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在街上,有人叫我,是老同学琳。几年不见,她依旧充满活力,正要去合唱团排练唱圣诞歌,一头浓密的白发在风中飞舞。聊了没几句,她突然问:“阿米尔出狱了吗?” 我一愣,“谁是阿米尔?”
她说:“你忘了?斯蒂文小说里的阿米尔。”
我不由得哈哈笑起来,“不知道啊,这要去问斯蒂文。”
“那你的梅嫁人了吗?”她又问。
我说:“自从写作课结束后,就没再把故事编下去,所以梅依旧待字闺中。”
“天哪,”琳说,“希望不会成为我故事里终身未嫁的老小姐。”
其实我跟琳也不那么熟,几年前在社区大学一起修了门“虚构写作课”。课上有二十来名学生,年轻人为主,除了我和斯蒂文外,一色美国人。
老师叫亨利,在几本不出名的杂志上发表过几个短篇小说。亨利非常悠闲放松,格外友善客气,老好人。但是教书不怎么样,上了一学期的课,亨利从未跟我们说过如何布局、塑造人物、制造悬念等,而是一上来就要我们充分发挥想象力,写一部长篇小说,进度是两个星期写一章,也就是说,一个学期要写完七章,如果打算多写一些也无妨。
于是,我们埋头瞎写。开头我是为了赶进度,后来发现编故事挺好玩,不由自主陷入其中。班里其他同学也都干劲冲天,估计修这门课的,皆是出于爱好吧。
除了自己写,点评同学作品也是这门课的重要环节。全班学生被分成甲乙两组,轮流在课上朗读自己的作品,然后师生随意点评。为了保证点评的质量,我们需要提前一星期把作品发给亨利老师。他收到甲组发来的十几篇作品后,一分为三,乙组学生也一分为三,也就是说,三分之一的乙组学生负责点评三分之一甲组学生的作品。反之亦然。如此一来,每个章节至少有三到四名同学会仔细阅读,并提出意见。
与此同时,亨利审阅每个人的作品,主要是挑技术方面的毛病,如哪些场景、人物,背景、细节未交代清楚,他也修改我们的文字错误,估计主要是修改我一个人的,其他人的母语是英语,一定比我棒。斯蒂文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但从六七岁起就在英文学校上学,因此英语跟母语差不多。
不久我就发现,点评同学的作品相当困难,说实在的,我往往不知道他们要说什么。我自信英文没烂到不会看书的地步,毕竟以前读研,阅读量极大,有时候一周要读几百页。这当然也养成了我一目十行,囫囵吞枣的不良阅读习惯。
我能搞清楚同学作品里有几个人物,他们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但对于故事究竟要说什么,往往是一头雾水。我求救于斯蒂文(他是我同事,不但熟,问问题也方便),他连连摇头,多数故事,在他看来,也是不知所云。
渐渐我终于意识到,班里除了我、斯蒂文、琳和另一位同学写的是基于人间世界的故事,其他的是天马行空。
斯蒂文因为曾在伊朗和土耳其生活过,他写的是中东“某国”的生活,主人公叫阿米尔,妻子叫雷拉。阿米尔受过西方式教育,银行职员,中产阶级。正当他享受平安宁静的新婚生活,突然发生了政变,熟悉的生活方式被打乱、被剥夺,最后阿米尔因为“西化”的思想和言论,居然被抓进了监狱。写到这里,学期结束了,难怪琳至今还惦记着阿米尔的后况。由此可见,斯蒂文是讲故事的高手,他的作品不仅介绍了中东国家的风俗人情,也触及到人的精神需求,并且充满悬念。因此,亨利总是对斯蒂文的大作赞不绝口。
琳写的是一个未婚中年女子独自旅行,一路的所见所闻让她反思自己的人生历程,非常细腻,细腻到临界啰嗦。另一位写实的同学在社区大学教ESL,喜欢文学,他写的是一幅画从画家的家里被盗之后,画家梳理各种往事,希冀找到盗画者。我说的是一个移民故事,三十岁的梅拿着未婚妻签证来到美国后发生的事。
其他同学,有的写科幻,有的写外星人、仙女、妖怪、半神半人的怪兽、树林里的精灵物种。有位老汉同学写的是未来世界,而一名才19岁的漂亮小女生写的是两条龙的互相残杀。
假如是短篇小说,一个学期下来,故事有头有尾,或许能帮助我理解。但是长篇小说不一样,有些人一个章节全是对话,说的是不着边际的事;有的一个章节都是乱打,不知为什么。他们的故事全然打乱了我赖以思维的基本概念,如时间空间、日月星空、山地平川。妖怪的所作所为难以理解,上来一阵乱打,或胡言乱语,不得不赞叹同学丰富的想象力。
这门课的收获是我居然用英文写了100多页的故事。看来每天坚持写非常重要,还记得我当时去土耳其出差,倒时差半夜起来,拿着旅店里的铅笔和信笺编故事,密密麻麻写了三大页。
我常跟斯蒂文私下交流,美国同学具备向前看的前卫思维,可以轻松自如地在虚无飘渺中,创造出千姿百态,这就是人家的创造力,不服不行。而我,习惯了往后看,开口“很久以前”,闭口“话说当年”,对曾经发生过的事念念不忘,纠缠不清。
我跟这些同学是不是来自两个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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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望了许久的雨终于来了,窗外烟雨蒙蒙,我却是久旱逢雨的快乐。院子里种的都是抗旱的迷迭香、薰衣草和肉肉植物,我懒到几个星期不浇水。可怜的植物天天晴天艳阳,晒得垂头丧气,现在都昂起了头,对着天空,拼命吸吮雨水。据说,接下来的这两个星期还有几天有阵雨。我跟植物一样,翘首以待。
什么树啊,挂了那些苔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