理論,乃至政治制度都要建立在對於這個世界及生命之真相或真實狀態的看法之上的。這些看法包括了:認為這個世界及生命是“造物主”創造的,或把“造物主”修改為“大爆炸”,或認為宇宙及生命的真實狀態服從於物理學定律等等。
但是,越來越多接受過科學訓練的現代人,他們會以「可證偽性」(falsifiability)來看待任何一種關於這個世界及生命之“起源”或“真相”或“真實狀態”的主張或定律,將之視為是一種假說或假設,是可以被證偽的,而並非就是最終的結論,或究竟的真相。否則就是偽科學。
這就為我們呈現出了一幅悖論的畫面:由於我們的價值觀念,道德體系,政治理論和政治制度等,因為宣稱其是建立在對於這個世界及生命之真相或真實狀態之上的,而絕不應該建立在假相或偽科學之上。 因此,這些東西是我們必須100%的依賴,信賴和奉行的“人類價值”,“生命的意義”和“人生的目標”。 但另一方面,科學又提醒我們,這些價值,意義和目標是建立在假說或假設之上的,而並非是100%的為真。並且,探索究竟真相的努力是極為漫長的,遠遠的超越了我們短暫的一生。 也就是說,在我們短暫的人生當中,我們只能對於一個並非100%為真的價值,意義和目標投入100%的信賴,依賴和奉行。那麼,其結果可想而知,只會是失望與失信,並被焦慮,抑鬱,恐慌和被拋棄,被欺騙的痛苦體驗所籠罩。
然而,令人歎息的是,每當痛苦來臨,我們習慣於急急忙忙的去消除痛苦,並把消除痛苦的辦法全都寄託在發明更多的技術手段,經濟的解決方案,以及價值觀的爭奪之上,而不是放在造成痛苦的悖論之上。 并因此而忽略了一個里如此簡單的邏輯:如果沒有100%為真的價值,意義和目標,那又何談可以100%達成它的技術手段,解決方案和政治道路呢? 這只會讓我們陷入在悖論的死循環之中,徒然的增加著以上那個悖論的受害者而已。
我們在前面提到過皮尤(Pew)的一項調查,發現有50%的白人自由主義者或進步主義者被診斷出患有精神疾病。同時,有1/8的美國人需要終身依賴藥物來緩解他們嚴重的焦慮。如果再加上那些沒有進入統計的,以及潛在的焦慮人口和精神損傷人口的數量,即使這個數量的增長是極為緩慢的,其後果也將使美國,或使現代社會無以為繼。 而如果我們查看自由主義者或進步主義者之所以如此焦慮和憤怒的原因,則我們就會看到以上所指出的那個悖論:即對於一個並非100%為真的價值,意義和目標,投入了100%的信賴,依賴和奉行而陷入了被拋棄,被欺騙,且永運都達不成目標的死循環之中。
顯然,自由主義或進步主義所定義和認同的人類幸福是建立在不斷的加深對於技術,商品,資本和流通的依賴之上的,直至要加深國家間的相互依賴。 這無疑需要自由主義者犧牲掉一部分的個人自由和個人權力,才可以建立和維持這種相互依賴。 也自然會發展到需要犧牲掉一部分的國家安全,犧牲掉一部分的本國工業和就業,並容忍濫用言論自由,濫用貿易自由,才可以維持住他們所推動的自由主義經濟和對於經濟全球化的依賴。 最終,無法繼續犧牲下去的自由主義者就只好回過頭去,走向被他們所痛恨與恐懼的保護主義,孤立主義,國家補貼,民粹主義,政治現實主義等,通往專制,奴役與戰爭的道路,而使那些生長在自由主義的環境,以自由主義為真,習慣了自由主義,為自由主義自豪與驕傲的自由主義者和進步人士陷入在了抑鬱,憤怒,焦慮和分裂的痛苦之中。
