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我們講到,有學者推測中國佛教可能會被弄成"下一個孔子學院"。 這種推測的根據是政治可以壓倒一切和操縱一切。 但佛教可能是個例外,佛教的複雜性,顛覆性和表現力,可能是任何一種「政治影響力」所始料不及的。 弄不好還會起相反的作用。(可听:佛教會成為「下一個孔子學院」嗎? 還是佛教終究無法被政治所用? 《美國筆記 -15》01/05/2021 - YouTube)
《五燈會元》有一個梁武帝見達摩的公案。 武帝問達摩,我登基以來,造寺廟,寫佛經,度僧人,建佛像。 這應該有很大的功德吧? 但達摩卻說「沒有」,一丁點兒功德都沒有! 直接就把武帝給懟了。
其實,梁武帝與我們大多數人一樣,以為佛教是"有神論",是宗教。 是淨化心靈,教導道德倫理,或追求快樂的"幸福學"之類的東西。 再不濟,佛教也是一種文化標籤,可以讓人模仿"打坐冥想",練一下瑜伽,擺弄一下茶道,可以很別致的展現一下"國學文化"。 而另一堆人所推崇的佛教標籤則是,神秘主義,超自然能力,轉世輪迴,因果報應,吃素念佛等等。
面對如此繁雜的各種標籤,佛教從來也不去否認。 甚至接受更多的標籤也不在乎。 廣為人知的標籤數量就有八萬四千種之多。 號稱"八萬四千法門"。 這就是佛教的表現力。 佛教術語叫"遍在"。 到處都是。 擋都擋不過來,也根本擋不住的樣子。 這可能是某些學者推測"政治要打佛教主意"的重要原因。
但是,除了豐富的表現力之外。 對政治不利的地方是佛教的顛覆性。 比如,剛才達摩懟梁武帝的例子。 不是達摩不懂事,或達摩清高,看不起權貴。 而是佛教對於「功德」的定義與權貴們的"立德,立功,立言",所謂不朽的功德,萬世的基業是不一樣的。 達摩對梁武帝說,佛教的「功德」是瞭解「實相」(真相)。 能夠趨近真相,或看到真理的,那才是佛教口中的"功德"。
而對於什麼才是真理? 或真理的標準是什麼? 佛教的顛覆性又來了。 因為佛教不同意"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或某種"主義"是唯一真理。 這會使得主張以上「真理標準」的人產生反感。 佛教會因此被問罪也說不定。 不過梁武帝還算是一個"君子"。 他請達摩坐在龍椅上,自己在一邊陪坐。 擺明了是要虛心請教的樣子。 只是一下子跨度太大,沒能有跟上達摩的節奏,"掉鏈子"了而已。 因此,這一場帝王問道的大戲只開了個頭就結束了。 其實,梁武帝只要追問下去,請達摩說說什麼才是佛教口中的「實相」(真相)? 什麼才是佛教主張的真理標準? 那才真是一件很大的功德。 至少對我們而言,我們也可以瞭解一下,為什麼佛教的真理標準與我們熟悉的歐洲哲學,也就是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的真理標準不一樣呢?
