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談論美好人生的時候,戰勝焦慮的能力是實現美好人生不可或缺的。真正的“人生贏家”必然是一個戰勝了焦慮的人。 否則,他就很有可能被焦慮壓垮,並發展成為一個精神病患者,害了自己,也禍害了他人。 在宋永毅教授所著的《毛澤東和文化大革命》一書中可以看到,由於無法戰勝自己的焦慮,毛澤東日益嚴重的焦慮情緒在其晚年升級成為了精神疾病,表現為“恐懼症,偏執人格,對人的無端猜疑”。 最終以文化大革命的瘋狂形式,強迫整個國家跟著他一起發瘋。
因此,在東方思想史和中國思想史當中,先賢們很早就把“心安”看作是人生的最高成就。道理很簡單,如果沒有「心安」,我們焦慮的心會把我們弄得神經兮兮的而偏離正常,會讓我們做出愚蠢和野蠻的選擇,把我們帶入到混亂,喧囂,充滿了仇恨和鬥爭的不正常的世界,而這樣的世界又有什麼幸福可言呢? 所以,《五燈會元卷一》中就有一個關於“心安”的公案,是由中國禪宗第一人慧可祖師提出的。 原文是這樣:
(慧)可曰,我心未寧,乞師與安。 (達摩)祖曰,將心來,與汝安。 可良久曰,覓心了不可得。 祖曰,我與汝安心竟。
我們在上一講中提到,達摩在經歷了數年的等待之後,“對的那個人”終於出現了。 並且,這個「對的人」恰好就問了一個「對的問題」,這個問題就是,在經歷了這麼多年的佛法學習和修持之後,為什麼我的內心還會有焦慮呢(我心未寧)? 如何才能徹底去除內心的焦慮或壓力呢?
提出這個問題的慧可祖師很早就開始關注“心安”的問題了。 《五燈會元》的描述是,起初,每嘆曰,孔老之教,禮術風規。 莊易之書,未盡妙理。 意思是,儒家和道家都無法達成徹底消除內心的焦慮。 後覽佛書,超然自得。。。 出家受具於永穆寺。 遍學大小乘義。 但即便是出家學習了很長時間的佛法,慧可祖師依然無法清除焦慮。 這表現在,他依然有求取更多佛法的壓力,依然有認為自己還不夠努力的焦慮,以及依然有達成“心安”的強烈企圖。 這促使他來到達摩座下,晨夕參承。 祖常端坐面壁,莫聞悔勵。 但達摩卻是每天沉默不語的“面壁”,一個字都不說。
這種情況下,慧可祖師的焦慮開始加深,光自惟曰,昔人求道,敲骨取髓,刺血濟饑,布髮掩泥,投崖飼虎,古尚若此,我又何人。 這一段裡面講了四個看似很極端的菩薩行為,但我們要先說一下在《五燈會元》里多次出現的“布髮掩泥”。
故事是說佛陀的前世是一個留有一頭秀髮的俊美男子。 有一天,他看見一位僧人迎面走來,一下子就有了莫名的感動。 這位僧人其實是燃燈佛。 此時,這位年輕人看到地下有一個泥水坑,他便毫不猶豫的跪下,把自己的長髮填在泥水坑上,以便讓燃燈佛可以平穩走過。 於是,燃燈佛給出了一個“授記”:「汝於來世,當得作佛,號釋迦牟尼」。這個故事其實是佛法用於教授因果業力,或表達菩提心,或指出佛性用的。 但對於不瞭解“無二”或“空性”的人而言,卻只會看到“授記”二字。 而所謂“授記”就是給出一個認證,或用於表示某種合法性的來源。而這無疑是那些具有“合法性焦慮”的中國皇帝們所需要的。
《續高僧傳-義解篇四(釋法上)》里記載,與梁武帝同一時期的北齊文宣皇帝“常布發於地令上踐焉”。 經常把頭髮鋪在地上,讓僧人法上踏過去。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類似的表演在北齊之後的一千五百年裡從未間斷。 到了今天,雖然“布法掩泥”被換成了幾個“維護”與幾個“自信”。 但天天都要拿出來對大家說一遍,似乎也是被自己內心的“合法性焦慮”給鬧的。
慧可祖師求取解脫的焦慮也終於演化成了一個極端的行為。 慧可祖師以為達摩是因為自己的決心不夠大而不開口。 於是潛取利刃,自斷左臂,置於祖前。 毅然決然的把自己的左臂給砍了下來放在達摩面前。 這就有了上面那個“對的問題”,我心未寧,乞師與安。 達摩則趁機給出了一個「對的教學方法」,將心來,與汝安。 你把心拿來,我把裡面的焦慮一一的給清除掉。 可良久曰,覓心了不可得。 慧可祖師這回並沒有把“心”掏出來交給達摩。 而是沉默了許久才說「覓心了不可得」。 那麼,這是否說明我們沒有「心」呢?