然而,這是不是證明了專制主義者的勝利呢? 其實,不僅專制主義,包括更加廣泛的物質主義者,唯物主義者,技術烏托邦主義者們,他們對於人類幸福的定義與自由主義和進步主義並無不同。 都是把幸福和快樂建立在不斷的加深對於技術,資本和商品的依賴之上。 然而,常識告知我們,相互依賴是沒有穩定可言的。 或者說,相互依賴組合而成是“變化”的由來,不但始終會處在變化之中,且隨時隨地都在崩壞和瓦解,而決不會有任何100%確定的東西存在。 也就是說,根本就不會有一個確定的價值,意義或幸福,以及100%的安全會存在於相互依賴的關係之中。 所以,無論專制主義,唯物主義者或技術烏托邦主義者多麼努力的控制,經營和重建各種相互依賴,擁有更多的權力和更多的資產,製造出更多的商品,以及創造出更多的技術。 他們體驗到的不確定性和不安全感,以及失敗和垮塌所帶來的痛苦和焦慮就越多。 但是,與自由主義者相同,他們也同樣不去懷疑主導著他們的“主義”,“理想”和“人類幸福”的定義或目標並非是100%的為真。 他們也同樣的把不確定性和不安全感,以及失敗和垮塌理解為是自己或他人做錯了什麼,或是因為手段,方案,道路不夠完備所致。 因此,他們就不斷的激勵自己,或重新開始,或改換賽道,或無所不用其極的再次投入到相互殘害和相互殺戮之中,而再次被不確定性和不安全感,以及由失敗和垮塌所帶來的焦慮,分裂和被拋棄,被欺騙的痛苦所籠罩。
這種明明已經進入了悖論的死循環模式,但卻“不信邪”。 認為繼續努力就一定可以走出死循環的現象,讓我想到了《五燈會元》卷四上古靈神讚禪師的一則公案:
本師又一日在窗下看經,蜂子投窗紙求出。 師睹之曰:「世界如許廣闊不肯出,鑽他故紙驢年去! “ 遂有偈曰:”空門不肯出,投窗也大痴。 百年鑽故紙,何日出頭時? ”
我們肯定看到過一隻蜜蜂或蒼蠅不停的撞擊玻璃窗,以為可以在下一次獲得“成功”的場面。 這種現象被古靈神讚禪師用來諷刺那些看不到自己已經進入了死循環,而偏要“不信邪”,像蒼蠅那樣不斷撞擊玻璃窗的“蠢人”。 因為,「聰明人」在碰壁之後,也就是看到悖論,發現落入了悖論的死循環之後。 他們就會知道“此路不通”。 知道手裡的“真理地圖”,“正確的方向”,“光明的前途”,及其“理想”,“信念”,“價值”等並不為真,並不能真的把他們帶到快樂和幸福的彼岸。 因此,他們最低限度的會放棄成為一隻繼續撞擊玻璃窗的蒼蠅。
然而,看到悖論而得知“命題不為真”,或停止繼續撞擊玻璃窗,都不足以使“聰明人”擺脫死循環的命運。 除非可以獲得另類的“真理地圖”。 也就是說,除非改換主導我們的哲學思想或世界觀,改變我們對於這個世界及生命之“真相”或“真實狀態”看法。 否則,我們無處可去。 我們只能一直撞向主流所指出的,但卻是隔了一層玻璃的,並非100%可以達成的“遠方”,而耗盡短暫的一生。
所以,什麼才是另類的「真理地圖」呢? 或什麼是與主流不相同的對於這個世界及生命之真相或真實狀態的看法呢? 那就是我們一直在講的佛法或禪宗的「緣起」。 很明顯,不同於主流哲學主張這個世界及生命一定有一個真實存在的“起源”。 “緣起”指出的是:這個世界及生命的真相或真實狀態是“相互依賴”的。 而在一個相互依賴的狀態里,不會同時存在著一個沒有任何依賴關係而“獨立”的狀態。 也就是說,「相互依賴」與「沒有任何依賴關係的獨立」這兩個狀態無法同時存在,猶如夢境與醒來不會同時存在。
因此,如果這個世界及生命的真相或真實狀態真的如佛法指出的是“相互依賴而存在的”,則在這個相互依賴而存在的狀態里,並不會有一個沒有任何依賴關係而獨立存在的“起源”。 而如果“起源”是有依賴關係的,或這個“起源”需要依賴其他東西才能存在。 那麼,它怎麼可以是其他東西的起源呢? 至少,這個“起源”並非是真正的起源。
果然,韋伯望遠鏡(JWST)的發現似乎是證明了這點。科學家認為,JWST對於遙遠星系的觀察正在證偽關於宇宙起源於一場大爆炸的假說。 這當然會使得建立在「大爆炸」這一假說之上的“時間的起點”,“物質的來源”,“生命的起源”,乃至“人類的未來”等等假設和假說都面臨垮塌和重建。 所以,一種關於“宇宙沒有起點,也不會結束”,以及“宇宙中時間不存在”,“時間是大腦的幻覺”的說法就開始熱烈起來。 但是,我們不能繞開基本的邏輯。 邏輯上,如果沒有獨立存在的真正的“起源”,這意味著沒有任何東西真實的“產生”。 除非我們去更改“產生”和“出生”的定義。
