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文革经历
洪洞县里无好人
一九七〇年三月,全国的“一打三反”运动进入高潮,中国两千多个县级以上的城镇都举行了公捕公判大会,按照党中央指示,对于阶级敌人实行杀一批、关一批、管一批,每个会场都有一批反革命分子,在革命群众一致高呼“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革命是暴动”和“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的口号声中,被就地枪决;为了无产阶级革命需要必须实施的红色恐怖,让每个县城的所有会场在那一天被杀掉的反革命一般都在十人以上,全国估计总数最少也有两万多人;而同一天在会场上被抓捕的反革命分子,至少在被杀人数的十数倍之上,估计少说也该在三十到四十万人之间;我就是那一天在岳阳城第一个被抓捕入狱的现行反革命分子,那年我二十四岁。
在三月十八日这一天的之前和之后,这样的公捕公判会还召开过好多回;究竟杀了多少人至今还是一个讳莫如深的数字;新上台的接班人林彪为什么要这样地大肆杀人呢?为什么要在鲜血淋漓中来庆祝他的登基盛典呢?其实这也不能怪他,林彪也真还是迫不得已而为之,正如国歌中所说,中华民族当时确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北京城里发出的最高指示说,目前,在国际上,苏修美帝亡我之心不死,所以要时刻准备打仗;而国内又是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所以阶级斗争必须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加之党内又出了个资产阶级司令部,中国的赫鲁晓夫刘少奇就睡在我们身边,致使中国的政权不说全部,也不说绝大多数,但至少有一个相当大的多数,政权不是掌握在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手里。更危险的是后来在伟大领袖家里最亲近的人当中,又冒出来了个反对老人家革命路线的四人帮;这真正成了洪洞县里无好人,普天之下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的阶级敌人,果真是无处不在,见人就有了。
这样严峻的形势,如果再听之任之发展下去,岂不一定会要亡党亡国了吗?于是,为了挽救中国革命,为了全世界三分之二以上的劳苦民众不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老人家不顾七十多岁的高龄,在中国毅然发动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而老人家的亲密战友林彪副主席受命于危难之中,也就理所当然地实施他认为的政权就是镇压之权。在一九六九年党的九大会议上,以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已被彻底打倒,林副主席被正式确定为老人家的接班人;上台伊始,他就回过头来,对在四年多“文化革命”中趁天下大乱之机跳出来的造反派头头,红卫兵小将,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来了个总清算、一锅煮;
于是在一片叫杀声中,枪声猛起,牢门洞开,城乡各地的大街小巷中层层叠叠地贴满了打着密密麻麻鲜红大 × 的杀人布告;红色政权在新中国成立二十年后,又一次以革命的名义实施红色恐怖,真真的以鲜血涂地实现了全国山河一片红。
早在一九六八年,伟大领袖在对城市青年发出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指示之后,继而又对城里无工作的人说:“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于是,青年学生,还有凡是没有被安置的待业人员 ( 待业人员中 90% 以上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而不能被单位接纳的失业人员)一股脑地全都打起行李背包上山下乡了,光我们家就去了三个。
长期失业在家的苦闷引发了我一时冲动,使我下决心遵照伟大领袖指示,自己主动报名申请上山下乡,心甘情愿当农民去。
可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了,别的人上山下乡无论是学生还是城市闲散人员,一般都是居委会干部三番五次地屡屡上门作工作,动员他们上山下乡,并强制性地注销他们的城市户口后让他们不得不去;我的主动申请却被搁置下来,居然没有得到批准,居委会干部说,我不必去农村。
而在当时能够得到这种不去农村优待的只有经政府特准的老弱病残人员,我这种年轻力壮的板车司机就是出身好的也难幸免。
正当我为自己的一时性起感到后悔,又为自己没有被批准感到幸运时;我又听说我之所以没有被批准,是因为新来接管公检法的军管会有人说了,岳阳城里有两个人不许到农村去,其中一个就是我;后来又听说不许我去乡下的原因,是怕我到农村去组织农民造反,我听了后只是感到好笑,我是个什么人物啊,本人没有能力更没有兴趣去掺和什么造反的热闹,决不会去当陈胜吴广;所以也没有把这话太放在心上,却不知灾祸的种子在当时就已经深深地埋了下来。
两年后的三月十八日,我被作为岳阳地区最大的反革命纠合集团组织首犯,在万人公捕大会上五花大绑地公开逮捕,并且还成了当时第一个要杀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大街小巷贴满了革命群众写的强烈要求枪决现行反革命分子刘飞虎的大标语,大标语上刘飞虎三个字还无一例外地被打上三个大红×,并且还享受到了和叛徒、工贼、内奸刘少奇一样的待遇,刘飞虎的名字除了打上 × 外还被颠倒后与刘少奇的名字一起贴在墙上。当天和我同时被抓的还有以我为首的反革命集团中的主犯王卫明和李向武,三个多月后又还抓了个从犯丁安青。至于在监狱外被各种形式专政班关押的与我有关联的反革命成员大概总不下三十人之多。
这样一个人数不算少的反革命组织,其反革命行为当然是劣迹昭然;军管会在抓捕了我们几人之后,岳阳地区还因之出了个简报,题目是反革命成员打入了地革委(因为主犯王卫民担任过当时岳阳地区革命委员会主任、地委书记张月桂的秘书)。并组织了一个内查外调的专门班子,对我们所有的人进行了严厉的审讯;我这个首犯自然是首当其冲了,花了大约二十个月的时间,我的反动行为和事迹按照军管会的调查后大约是这么些罪状,本人也供认不讳,述之如后。
走资派培养的黑苗子
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你和你父亲一样,生来就仇视共产党,你的一举一行都在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在专政班里面好几天,你口口声声只承认自己只有对现实不满的情绪,没有反革命行为,你知道为什么要把你单独关押在这里吗,就是为了让你好好地反省自己的过去;不准说你什么都想不起来,现在我问你,几天前你是不是到过这里?