我們前面講過,佛法的“心”不能簡單的翻譯為mind,或awareness,或intelligence,或consciousness當中的任何一個。 佛法的“心”是包含了意識,感知,感覺,智力和情緒等等有別於一棵樹和一塊石頭的獨有現象。 正是因為這些獨有現象的存在,表明我們的確“有心”。 但慧可祖師又為什麼說「覓心了不可得」呢?
這在被“二元對立”洗了腦的主流教育或主流文化看來是不合邏輯的,“心”要不就“有”,要不就“無”,否則就違反了邏輯的“排中律”。 但佛法的珍貴之處恰恰是指出,事物的真實狀態並不在“有與無”的“二元對立”的任何一邊,換句話說,“有與無”是相對的。 當今的科學家或科學哲學家,譬如湯瑪斯庫恩(Thomas Kuhn)花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看到了這種“相對性”,不得不承認“科學是相對的”,但他們還是難以將“相對性”與“非真實性”連在一起思考,或難以將“相對的存在”與“非實有(非真實的存在)”連在一起思考。 而佛法的珍貴在於直接的指出,所謂的「相對性」其實就是「非真實性」。 所謂“相對的有”其實就是“非實有”。 否則,我們就會陷入在模糊不清的概念框架裡面,因為搞不清事物的真實狀態而遭遇悖論。 因此,“覓心了不可得”所要表達的意思是,雖然“有心”,但“心”卻並非是“實有”的。 也就是上回我們講過的,達摩對梁武帝所說的“雖有非實”。
所以,達摩馬上向慧可祖師指出“我與汝安心竟”。 意思是,一旦你知道了事物的真實狀態是“有,但並非實有”,也就等於看到了事物在“有”,有因果,有功能,有能量的同時,又具有相對性,暫時性,虛假性。 而在看到相對性,虛假性,暫時性的同時,也不要忘記它是如此的有因果,有作用,有能量。 這就類似於在看到了假黃金的功能,能量,因果作用,迷人的黃金般的色澤的同時,也看到了假黃金里沒有真黃金。也就是理解了沒有一個叫「心安「的東西是恆定不變的,真實的存在著。所以,我們根本就沒有必要在假黃金里去尋求本來就不存在的真黃金。
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可以卸下必須去尋找「真黃金」的重擔,卸下非得要使用競爭或鬥爭的手段去消滅自己或消滅他人,或認為事情非得這樣做不可而去控制自己或控制他人,或給自己增加尋求“完美”,追求“真理”,擁抱“人生意義”的壓力和焦慮,而能夠輕鬆的欣賞眼前這些假黃金的美麗。 以既沒有負罪感,也沒有自豪感。 既不貧乏,也不貪婪。 既非強迫自己,也非逃避和躺平的平等心態,或“無二”的態度去利用假黃金的功能,能量和因果作用。 也就是好好的利用自己這短暫的“此身”。 這就是佛法和禪宗解決焦慮,得以“心安”的方法。
那麼,慧可祖師又是如何實踐這一方法的呢? 《五燈會元》的描述會讓我們大跌眼鏡:(慧可祖師)或入諸酒肆,或過於屠門,或習街談,或隨廝役。 人問之曰:師是道人,何故如是? 祖曰:我自調心,何關汝事?