現在的人很少再去討論18世紀的歐洲哲學對於當今社會的影響,可以說,如果沒有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 就不會有今天的iPhone發表會,或YouTube和Twitter。 也就是不會有科學和民主。 這樣說的理由是,三百年前的歐洲人並不會過多的討論什麼是真理。 因為上帝就是真理。 沒什麼可討論的。 也不允許你討論。 這多少有點像某種"輿論管控"和"不准妄議"。 但是,理性主義(Rationalism)者認為,真理不應該來自於外部,不應該別人告訴你什麼是真理,你就接受它為真理。 人們只能藉助於自己的理性,也就是邏輯的思辨能力,才能弄明白什麼是真理。 經驗主義者(Empiricism)則強調了感官經驗的重要,也就是強調了真理要通過實際的驗證或實驗才能確定。
"啟蒙運動"來源於對神學真理觀的質疑。 其結果是,邏輯與實證,理性與經驗,科學與民主大行其道。 理性主義與經驗主義解釋世界的方法成為了主流。 但也變成了一種"新的神學」。 為人父母的也許有這樣的經驗,在小孩的懵懂時期,如果你問他水是從哪裡來的? 小孩會天真的告訴你,水是從水龍頭裡來的呀。 如果今天的人們不再去質疑水龍頭與水的關係? 那麼,他就會一直處在相信水是由水龍頭製造出來的蒙昧狀態之中。 也就是被控制在了理性與實證的邊界之內。 所以,這裏的重點是能夠看到理性的邊界。 我在(政治極端主義何以反覆出現?《美國筆記 -12》03/14/2021 - YouTube)里講過維特根斯坦的貢獻,維特根斯坦發現,言語的邊界就是這個世界的邊界。 離開概念,理性就無法有效的運作。 而概念是"二手貨",是相對的,模糊的。 但我們卻很難意識到這個事實,反而是被概念這個"二手貨"控制的死死的,而完全看不到真相。 我在(誤區:「建立民主制度」並不是美國政府的使命。《美國筆記 -11》03/04/2021 - YouTube)里舉了些例子來說明這個事實。
而另一個事實是,我們除了忽略理性的邊界之外。 我們也糊塗的以為,我們可以準確的知道別人的感性經驗。 但是,所謂的"換位思考","人同此心"。 其實是我們自己,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感受去猜測別人也有相同的感受而已。 而事實是,我永遠無法知道相同的一塊鳳梨,在他人的嘴裏所呈現出來的獨一無二的感受。 同樣的,無論我多麼努力的去表達我的感受,別人也只能對此作出屬於他自己的解讀。
一切都是這麼的相對和不確定正是我們這個世界的特性。 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的處理方法是修復和抹平它,他們的理由是現象的背後有一個終極不變的本質,憑著理性和經驗就可以找到這個本質,最終實現像控制水從水龍頭裡流出來一樣控制整個宇宙。 而佛教是一個"異類",佛教說現象的背後並沒有一個終極的本質。 造成"相對性"和"不確定性"的原因是來自於無法消除的"依賴性"。 我在("政治仇恨"與民主的道德基礎。《美國筆記 -7》01/22/2021 - YouTube)中舉例說,如果我的美貌要依賴化妝而存在。 那麼,我的美貌就具有了"欺騙性"。 因此,佛教認為,凡有依賴關係,凡是組合形成的事物,就無法被確定為是一種"真實的存在"。 也就是說,如果有"終極本質"的話,那它必須是沒有依賴關係的,非組合之物。 按莊子的說法是"至小無內,至大無外"。 小要小到沒有內部結構。 而對於莊子的這個浪漫的描述,當代的物理學家們應該是微笑著同意的。
因此,依據這種對於"真實存在"的定義。 佛教的真理標準就是"自明","自覺"。 驗證某物是不是真理,就是要看她是否可以不依賴其他的東西來證明,而是自己照亮自己。 自己覺知到自己。 這與上述的佛教關於"真實的存在"是不依賴的,非組合的"自在"是同一個意思。 那麼,與此對應的佛教的方法論(Methodology)就是"自證"。 佛陀說,我無法代表你去看到真理。 我只能指出看到真理的方向。 同時,我也不能把真理給你。 你只能自己去"證得實相"(真相)。 更加要注意的是,你也不能用佛法,也就是佛教的真理體系或某種外在的"成果"來檢驗你是否"證得了實相"。 因為檢驗就要依賴或抓住一個標準,無論是依賴佛法,還是依賴一種"頭上放光"的現象。 有依賴關係的就不是真正的「實相」。 這在《金剛經》里被表述為,"如筏喻者,法尚應舍,何況非法"。 也就是玄奘法師"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由來。 因此,佛教的方法論是向內的。 她所要修復和抹平的從來都不是外部的現象。 這是佛教在通往幸福的道路上,在所採用的手段上最具"顛覆性"的特徵。