审讯员赵玉成腰间别了两支手枪代表军管会第一次和我见面,他将两支枪啪地往桌上使劲一拍,就单刀直入地提了个让我不能不说的问题。
五天前我确是到过这里,这里是南区妇产院,我爱人在这里生孩子。
你知道这里现在为什么连一个医生和产妇都没有了吗,就是因为你才才让那些人都离开的,你应该明白你的问题有多大了吧,这里成了你个人的专门住地,我们也算是给足了你的面子了吧。提醒你一下,不要妄想逃跑,我们这里楼上楼下日夜有八个民兵轮流看守,就算你是飞虎也莫想能飞出去,孙猴子还能翻得过如来佛的掌心?告诉你,你老婆现在也被革命群众看管起来了,你的问题你不说她还得说,你先就从你和你老婆是怎么样认识的说起,这总不会说想不起来吧。
听到赵玉成提到老婆张国琼,我不由心里一紧,看来他是有的放矢,他提审的这件事情不能不说了;不由就想起几天前的事情。
就在五天前的南区妇产院,也就是现在关押我的隔壁房间里,张国琼睡在病床上,脸色蜡黄,头上黄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肚里的胎儿就要出世了,她死力地抠住我的手,尽力忍着阵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看到她痛成这样,我吓得不知要怎样才能减轻她的痛苦,只好跪在病床边对她说,我们以后再不要伢崽了,再不要伢崽了。从早上八点阵痛发作,一直到晚上八点,直到听到哇的一声响亮的啼叫,我们的兰儿这才出生了;
也许这娃儿生下来时就知道有大祸要临头,哭声越来越大,而且啼哭一直不止,直到接生的三婆婆赶来,抓着兰儿两只小腿把她头下脚上地倒提起来,然后在她的背上自下向上扯下来好些根黑毛,兰儿在一阵狂叫后才止住了啼哭。
兰儿出生后的第二天,我就接到民兵送来的军管会通知,要我马上自带行李去南区区公所办的学习班报到(在当时凡出身不好的人上学习班虽说不是什么好事,也还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我看了一眼正在医院床上熟睡的兰儿,对张国琼说了声那我就去报到了,她对着我凄然一笑,我就回身走了。
现在她们母女俩也不知是什么样,尽管我耳边好像还响着兰儿出生时的阵阵哭声,心里却不得不按赵玉成的审问去努力回想两年前和张国琼相识的那件事。
一九六八年三月二十五日下午六点多钟,我坐在窗口的书桌前正看一本书;正逢初春,天色到这时候差不多就要黑尽了,我刚拉开电灯,忽然觉得窗口前面有个人影一晃,一个姑娘站在我家门前。
请问你找谁?因为我自己的身影遮住了光亮,看不清来人模样,我有些疑惑地问,我是和小清一个队上的。来人说。
小清是我下放在农村的妹妹,我连忙将来人让进家中,灯光下,看见她身着一身暗呢格子的上装,领口上衬着一件紫色碎花衬衣的翻领,一条军绿色的布裤下是一双军绿色的解放鞋,齐耳的短发在脑后又扎成了两个短刷把;我看她一身标准的知青装着,不由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这不是一个月前和妹妹小清一起来过我家与她同队的知青张国琼吗?那次来,因为素昧平生,我只是和她打了一个简单的招呼。临走时,妹妹小清代她要向我借石头记去看,我当时听了后心里有些很不高兴,正是“文化革命”白热化的阶段,所有原来出版的古典著作都属于封建主义糟粕的四旧之列,大部分都让造反派们搜去烧掉了,我好容易侥幸保存下来的一些书生怕被人知道,妹妹倒好,她不但到她们队上替我到处招摇生事,而且还带着人上门来借,借的又是“文革”
前也不多有的布面精装石头记,怎不叫我心里冒火?我本想一口拒绝,但看见张国琼低眉信眼老老实实坐在一边的样子,我想也不好伤一位头一次上我家来的年青姑娘的脸面,于是就找出来了另外一种十几本一套而又残缺不全的简装本石头记给了她,好在她们两人谁都没有查看一套应该是多少本,从我手里红着脸恭恭敬敬地接过书,慌慌张张地就出门赶车走了。
请坐,我客气地招待她坐下,心里想她这次到我家来,是来还书的还是又来借书的呢?看来都不像;果然,她刚坐下就向我说,你能马上帮我找到李向武吗?什么事?我也连忙问,我当然能替你帮忙找到他。李向武是我前不久新结识的一位朋友,能否找得到他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底,不过能为一位初相识的姑娘帮点忙,我心里也还是满乐意的。
那就请你告诉他,我已经跑出来了,要他今晚不要再去湖滨大堤上接应我了。
跑出来了,你从那里跑出来了?我觉得有些云山雾罩。
唉!姑娘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在农场专政班里挨整受批判的事情你一点都不知道?小清没有对你说过?
好像听她提起过,如今到处都是专政班学习班什么的,我也就没在意,
再说好像你前不久来我家借书时还根本没有说到这回事,对吗?