而如果沒有東西真實的產生,則被我們思維,感知,討論的一切是什麼呢? 或我們應該怎麼定義或稱呼它們呢? 這就是佛法稱之為「幻覺」的由來。 而佛法中觀派(Madhyamaka)則稱之為「假名安立」。意思是,能被我們思維,感知和討論的一切,包括“起源與終結”,“幻覺與真實”統統都是我們“假名安立”出來的“概念”。
我們在前面講到,二十世紀的主流哲學也出現了與佛法上述相同的看法。 因為,如果有某個東西不是我們的概念,則它就無法被我們思維,感知,分析和討論。 對此,我們引用了被認為是分析哲學或語言哲學的創始者維特根斯坦的名言“凡不能說的(超越了概念的),只能保持沉默(無法被分析和討論)”。
換句話說,無論某個概念是多麼的“客觀”,甚至被我們稱作是“客觀實在”,它也必定是被主觀經由符號,標籤,命名或定義而“概念化”了的概念。 也正是由於“客觀實在”,“山”,“宇宙”,“存在”或“真”,乃至“一切”都毫無疑問是依賴於主觀“假名安立”的操作而產生的概念。 因此,維特根斯坦才會說“凡我們能說的,都能說清楚”。 否則,如果主流哲學堅持「客觀實在」,「山」,「宇宙」,或「真相」等都是不依賴於我們的主觀而獨立存在的。 那就等於是說:主觀對客觀的依賴是單向的。 那麼,這個“單向依賴”就是一個語病或悖論。 因為“單”的意思是“一個”,而“依賴”的意思是至少有兩個東西。
更加值得注意的是,「相互依賴」意味著組合,而「組合」意味著原先狀態的消失或改變。 譬如:在母親與孩子的相互依賴的組合之中,這個女人原本的狀態消失了,而改變成為母親。 而在這個女人與一個男人的相互依賴的組合之中,這一男一女的原本狀態都會消失,而成為丈夫與妻子。 以及,這個女人也同時是她自己母親的孩子,同時還具有姐妹,親友,科學家,詩人,美女等多種身份或概念。 這許多種的身份或概念都來源於不同的相互依賴組合而成,並伴隨著原先狀態的消失或改變。 但是,當我們把這些組合而成的身份或概念加在一起,或分拆或解構之後,都無法得出這個女人的原本狀態,更不等於是那個人本身。
這個囉里囉唆,但又邏輯直觀的例子是想表達:概念是在主觀與客觀的相互依賴的組合而成之中,是在消滅或改變了主觀與客觀的原本狀態,或真實樣貌而產生的,早就不是主觀與客觀的本來面目或真實狀態,更不是事物本身。
那麼,如果我們同意,被我們思維,感知,分析和討論的一切都是概念。 則我們就可以同意,諸如“主觀與客觀”,“宇宙和原子”,乃至“真”或“真實存在”統統都是我們的概念,而並非是事物的本來面目,或真實狀態。 如此,我們就可以真正的理解為什麼會有「可證偽性」? 以及,為什麼佔據主流的價值,意義,幸福敘事等並非是100%的為真,而只是隔離在我們與真實存在之間的“概念”,猶如阻隔著那隻蒼蠅的玻璃窗。 換句話說,那個真實的存在,或事物的本來狀態是離於概念的,不在概念之中。
需要提醒的是,這種暗示存在“概念之外”的說法也是一個概念,它的目的是為了指出“緣起”哲學另外一個重要的概念,也就是我們上次講到的“外道問佛,不問有言,不問無言。世尊良久”。 良久即是沉默,表達的是:那個真實的存在,或事物的真實狀態是離於概念,無法言說,不可思議。 因此,唯一可以抵達真實存在,或“證得本來面目”的辦法就是超越概念,或打碎概念的玻璃窗,這才可以讓我們從信賴一個並非是100%為真的概念,而追逐一個並非真實存在的目標所帶來的失望與失敗,焦慮與抑鬱的死循環中解脫出來。
但是,需要再次提醒的是,如果能被我們思維,感知,分析和討論的一切都是我們的概念。 那麼,所謂的“打碎概念”,以及“證悟”與“解脫”也無疑是我們的概念而並非是真實的存在。 換句話說,我們不過是在用一個概念,去打碎另一個概念,而去達成並非是真實存在的另一個概念。 然而,這種思議不可思議的悖論就是我們的真實狀態!