按現在的話來講,慧可祖師往返於酒吧,肉鋪,社交媒體之間,或穿插在小混混之中。 有人就問了,大師至少應該是道貌岸然的,怎麼會如此的不堪呢? 慧可祖師答道:我在調心,是在與自己頑固的“二元分別”的習性作鬥爭,是在反復的拋棄自己非真即假,非左即右,非好即壞的習氣。 而認為我行為不端,或認為我必須道貌岸然的,則恰恰是一種“二元分別”,恰恰是你自己“二元對立”世界觀下的“二元分別”的體驗。 而並非是我的真實狀態或我的體驗。
我們有時候也不能理解佛陀所說的“我已渡盡了一切眾生,一切眾生都已成佛”是什麼意思? 因為,我們所看到的一切眾生依然是充滿了“身份認同”的焦慮,依然在“圈子”,名牌,道德主義,黨派對立的,沒完沒了的激情與謾駡,嚮往與嫉妒,喜愛與仇恨的“情緒競爭”中輪迴,並不見有一人成佛,這是什麼道理呢? 其實,佛陀的意思是,我已經徹底丟掉了“二元對立”的看待事物的習性,已經跨越了“我與眾生”這種“二元分別”的概念,因此,也就沒有了任何“二元分別”的情緒體驗。
那麼,這是不是一種「自欺欺人」呢? 恰恰相反,在佛法看來,由於這個生命的真實狀態,或這個世界的真相是“無二”的,事物的真實狀態並不在“真與假”,“有與無”,“物質與精神”,“開始與結束”之“二元對立”的任何一邊,或兩邊。 這是佛法哲學不同於其他任何哲學的特徵。 或者說,這就是佛法的世界觀。 換句話說,佛法的世界觀認為,並非事物是“二元對立”的,而是我們習慣了把事物局限為“二元對立”的。那才是真正的“自欺欺人”。 也叫“畫地為牢”。
《五燈》接下來講述了徹底的消除了“二元對立”習性的慧可祖師是如何安住在“心安”的領地,走過生與死的“二元對立”:(慧可祖師)又於莞城縣匡救寺三門下談無上道,聽者林會。 時有辯和法師者,於寺中講涅槃經。 學徒聞師闡法,稍稍引去。 辯和不勝其憤,興謗於邑宰翟仲侃,翟惑其邪說,加祖以非法。 祖怡然委順。
慧可祖師又跑到一個寺院裡去講「無上道」。當時,這個寺院裡有一個叫辯和的法師正在講“涅槃經”,而他的學生都跑去聽慧可祖師的課了。 這個辯和法師無法戰勝他的焦慮,也就是無法擺脫“二元對立”的情緒,而被嫉妒,仇恨,誹謗,謾駡和告密所充滿。 於是,夥同一個不學無術的縣令一道,加害了慧可祖師。 祖師時年一百零七歲。
《五燈》用“怡然委順”四個字來表達慧可祖師在遭遇到嫉妒,仇恨,誹謗,謾駡和告密,直至死亡這一系列“二元對立”境遇中的狀態。 “怡然”表達的是安詳與坦然。 “委順”表達的是隨順自然,是一種優雅的無所謂的態度,而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憤怒或正義凜然的抗辯。 這是被“二元對立”洗了腦的我們所不習慣的。 很多人會把慧可祖師的這種狀態理解為來自於道德的力量,或修鍊出某種「神功」,以及掌握了「真理」之後勇氣,或是菩薩在償還業債,甚至會懷疑這是不是有點「阿Q」? 這是被“二元對立”的世界觀洗了腦的我們所能得出的必然解釋。 因為這些解釋統統都是“二元對立”的。