我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快,如今出了麻烦,事情升级了。
原来她在“文革”开始前是岳阳地区下放知青中的先进代表,是她所在的国营农场知青中的共青团干,湖南日报还专门登载过她的先进事迹。“文化革命”开始后,她们农场的领导一下子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原来培养过她的场长首当其冲,她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走资派培养出来的修正主义黑苗子,受到了冲击。
本来在“文革”初期,这种事情差不多每个单位都有,原来的领导和先进人物一夜之间忽然就成了造反派的革命对象;但后来随着斗运动的不断深入,这些被革命的对象发生了变化,斗争的矛头主要只对准那些用阶级斗争观点分析后,认为有历史问题的阶级异己分子。而不幸的是她的父亲曾在解放前集体参加过国民党,而培养她的场长自身就是一个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于是场长成了农场的头号阶级敌人,她也当然地跟着场长升了级,进了专政班不说,还派了民兵专门看守,受到了特殊待遇,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重点对象。
知青之间总是互相同情和支持的,她被单独关押后,妹妹小清和其他一些知识青年总是要设法骗过那些看守民兵去看望她。就在昨天上午,一位知青带了李向武来偷看她,临走李向武忽然轻声对她说,今晚你干脆从专政班里逃出来,我晚上在去湖滨的大堤上接应你。还不等她回过神来李向武就匆匆走了。而刚好当天下午她母亲又专门到农场来看望女儿,在她母亲离开专政班时,她就对看守她的民兵说,她要送她母亲出门;看守民兵一时大意就答应了她的请求,让她们母女俩出了门,刚好走出民兵的视线,母女俩就飞脚而逃;一口气跑到湖滨铁桥的过渡处,刚上渡船,就看见追赶她的民兵跑过来了,母女俩一迭连声地大叫船家开船,等到民兵赶到河边,船已离岸一百多米了,气得那些追赶的民兵在河沿上哇哇大叫;渡口河面并不宽,渡
船来回一趟也就不过二十分钟,她就抓住这二十多分钟的时间一口气跑进了城。
进城后自然不敢回家,也不敢到平日里熟识的同学和知青家中去,怕追赶她的民兵跟踪而至;想了想,只有和我是初识,除我妹妹小清外农场里的其他人谁也不知道,到我这里来可能会要安全一些,并且还可以通过我去找李向武,她已经从专政班里逃出来了,要他晚上不要再去大堤上接她了。
弄清了她眼下的处境后,我知道事不宜迟,立刻要她到后面母亲房里去,放下门帘,不让外面进来的人能够一眼就看见。我这里平时晚上来家闲聊神侃的朋友实在多多,今天晚上倒好,不知为何一个都没有来。我将她安顿了一下后就匆匆地出门去找李向武。
李向武家在岳阳楼河下,离我家大概有四五里地,等我气喘吁吁地找到他家,家中却只有他妹妹在,他妹妹告诉我,哥哥下午去帮别人搬家后又喝酒去了,不知今晚还回不回来。
原来我的想法是找到李向武后让他给安排,既然是他约她逃跑出来,想必一切都安置好了;现在搞清楚李向武其实只是随口说说,根本没有打算去堤上接人,我知道,这个难题落到我身上来了。
面对一个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年青姑娘,我能拒之门外见难不救吗?
回来后我把去找李向武的情况委婉地告诉她,要她今晚就在我家住下,明日里再想办法;眼见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她也无法再说什么了,只得在母亲房里睡了下来。母亲虽然同意她住下来,心里却是十分害怕,本来我家的成分就高,属于关、管、杀之列,是军管会或者造反派可以随时抄家的对象,并且已经光顾过两回了;而今收留一个女逃犯在家,还不知会惹来什么祸。等她睡下后,虽然是初春天气,母亲却把蚊帐给放了下来,觉得还不放心,又找来一块破门板挡在床头,为的是万一抄家的来了不让他们一眼就看见家里有外来人,却没有想到这样做成了不打自招,反倒会更惹人怀疑,可怜的老人!
第二天晨起,没等到吃早饭她就要走,她不忍心看到老人家为她担惊受怕。我问她打算去那里,她却一时自己也说不上来,我想了一下对她说,我带你去个安全地方先躲一阵,然后我再设法把你送出城去。她默然了一阵,点了点头;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我家仅有一把雨伞,我把伞给了她,然后在她前面带路向鱼巷子走去。有好几次她都从后面赶上了我,我就马上加快了脚步,我知道她赶上我是想把雨伞让给我打,我又怎么能自己打伞而让一个姑娘家去淋湿头发和衣裳呢?而两人共一把伞我和她又还都有有些不好意思。
李劳之家住在鱼巷子下河的口子上,这里已是巷口尽头,来往的人不多,他又是和我一起拖板车的铁朋友,也是一个关管杀的子弟,平日里缄口慎言,但却是一个明大义又敢担铁担的血性汉子;我把她带进他的家门,简单地把情况向他一说,他马上就从他那只有五六个平方米的小屋里退了出来,让她进去后,再给她找了几本书放在桌上,然后就和我一起出来,再又从外面把门给反锁上了,以表示没人在家,防止造反派光临。
我和劳之把身上仅有的钱凑了凑,还不到三十元,想想还不够她逃出去后的生活用费,我又去找李荣生,他也是和我们一样的出身成分高的子弟,我向他借钱,他红着脸磨蹭了半天,只拿出了不到五元的零钱,我知道他生性有些小气,也没有再为难他,就起身向外走,倒是他妹妹李小梅赶出来,掏给我她身上全部不到一元钱的毛票后又塞给我二十多斤粮票,也算是解决了点问题。
我回到家里,李向武在听他妹妹讲张国琼因为听了他的话已经从专政班逃出来的事情后,就自己找到我家里来了,和他同时来的另外还有两位,一位是和张国琼一同下放在农场的男知青丁安青,也是因为出身不好挨整在农场里待不下去了,另外一位是下放在梅溪农村的知青龙天龙;虽说都是和我第一次见面,却都好似一见如故,讲起话来