宗薩欽哲在《維摩诘經導讀》的開篇說過這樣一段話,"對於佛陀而言,他的敵人並非他人,而是執著自我的習氣。 佛陀唯一消滅的,是自己的情緒與我執,他從未傷害過任何一個眾生" 就是這一句"他從未傷害過任何一個眾生"非常非常的打動我。 時不時的回味一下。 相互傷害似乎是我們所處社會的明顯特徵。 道理很簡單,只要我們所追求的完美,所追求的幸福是通過外部條件來達成的,也就是要依賴於對外部條件的掌控和修改來達成的。 那麼,我們就無法避免相互傷害,我們也就無可避免的,不停的給自己和他人製造出痛苦。
所以,如果真的理解了佛教的真理標準和達成真理的方式,那麼,當今的任何一種政治力量都會對佛教產生出複雜的情緒。 一方面,佛教的幸福學是一勞永逸的,整個理論體系的圓滿無懈可擊。 但另一方面,這種揭示"依賴性",以及努力通往"非依賴"的,抵達"自在"的真理體系,根本就無法被政治所利用。 因為,政治的本質是強化依賴,控制力來源於依賴,消除了依賴等於消除了權力。 同時,由於「自證」和「向內」的修行方法是無害的,不會去傷害他人,更不要說去反政府了。 因此,稍微正常的政治人物都不會去找佛教的麻煩。 相反,歷史上更多的帝王是被佛教的這種獨特的氣質所吸引。 正是因此如此,佛教也早早的就進入了中國文化的真理體系,並成為了真正的民族特色。 必須指出的是,把佛教當作垃圾一樣拋棄掉的,正是隨著西方殖民主義而帶來的理性主義與經驗主義的真理觀。 當這個民族臣服於西方真理標準的時候。 它的民族特色,或民族主義在根上,在真理的標準上,已經與西方穿上了同一條褲子。 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香蕉人"。 這就是為什麼那些整天吵吵"民族主義"的人,根本就是在瞎吵吵。
時至今日,歐洲哲學也依然處在"二元論"與"一元論"(dualism & Monism)的吵吵之中,在"物質與精神","主體與客體","邏輯與實證"中徘徊。 這種真理觀一旦進入政治領域,就使得"暴民政治","階級鬥爭","殖民主義",乃至"身份政治"都具有了實踐真理的正義色彩。 因為它的方法論主要是向外求證。 真理需要通過對立的雙方在相互的鬥爭中才會達成。 因此,競爭關係也就被描述為是符合真理的人類常態。 同時,由於真理不是「自明」,而是有賴於「指出」和「發現」 。 那麼,偉人,政黨,科學和民意等等,就擔當了去發現真理和指明真理的任務。 人民跟著他們指出的"真理"走就好了。 不必那麼辛苦的去"自證"。 這就為我們觀察當代政治提供了一個認識論上的視角。 這也就是為什麼「革命與保守」,「鬥爭與妥協」 ,「消滅與留下活口」,「公平與特權」,「仇恨與包容」等等「二元對立」,成為了一筆厚厚的政治糊塗賬,並繼續的被持有對立政治立場的政客們書寫下去。
這至少提醒了我們的"民主鬥士"們。 通往"人民幸福"的道路並非只是建立民主制度。 更重要的還要關注後面的真理體系。 持有一個有缺陷的真理體系,就如同盲人摸象一般,不但無法看到全部,反而會因為各執己見,自以為是的死纏爛打下去。 理性主義與經驗主義的真理觀和社會實踐無法把政治帶向實現"人民幸福"的彼岸。 反而,能警惕到這一點的政治人物若能出現,那才是民眾之福。
這也至少讓我們看到了,美國左派與世界上其他左派所持有的真理標準是相同的。 而相同的真理標準會導致相同的政治路線。 這也許是保守主義者指責民主黨左派正在把美國帶入社會主義的認識論(Epistemology)上的理由。