我們應該看到,慧可祖師這種“無所謂”的力量是粉粹了“二元對立”之後的自然流露。 當我們可以修改“二元對立”的習慣,並最終不再依賴“開始與結束”,“存在與虛無”,“自我與他人”,“生與死”的“二元對立”時,一切“二元對立”的體驗也就無從產生。 我們的“心”,也就是我們的感知,意識,認知和情緒體驗會處在自己依賴自己,自己證明自己的“自證或自明”的狀態之中。 這裡我們又要講一下邏輯,我們在前面的討論中已經指出,如果我們同意“自證”的定義是自己證明自己,自己依賴自己,並同意我們的“心”,也就是我們的感知,意識,認知和情緒體驗具有“自證”的能力,則我們也必須邏輯的接受:“心”,也就是我們的感知,意識,認知,智力和情緒體驗具有不依賴任何東西而自己延續自己的能力。 這又是一個主流教育和主流世界觀無法接受的推論。 但如果我們接受邏輯,並接受科學家關於「起點」或「真實的存在」必須是「自證」的觀點,則我們應該有勇氣去思考我們“心”的真實狀態,並嘗試去認出“心”的本來狀態就是“自證”。
《五燈會元》的作者在此處添加了一段「編者按」。引用了二百多年後,唐代的禪宗大師「長沙岑和尚」的一段偈語,為 “心”自己延續自己的真實狀態做了個說明:假有元非有,假滅亦非無,涅槃償債義,一性更無殊。
在對於“死亡”的看法上,“二元對立”的世界觀要不就讓我們去接受“靈魂”的理論,認為有一個叫“靈魂”的東西是永遠不滅的。 要不就讓我們去接受唯物主義,認為死亡是「絕對」的,是生命的絕對終結。
駁斥「靈魂不滅」最好方法是「反諷」,也就是指出:如果「靈魂」是“不滅”的,那它也應該是“不生”的,即從來就沒有產生過。 因為邏輯上,有生才有滅,「滅」的前提是有一個東西可滅。 因此,一個從來就沒有產生過的“靈魂”當然是永遠都不會滅亡的。 這就是「假有元非有」。
駁斥“死亡是生命絕對終結”的最好方法則是指出“絕對”的定義是“自證”。 因為,只有不存在依賴關係,不依賴任何人去指出,去推論,去猜測的“自證”才是真正的“絕對”,否則統統都是“相對”。 因此,我們必須看到,所謂“死亡是生命的絕對終結”,這種說法是在有依賴關係的“相對的狀態”下,依賴了“相對的參考點”所做出的一個“相對的推論”,或是一個可以被證偽的“猜測”而已,其中並沒有任何一點“絕對”的成分。
但如果我們相信了這種說法,相信反正死亡是生命的絕對終結,死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其嚴重後果會讓我們在活著的時候做惡多端,或認為政權就是要靠搶桿子,要靠殺人和暴力來取得和維護的。 這會導致在死亡降臨時,在“心”失去外在的依賴物或參考點,而不得不處在自己依賴自己的狀態中時,亡者所習慣了的仇恨與恐懼等地獄般的情緒體驗,會以自己延續自己的方式延續下去。 但由於“習慣”也是相對的,即便是一個做了許多“善事”和“好事”,習慣了平靜與喜悅等天堂般情緒體驗的亡者,也會因為“相對性”而產生變化,而無法維持住自己“天堂”般的體驗。 這就是「假滅亦非無」。
總之,“二元對立”的主流世界觀即使在對於死亡的看法上也同樣是有缺陷的,是具有欺騙性的。 這就提醒了我們應該在生命的每一個時刻,每一個境遇中都嘗試去認出這種世界觀的缺陷性和欺騙性,並同時嘗試去認出我們本就具備的“無二”或“自證”的能力。 這不僅僅是一條成為「人生的贏家」的道路,也是為了避免一直的陷入在悖論的陷阱之中,而被焦慮情緒和精神疾病所壓跨,不但害了自己,也禍害了他人,並在死亡降臨的時,依舊延續著仇恨與恐懼的地獄般的情緒,陷入在沒完沒了的痛苦體驗中。我們下回接著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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