也就一拍即合。几个人一商量,决定让张国琼和丁安青一起逃到长沙去,丁安青在长沙湖南大学有同学,那里是青年学生和红卫兵的老家,落脚比较安全。然后几个人又设法凑了些钱和粮票,商定今天晚上就护送张国琼逃出岳阳城。
到了晚上天黑尽了后,我和李向武、李劳之还有龙天龙四个人一起护送张国琼和丁安青出城,我们从劳之家出来后不敢走大街,而是下了河口顺着河沿朝北走,怕在街上碰到什么同学和熟人,更怕碰见农场的民兵,也不敢去火车站和轮船码头,怕农场的民兵守候在那里给逮个正着。我们从河沿下穿出了城,然后上了铁路,顺着铁路往北走,一直走到离城十几里地的城陵矶,这里有一个很小的火车站,从这里上火车就要安全多了。可是就因为车站太小,大多数火车也就不在这里停,直等到下半晚四点多钟,总算停了一趟慢车,看着张国琼和丁安青上了车,我们回到城里,天已大亮,几个人来到我家中,大家却都不曾在有睡意,虽然没有谁向我打听张国琼为什么要逃跑的具体情况,我却从大家的眼神中看出来了,他们都为自己成功地救助了一个人感到高兴,更为救的是一位年青姑娘而觉得兴奋不已。
赵玉成在听我讲述时,没有插一句言,直到我全部说完后,半天,他才似笑非笑地开口,看来你们这班人倒还是蛮讲江湖义气的,为一个不相识的人尽心尽力;不过你倒好,事后白捡了个漂亮老婆。但是,他的口气一下子严厉起来,你应该明白,你们帮助被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逃跑,就是在和无产阶级专政作对,就是在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反革命行为。
不对,我马上把他的话截住,张国琼根本不是什么反革命,农场对她的专政是错误的,因为她和丁安青逃到长沙后没几天,江青同志三月三十日的330 指示就发表了,明确反对对知识青年的迫害和专政,张国琼也就只在长沙待了几天后就回来了,农场民兵再也不敢对她怎样了。
江青在“文化革命”中的所作所为令人发指,但在对待知青问题上她却往往是网开一面而采取了一些保护政策的;不少的女知青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被公社、大队和县区的党员干部诱奸、强奸的事情不断地上报到中央,她自己的婚姻和在中央的地位让她深切了解到党内权力的淫威是何等的强大,她个人有着这方面切肤之痛,以她对党内当权者的痛恨,使她自觉不自觉地站到被侮辱和被损害的知青这一方的立场上来了,往往就是她的一句话就保护和改变了不少下放知青的命运。
拉大旗作虎皮,你倒是能言善辩,赵玉成搞不明白江青的 330 指示究竟说了些什么,只好说,好,你刚才交代的这件事就暂且不论;你精心组织策划的埋葬现行反革命分子谢广平的事情,难道还不算是在和无产阶级专政公开为敌吗?你必须老实交代;当然,他口气又缓和了一些,你今天的交代还算比较彻底,希望你能在明天的交代中能和今天一样,竹筒里倒豆子,把谢广平的事情说清楚,争取宽大处理。
知识青年反迫害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李向武跑来对我说,广广死了。你听谁说的?我连忙问。从黄沙街茶场回来几个下放知青都和我说了,广广是真的死了。向武说,是上吊自杀死的,死了已经有两天了。
向武走后,我一个人站在窗前发呆,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广广就是谢广平,他哥哥谢黄冕和我相交至深,他是随他哥哥一起到我家来和我认识的;他父亲解放前是国民党扫荡报的编辑,作为国民党中央机关报的报人,尽管是文人,解放后还是被当成了国民党特务,判重刑于劳改农场,后在劳改农场死于非命;好久之前,就听说他在茶场被当作知青中的重点对象遭整,原因是参加“文化革命”中的知识青年的造反派组织“反迫害”,而且他又是反迫害组织中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骨干,反迫害被中央文革小组给宣布为反动组织后,他就成了重点打击对象;被关在农场专政班里好几个月,不许任何人和他见面,更不许他回家。
半个月前,他忽然来到了我这里,你被解放出来了?我十分惊喜地问。
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对我说,只给了我两天假,让我回家看了下妈妈,拿了些东西,现在我必须马上就回去;走之前来看看你,你还好吗?
我好,你呢?听人说,你们黄沙街茶场当地的农民都喜欢习武操打,心又特别狠,整起人来都是把人捆吊起来朝死地里打,你在专政班里没有吃苦头吧?
他对着我凄然一笑,没有作答,只是四处张望了一下说,你的二胡呢?
好久没有拉琴了,让我在你这里试一下,看看我的手还能不能拉琴。
听他这样说,我就知道他的手一定被人捆吊过了,我把二胡拿来给他,
他把内外弦都松开后重新定弦,边试音边对我说,你帮我听一下,看我的音定得准不准?也不知我的现在耳朵还行不行。
我明白他的头部肯定也被人重打过了;耳朵恐怕受了伤;我要他试着拉了一曲当时最流行的二胡曲江河水,这是他原来在文艺宣传队演出时最受人欢迎的独奏曲,一曲未了,他把右手使劲地甩了甩,对我笑了一下说,我还是拉赛马,气氛热烈些,也好看看我的手腕运用快弓还行不行。可是刚拉开几下,他又忽然嘎的一声停住了,不拉了,就算还能拉又怎么样,我该走了。
我拉着他的手,在他的手腕上轻轻地摩搓了几下,广广,既然他们这一次已经准你回来,那我们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就一定不会要等好久了,那时你的手也一定全好了,我再听你的赛马。
下一次?他苦笑了一下,还不知下回什么时候才能准我回来,不过我相信我们会尽早见面的,春节不是也快了吗?