那麼,保守主義又憑什麼去指責左派呢? 憑藉的恰恰是他們看上去有點"異類"的真理觀。 也就是我們上一個視頻中提到的,美國的立國者的真理標準,透過《獨立宣言》被表達為Self-evident。 二百多年前,美國的立國者們的真理標準,中文翻譯為"不言而喻"。 也就是「自己顯現」,也叫「不證自明」。 這種真理標準在理性主義與經驗主義正興起的年代里,無疑是一個「異類」。
但是,如果我們回到《獨立宣言》,從立國者們所持有的真理標準出發。 我們就會得出與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完全相反的政治路線。 首先,Self-evident指向了一個獨立的個人(人權),而不是相互依賴組合而成的政府。 在Self-evident的真理標準下,政府並不是真理,也無法代表真理。 政府甚至是在阻礙人們尋求真理。 由於真理的特性是非依賴的,非組合而成的Self-evident。 因此,抵達真理的方法只能是「自證」。 真理的"自我實現"(Self-actualization)被理解為人的與生俱來的權力。 因此,「人權」就成為不可剝奪的,且神聖不可侵犯之物。 這就是Self-evident這個真理標準所必然推匯出的,以保障個人自由為中心的政治路線。 這就是“立憲者的原意”。 也是讓後來的,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們無比糾結,吃不準的地方。
吃不準的原因是因為,理性主義與經驗主義的真理標準成為了世界的主流。 按照那樣的真理標準,作為立憲者原意的"人人平等"也就不再是向內的自我實現,或人的本質上的人人平等。 而是被理解為向外的,個人的財富,個人的權力,個人的身分,個人的種族等等,是人的外在的平等。 而外在的平等,正是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要處理的東西。 是他們要去抹平,修改,大有可為的地方。 問題就在於,這些外在的平等是相互依賴的,並不是Self-evident。 不是立憲者的原意。 所以,在左派與右派的紛爭中,如果增加一個真理標準上的視角。 也許會幫助我們看的更加清晰一些。 同時,在最高法院釋憲的標準當中,如果增加一個真理標準的公開辯論,也許會更加的符合立憲者的原意。
如果真有這麼一天。 也許某種政治力量真的會邀請佛教加入辯論。 因為佛教的真理觀即可以駁倒自由主義,又可以糾正保守主義。 雖然,佛教的真理觀也是Self-evident。 但它指向的「自在」之物並非宗教意義上的「造物主」。 佛教被劃為宗教是西方殖民主義幹的"好事"。 其實佛教從頭到尾都不符合歐洲人關於宗教的定義。 佛教不承認有一個「造物主」,也不承認「原罪」。 佛教的西方極樂世界並不存在於宇宙的多維度的時空之中。 而是相反的認為,時空只存在於"心"的所造之物,也就是概念之中。 只有"心'是真正的"自明","自覺"。 因為只有"心"具備了不依賴任何其他的東西而能夠自己知道自己,自己證明自己,自己覺知自己在想些什麼,在幹些什麼。
困難的地方在於,每當我們一講到"心"。 我們就會沿著理性主義與經驗主義設定好的路線展開。 由於主流哲學系統對於「心」的定義與佛教的定義並不相同。 因此,把佛教的「心」等同於大腦,意識或精神來進行討論,這並不符合“立心者的原意”。 而另一個困難是來自“時代的語境”。 我們所處的時代注重處理有依賴關係的物質。 歷史上,物質主義大流行的時代不乏先例。 據說羅馬帝國就盛行一種扣嗓子眼來讓自己不斷嘔吐的風氣,目的是為了讓自己可以繼續吃下更多的美味。 在那樣一種語境之下,佛教看上去會毫無作用。 但歷史上,也有因為看到了現象無法修補的缺陷和來來回回,迴圈往復的痛苦,而另闢蹊徑尋求真相的佛法流行時代。 時至今日,我們也依然可以看得到這樣的跡象。 佛陀說,這一切的真相一直就在哪裡,由於它離我們太近了,近到幾乎沒有距離,這導致了我們看不到它。那麼,什麼是佛教口口聲聲的"真相"呢? 我們如何才能看到這個「真相」呢? 我們下回接著聊。
作者:美國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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