因為,由於我們已經處在概念的包圍之中,猶如身處夢境。 則唯一可以在夢境中知道這一切都是夢,知道這一切都是概念,並非是真實存在的辦法,最好是由這個夢境里的其他人,利用夢境,也就是運用概念來告知你“這是夢”,或“這是概念”,或“這不是真的”,或“我們大家都在做夢”,我們都處在把概念當作是真實存在的大夢之中。
那麼,一個概念憑什麼可以打碎另一個概念呢? 按照「緣起」,並不是概念有多麼的真實,或多麼的接近真實而牢不可破,而需要去打碎。 而是我們依賴概念的習慣或習性使我們一直與概念糾纏在一起,而處在了概念的包圍之中,也就是「進入了夢境」。因此,減弱或消除我們依賴概念的強大習性就是通往解脫必不可少的“修行”。 我們來看《五燈會元》卷十七上青原惟信禪師一段廣為人知的公案:
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 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 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 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祇是山,見水祇是水。
當我們淹沒在主流哲學的主張之中,把“客觀實在”當作是不依賴於我們主觀的真實存在時,我們就會把由主觀與客觀相互依賴而產生的“概念”當真,而“見山是山”,並對之投入100%的信賴,依賴和追隨。 然而,由於目標只是一個假說或假設,而並非100%的為真。 因此,無論我們為之付出多大的努力,不斷的發明出更多的技術手段和更多解決方案,我們只會陷入在不斷的失敗和垮塌所帶來的焦慮與抑鬱的輪迴之中。
除非我們可以看到這個悖論的死循環,並遇到了這個“緣起”的哲學。 我們才會聽到「見山不是山」,而進入到反覆的思維,分析和檢視各種「真理地圖」的階段,也叫「建立見地」,或重建主導我們的哲學思想的階段。 而這個階段最常見的失敗,原因依然是我們的習性或習慣。 我們會習慣性的,急急忙忙的,並自我正確的把“見山不是山”當作真理,當作是事物的真實狀態。 並習慣性的以為“證悟”或“涅槃大樂”是真實的存在,是可以真實達成的,而把“修行”扭曲成了撞擊另一扇玻璃扇的痛苦過程。
直到“而今得個休歇處”。 這個“休歇處”的特徵是“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 我在網路上看到有些人將之篡改為“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 這個“只是”與“還是”的一字之差,猶如“野狐禪”中“不落”與“不昧”的一字之差。 其結果是白白的做了五百年的狐狸精。 因為,如前所述,如果概念並非是真實的存在,則否定概念的「見山不是山」,與肯定概念的「見山是山」或「見山還是山」有什麼用呢?那不過是在概念里打轉,不過是在延續著我們依賴概念的思維習性,不過是在繼續撞擊著那扇玻璃窗而已。 佛法將這種與概念糾纏在一起的思維習性稱為「散亂」。
大約五六年前,一位朋友來美國時,也帶來了一個新的流行語叫“你想多了”。 這個流行語讓我為之一「振」。感覺它應該成為“修行”的口訣。 因為,如果我們可以警覺到“我想多了”或“我正在往多了想”,那就是見到了自己正在“散亂”,見到自己有“散亂”的習慣或習性,也見到自己正在撞擊著那扇玻璃窗。 而奇妙之處在於,這個「警覺」會暫停「散亂」,或打斷「散亂」的延續。 換句話說,如果「警覺」增多,「散亂」就會減少。 則我們依賴概念的思維習性就會漸漸的減弱,直至被這個「警覺」的新習慣所替換。
那麼,沒有了概念,或不依賴於概念,我們的思維就無法進行,或我們的思維就會停止嗎? 我們必須警覺到,所謂“停止”也是一個概念,而並非是真相或真實狀態。 相反,超越了概念的“思維”更有可能是我們的本來面目,它超越了一切“二元對立”的概念,超越了“痛苦與快樂”,“成功與失敗”,“開始與結束”,“生與死”。 這樣的真實狀態不在任何概念之中,也不在一切概念之外,無法表達,不可思議,但卻是我們生命的真實原貌。 如果一定要表達,也只好說“這只是夢境”,“見山只是山”。 否則,我們就永運都無法擺脫焦慮,抑鬱,恐慌和憤怒的人生,而這樣的人生即使是一百年這麼短,也是我們不可承受的。 更何況,如果「宇宙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則我們被那些不斷翻新著的假說和假設的價值,意義和幸福所欺騙,所拋棄的痛苦,也是沒完沒了的! 我們下回接著聊。
美國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