他临行前对我说的话声犹在耳,可为什么现在说死就死了呢?不行,我得要搞清楚,于是我去找他哥哥谢黄冕;一进他家门,冕冕连忙捂着自己的脸要我出来说话,广广的事情你总该是知道了,你千万不能在我家里谈这件事,不能让我妈晓得,我妈现在也正被整得要死,让她晓得了只怕她就不想活了。
从冕冕那里我才搞清楚,广广回去后就被军管会实行了专案审查,要他交代反革命组织的问题;原来他在专政班里交代问题时,让那些贫下中农们又吊又打,被整得死去活来,实在受不住打了,他突发奇想,只有把自己的问题说大,编造一个反革命组织,把矛盾上交,让军管会来审讯,他就可以免遭这些农民的毒打了。
正是由于他的奇想作出的交代,专政班认为他态度有进步,才准许他回来了两天。不料回去后,他的交代成了当地农村深挖阶级敌人的一大成果,被军管会当作了重案,由军管会派来的专案组和专政班的人一起,日夜对他轮流审讯,一定要他交代出反革命组织成员名单;他原来胡乱编造的那些人名根本无法落实对号,他交不出真人真名就遭到了比原先更惨烈的毒打,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在单独关押他的号房里上吊自杀了。
他自杀后,当地的贫下中农们觉得受了他的愚弄,就把他的尸体吊起来开了一次反革命分子谢广平顽抗到底自绝于人民的批斗会,会后把尸体抛弃野外,不许人埋葬;还是当地的一些好心人实在于心不忍,把他的尸身从路边上给抬送到山头上一个废弃的土坑里,在他的尸体上盖了些薄土,就这样算是草草地掩埋了。
广广的妈妈原来是岳阳城里的名牌教师,“文革”一开始教育系统首当其冲,她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教育界的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去年清理阶级队伍时又查出来抗战时她在扫荡报报社里搞过校对,于是在反动权威上又加上了一项国民党特务,成了双料的阶级敌人,是专政班里的重点对象;唯其她是重点对象,不许她与外界接触,所以儿子在茶场遭整的事情她至今一无所知。
广广上次回来倒是和妈妈见了一面,可这才十几天的时间,他人就不在了,我怎么向妈妈说呢?眼下又快要过年了,要瞒也难瞒过春节呀。冕冕一脸苦相,他现在最大的苦处还不是失去弟弟的哀伤,而是如何要在妈妈面前装作若无其事,掩饰自己的痛苦,尽量不让妈妈知道这件事情。
你就说广广参加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演出,去了外省,过年也不能回来,等过了这个年后再想法让你妈慢慢晓得这件事,你看行吗?无奈之中我给冕冕出此下策。
也只好这样了,只是广广,我的弟弟,他一个人在荒郊野外过年,我怎么能忍心让他一个人抛尸荒郊野外呀!妈妈不在身边,冕冕一下子泪流满面,抱着我放声大哭。
看到冕冕放声哀号,我也禁不住泪眼淋淋,不行,不能让广广抛尸野外,我坚决地对冕冕说,不要哭了,你能不能先去茶场一趟,搞清楚广广尸身在什么地方,我们去那里收尸,老话说的入土为安,还是得让他有个坟地,死了后魂魄有个归所。
这样就按我所说,冕冕去了茶场,我去李劳之家,他慷慨地表示,撬我家的楼板,然后我再找木匠给加工成一副简陋的棺木;在冕冕从茶场回来后,我邀上李向武、李荣生,还有广广生前好友吴天健和他的姐夫胡四菊,加上冕冕共六个人;然后将做好的棺木拆作六块,每个人抱着一块棺木板,在广广死后的第三天晚上,从岳阳火车站出发,六个人分从六个不同的车厢上了车。
却不料忙中有错,我们上的那趟火车不停靠黄沙街车站,火车过了黄沙街直到桃林车站才停下来,我们下车后一问,才知道桃林到黄沙街相距有二十多里地;已经是下半夜两点多钟了,天上下起了小雨,怎么办?是在这里坐等回头的火车,还是走路去黄沙街?我估算了一下,如果等车那就会要到第二天上午才能到茶场,不如连夜走路,天不亮到茶场,趁冬天人们起床晚,抓住清晨的时间搞完事情,尽可能不要让人知道,快去快回,少给自己惹麻烦;于是,六个人各抱一块棺板,顺着铁路顶风冒雨朝北走,好在大家都是自愿来的,谁也没有怨言;冬天身上衣多,下雨只是让外面淋湿了,里面却因为走路发热,衬衣还给汗湿了,但谁也不觉得冷。
还是因为天黑下雨路难走,二十多里地走了三四个小时,到得黄沙街天已经亮了;在刚开张的小吃店里买了一包馒头,胡乱塞下肚,就让冕冕带路一直来到广广抛尸的山头。
山头的上那个抛尸的土坑倒还不小,因为不许埋葬,土坑里只有很薄的一层土,用带去的锄头不几下就把掩盖在尸身上的浮土给清理干净了;广广的身体被一床被单裹着,背部向上脸部朝下给抛在土坑里,我们将六块木板用带来的大钉拼合成棺木,然后再将广广的遗体抬上来装敛,可是谁下去将广广的尸身抬上来呢?
我们同去的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谁也没有碰过死人,虽说是大白天,但心里都还是有些发怵;冕冕和他姐夫早已相互抱着哭成了一堆,见大家都不吭声,我只好自己跳下坑去,抱起被单的一头,要上面的人给抓住,然后再去抱另一头,可不知为什么,使了几下力却是纹丝不动,向武见状,也跳下坑来,两人使力同抱,还是纹丝不动;冕冕见此就停止了哭泣跑了过来,对着坑里叫一声,广广,广广,是我来了啊!声音刚落,我就觉得手里的被单好像抖动了一下,便和向武同时一使力,不知为什么,这一次轻轻地如同托云彩般就把广广的身体托了上来。
被单裹着的广广给翻过来后脸面向天地放在土坑边上,冕冕又一次哭得蹲在地上;有人把带来的衣服拿了出来,要给广广换衣了,可是谁来换衣呢?大家更有些紧张了;只好还是我蹲下身去,先把裹在他身上的被单揭开。
人是上吊死的,死了后又被倒扑在土坑里,死了又有了四天了,身体早已发硬,被单里的广广现在该是什么样子呢?想想我也有些后怕,就试着先从脚上的被单揭起,随着被单慢慢向上揭开,周围的人都不由得把脸转到了一边,被单揭到胸口后,我把眼一闭,牙一咬,使劲一下把被单全部扯开了。就在被单扯开的一瞬间,我看见广广鼻孔内一股鲜血一冲,鼻血流到了他的脸上。
看见鼻血,冕冕一下子哭得在地上打滚,边哭边喊,他是看到亲人来了才流鼻血的呀,广广,是我来了呀!
我见他不要命地大哭大叫,就要他姐夫胡四菊赶紧止住冕冕,怕他的叫声太大让山下的人给听见,然后就准备换衣。
可是广广的模样也太让人出乎意料了,由于是身子向下,脸也就倒扑在土里,又过了四天时间,土坑底又太不平整,所以他的脸已经完全变了形,成了半边大半边小的阴阳脸,大的半边是因为头部瘀血肿胀,胀成了一个茄子的形状;整个脸色也成了半边紫红半边惨白,因为是自缢的,半截紫胀的舌头突出在嘴唇外面。
看到广广成了这种惨状,所有的人不由得都鼓大了眼睛,谁也不觉得再有什么好怕的了。一股悲愤不由得从我心底涌起,这就是半个月前在我家拉琴的广广吗?这就是和我约好了要在春节见面的广广吗?我不禁大声地问,是谁把人整成了这个样子?四周的人谁也没有回答我。
大家默立了半天,后来还是我说,谁去弄点水来,我来替他洗个脸;天健答应了一声我去,就向山下走了。谁知就是我这无意中的一句话,招来了以后的祸患。
就开始换衣,可是身体已经完全僵硬,身上的衣裤根本无法脱下来,幸好预先带来了剪刀,翻来侧去地将原有的衣裤连剪带扯地脱下来,把带来的裤子好容易穿上去了,衣服却是怎么样也穿不上,尸身太僵硬了,要拉开他的手臂穿衣,除非将手臂拉断,没办法,只好把上衣将就裹在他身上了。身体已经这样僵硬了,为什么还会流鼻血呢?已经四天了,难道血液还没有凝固吗?我问大家,可还是没有人作回答。
天健从山下提来了一桶水,我将广广脸上的血迹给擦拭干净,又仔细地清理干净头发中的泥土,将他身上新穿的衣服上的纽扣一颗颗扣好,大家围着他的遗体默哀了几分钟后,就一齐动手将他装进了钉好了的棺木;随着冕冕撕心裂肺的哭声再一次响起,几个人动手又将广广送回到了原来的土坑。
带去的一挂鞭炮也不敢放,就随着棺木给一齐埋到了土里。在原来的土坑上大家一齐动手垒起了一座新坟;却不敢留下任何文字记印,就到附近挖来了一棵小松树移栽在坟前权作墓碑。
然后就赶快下山,一行人走到路边,天健去山脚下小屋里送还借来的木桶,那借桶的老人原来就是把抛在野地里的广广,移尸土坑的好心人中的一个,她随着天健走出屋来,一定要我们在他家歇脚,喝杯水再走;我们没敢停留,向老人鞠躬道谢后,匆匆地就往火车站跑,只想赶上最近的车赶快离开这里。
黄沙街车站很小,候车室没有几个人,这里停靠的车也就不多;进去后一打听,最近的车也还得要等两个小时之后;几个人往候车室的靠背椅上一坐,倦意就袭了上来,连续十几个小时的辛苦让我急忙找了一张长靠椅,舒服地往上一躺,迷迷糊糊地就合上了眼。
睡梦中忽然只觉得头皮一紧,我被人抓着头发给提着坐了起来,睁开眼一看,候车室里闹哄哄地尽是人,而且还都是带枪拿棒的民兵,候车室外还围满了人,我知道,我最怕发生的事情出现了。
原来在天健去山下借水桶时,那借桶的老人就发现山上来了外地人,刚
好那天黄沙街茶场召开公捕大会,所有的青壮年和民兵都去场部开会去了;
贫下中农高度的革命警惕性让老太婆赶紧要他的小孙子去场部报告,她自己在山脚路口守候我们;但等到场部来的民兵赶到现场时,我们已经离开;场部离车站不远,回到场部的民兵向正在开会的领导报告后,正主持公捕大会的军管会特派员就指派了一百多民兵马上将车站包围起来了,我们几个也就一个不漏地被抓到了场部。
那天的公捕大会正好是抓捕知青中的现行反革命,会场里的人听说抓了几个来安葬现行反革命分子谢广平的外来人,一下子群情激愤地开了锅,贫下中农们操拳挽袖,几个民兵一迭连声地大声喊叫要把我们吊起来打,知青们则吓得面如土色,看见我们从会场边走过时都把头转向一边去,生怕我们认出他们当中的熟人。
我们几人被带到了一个房间里,隔壁就是军管会特派员的住地,几个民兵拿来一堆绳索,把我们一个个都绑了起来,正准备要把我们牵到会场里去时,军管会的人进来了;广广的姐夫胡四菊一眼就认出来那打头的特派员就是他原来在部队时的战友,复员后胡四菊去了自来水公司任保卫科长,他的这位战友则到了军管会;特派员和胡四菊打过照面后,就要民兵给他松了绑,然后就把他叫到隔壁房间里去了。
过了一会,来了一个人又把我们几个也都松了绑,然后就来了一位身着军装的人,拿了一张纸,对我们每个人进行了详细的登记,登记倒也没有什么,我们几个的个人出身无一例外都是岳阳城里的学生,但家庭成分却也无一例外的都是黑五类分子;搞登记的人黑沉着脸,登记完后恨恨地骂了一声,都他妈的反革命!
后来是胡四菊和特派员进来了,四菊向那特派员战友反复地说,是我要来埋葬我的内弟谢广平的,他们几个人都是我请来帮忙的,事情和他们不相干;责任在我。特派员把我们登记的情况全部看了一遍后,阴沉着脸又一个个地照单点了一次名,轮到我时,还有些不相信似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就是刘飞虎?然后就出去了。
他出去后四菊就数落我们,你们也太傻了,为什么不报假名字呢?还一定要说出自己的家庭真实成分;这下弄得我都不好对他们求情了。
又过了一阵,有人来叫四菊出去,要他写了一个检查,又为我们几个人写了一份担保,一直闹到下午三点多钟了,就听见特派员在隔壁打电话,大约是在请示什么人,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民兵打开门让我们出来了。出来后四菊对我们说,你们回去吧,我还得留在这里,一切事情都由我来承担,你们就赶快走吧。
说完了?赵玉成问我,我点点头;
不对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的行踪我们了如指掌,这件事情并没
有结束,事情还有个尾巴,你还是如实招来。赵玉成紧追不舍。
尾巴?我的头一下子大了,这后来的事情他们难道也知道了?
事情确如赵所说,真的还有个尾巴;但赵是如何知道的呢?这件事情革命群众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知道的呀,难道还让自己人给揭发了不成?老实说,这件事本身我倒不觉得如何严重,只是尾巴让自己人揪出来,我不由得感到一阵心寒。
自己人的揭发
从黄沙街回来后没几天,就进入了旧历腊月;时局不好,母亲一定要我在春节成亲,吉日定在正月初三;这段时间忙结婚的事情去了,冕冕家里也就去得少,只知道他一直在哭脸装笑脸,他妈妈也就被蒙在鼓里,一直不晓得广广的事情。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四农历小年,专政班恩准他妈妈回了一次家,一到家妈妈就说自己心惊肉跳,家里一定要出事,然后就不停地念叨广广的名字;尽管冕冕再三说广广是外出搞宣传去了,过年有可能回不来,妈妈却总有些不相信,回去后就向专政班要求请假去黄沙街看儿子,幸好她是特别专政对象,不准她的假才未成行。
但是据说专政班也要过春节,可能会有三天假让班里的牛鬼蛇神们回家过年;这下冕冕着了急,广广的事情学校老师们后来都知道了,他妈妈回来后住在家里,万一让老师们无心中说出来让她晓得了又如何得了呢?她在专政班里被关押了一年多,好容易有三天年假,本想让她舒心几天,但若弄不好这年就没法过不说,搞不好还会又出一条人命。冕冕去和他姐夫胡四菊商量,姐夫说那只有让他姐姐回来陪伴妈妈;他姐在广兴州乡下教书,本来已经放了寒假,但赶上冬季征兵,被抽调去搞征兵宣传队了,广广的事情也就一直没有让她知道,据他姐从乡下来信说征兵任务紧,要过革命化的春节,春节放假倒是还真有可能回不来;现在离过年只有几天了,事情急,不如让她知道家里的情况,看她能不能回来招扶妈妈。但是谁去通知她姐呢?乡下
没有电话,写信没有十天半月收不到,姐夫是保卫科长年关时刻是不能离岗的,冕冕更不能离开妈妈,于是冕冕就想到了我。
已经是农历腊月二十七,他到我家时见一家人正忙着收拾结婚的新房,就坐在一边苦着脸半天没有说话,还是我问起来,他才吞吞吐吐地说了他的难处,我听他说完后就立刻放下了手头的活,对他说,那一刻也等不得,只能是我马上动身了;于是和家里人说了一声,就往轮船码头跑。临出门时,母亲要我换了一件厚的工作棉衣,张国琼又把她的围巾解下来,尽管是女式的,还是给我围在棉袄衣领里面后,才让我走。
广兴州在洞庭湖对岸,距岳阳城不到三十公里,却因隔了水,坐船得
五六个小时;我坐中午的班船,到岸后已是晚饭时分;这里是湖区,没有山峦隔阻,虽是冬天,血红的残阳却还挂在地平线上;顾不上吃饭一下船就赶紧跑,我要找的学校还在广兴州镇外十几里地的许市公社;走路本是我的长项,一个多小时连走带问路,天刚黑尽的时候找到了学校,但向人一打听,刚好今天是新兵由各公社向广兴州镇集中的日子,我要找的谢代蕴老师随同新兵们去了广兴州镇上;虽说听此言后心情有些沮丧,但也无可如何,肚子虽然咕咕在叫,但正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怕什么,紧紧裤带又是一百里;迈开大步掉头又往回走。
往回走就难了,将近年三十了,天黑得如锅底;好在湖区路还算宽,十丈内外还能依稀辨得清地上的那条白带;可我这人走路虽快,却对方向的辨别能力极差,走到分岔路口就不知如何办;来时走得匆忙,分岔路口完全没有记忆,黑地里连问路的人都没有了,只好瞎估摸着往前走,走了好久才见到灯光,赶紧去人家一打听,正好走反了方向;只好又返回到原来的岔路口再往前行;如是者三番五次,十几里地让我走成了几十里地;走多了冤枉路还在其次,黑夜里几次问路都差点给狗咬着,幸好冬天裤厚,咬破了外裤却没有伤及皮肉;直到后来找一户人家要了根棍子,才算能安然无事地几次冲出了狗们的包围。
一个人走夜路,总听见好像有脚步在跟着自己走,沙沙的声音你走他也走,你停他也停,尽管自我提醒这是自己走路脚步的回声,但走着走着时不时总要打一个冷噤,汗毛就跟着往上竖,走路的热汗和受惊吓的冷汗一齐都在背心里爬。这时我就想,广广,我是在为你跑路,你若是在天有灵的话就一定会来保佑我。这样一想,心里就安然了许多;也不知这样想过了几回后,忽然看到前面一片灯火,广兴州总算到了。
征兵站倒是好找,小镇上一下子就打听到了;等我找到谢老师,她已经睡下了,这时已经过了午夜。她从被子里爬起来,为我的半夜到来感到震惊,我低声地把广广的事情向她说了,她一阵低咽,差点让自己哭出声来。见她如泥胎般地呆坐不动,我就对她说,我还是昨天吃了中饭的,实在饿得在点受不住了。她这才有如梦醒般地起身,到隔壁小卖部敲开门,为我买回了一包吃食;待我吃过后,她知道我太累,要我就在她的床上睡下来,我也顾不上许多了,和衣往被子里一滚,昏昏黑黑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过来,看见谢老师坐在床的那一端,屋里灯还亮着,照见她清瘦的脸庞上两行清泪还在往下流,也不知她独自哭了好久了;只见盖在她身上的被子角湿了一大片;见我醒了她就说,天才刚亮,你还能睡一会儿。我一个激灵起了身,对不起,占了你的铺,你也睡一会吧。
谢老师摇摇头,又说,你真的不睡了?我点头。那好,我们这就回岳阳。
就走?你是不是还向领导请个假呢?
他们逼死了我的弟弟,我还在这里替他们宣传征兵,我他妈的还算不算人?谢老师一声大叫,再也不管隔壁是否有人听见。
我也就不再提请假的事,两人匆匆洗过脸后,到出街的口上买了点吃食,就上路了。这里回岳阳的船要到下午才有,我们都不想等船了,就打算顺着河沿向北走,大约走四十里地,就可到岳阳城对岸的芦席湾渡口,那里有渡船直达城西的岳阳楼。
刚走出不多远,天上下起了牛毛细雨,湖区的土质细腻,小雨淋上去,
路面上就像刷了一层油;溜溜滑滑不说,那小雨淋在身上,顶着湖面上过来的北风一吹,衣服上就结了一层冰凌末,冰凌末结在头发上,谢老师成了白毛女。好在昨晚上我用了的打狗棍没丢,谢老师拄着棍,我和她互相搀扶着,跌跌滑滑地往前走。谢老师见我俩浑身冰凌和泥水,叹了口气,想不到平日里在宣传队里演出的长征路上的红军,今天算是真真的领教了,大概也不过是如此了。也亏得她一个女同志,那样单瘦的身体,居然能和我这拉板车的男人相拼,四十多里的泥泞地,顶风冒雨中连一口气也没有歇息,中午,居然一步不落地随着我走到了芦席湾渡口,对面就是岳阳城了。
你说完了?赵玉成问,完了。
你说说你去广兴州的反革命动机。
反革命?这也成了反革命?我不过帮忙去叫一个人回岳阳来,就成了反革命?我真的大惑不解。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你知道吗,就因为你和谢代蕴那天早上出逃,致使那天的征兵宣传大会没有如期举行,你难道不晓得广兴州的征兵宣传活动原来一直是由谢代蕴在主持吗?你们撒手一跑,就是在明知故犯地破坏征兵,就是毁我钢铁长城。告诉你,谢代蕴因为私自出逃,现已被抓回了广兴州隔离审查,你去广兴州的事情就是她交代的;你不要妄想隐瞒什么,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下别的人不会和你一样顽固不化的,你的问题才刚开始,你必须老实交代,才是唯一出路。
你现在有什么要交代的吗?见我久久无语,赵又追问一句。
容我好好地想想再说。我的心理防线其实早就垮了,这种帮忙的事情居然都让人给交代出来了,还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军管会呢?
你是得好好地想想了,我给你提个醒,你不是还有个 240 战斗队吗?
240 战斗队?听赵玉成提到这个名字,我不由心里一阵窃喜,原来的紧张心情一下子又放松了,原来他们也不过是在捕风捉影,好,明天我一定详细
交代这个问题,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
如此批斗会
240 战斗队成员有七八个,我只是其中的成员之一,队长叫李绍雄。队伍的前身原来是南区搬运站一排,成立了也有两三年之久。队员都是自愿申请后由居委会安排来的,多数都和我一样,家庭成分高,父亲或是母亲带有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的四类分子帽子;唯有队长李绍雄出身好,属于苦大恨深的雇农、贫农、下中农的三部分人的家庭。我们这些家庭出身不好的子弟按党的政策应属于可以教育改造好的子女,可李队长说,你们这些人既不属三部分人,又不是四类分子,所以他管我们叫作不三不四的人。
我就称他为少爹;他其实年龄也就四十多岁,原来别人都叫他做绍胡子;头一次和他见面,我就发现他只要一开口讲话,下嘴唇就有些向左别,尤其是在开会喊口号时向左歪得更厉害;他人长得精瘦,脸上两边颧骨突起,中间一根高瘦的鼻梁,说话时下嘴唇只要往左一撇,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少字。
少爹的名字被我一叫开,就不胫而走,好在少和绍只有音调之分,不是队里的人也不知其所以然,他也就安然接受了我对他的封号。
队里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只有一个老黄,少爹的嘴唇向左别,老黄的脑袋却是向右偏,据少爹说,这是老黄他爹妈在制作他时使多了力,生下来就是个歪脑壳;好在歪得不厉害,我们就叫老黄为十二点过五分。
这一左一右年龄不相上下,遇事就免不了喜欢各自作主,也就有点互不买账,经常无风也起浪地闹些摩擦。
有一回队里开会学习中央两报一刊社论,少爹要我读报,念着念着下面有人放了一个屁;大家就借故放声笑起来,少爹就说,现在是读报时间,谁要发言到外面去讲。谁也不承认是自己在发言,笑声也就小了下去;可当我继续向下念时,又是一个屁,比原来更响,听得出是故意在恶作剧。少爹一下子站起来,是谁?谁在故意捣蛋?谁在打屁?大家就互相指认,哄堂大笑,报纸当然也就读不下去了。
笑声中,老黄偏着脑袋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将手一挽说,我晓得是那个打的屁,你们听我说,刘备和关公在一起下棋,关平在一边伺候,大家一听老黄讲古,马上就都支起耳朵不再作声,笑声也戛然而止,老黄也就得意地往下说,下着下着棋,不知是谁打了一个屁,刘备怪关公,关公怪刘备,两弟兄扯不清楚了,关公只好要儿子关平去请教军师,要军师算一算究竟是谁放的屁;于是关平就去找孔明,孔明掐指一算,你们猜他向关平怎么说?
老黄打住不往下讲,大家就起哄要他不要卖关子快讲,老黄就回过身来指着少爹说,孔明向关平说的是,打屁的非别人,乃是你的父亲也。这一下笑声陡起,有人大声喊好,还有人对着老黄鼓起了掌。
掌声中少爹涨红了脸,我见他的下嘴唇直往左别,却半天没有声音我
知道他是气得说不出话了,就赶快出来解危,大家不要吵了,听我把报纸念完。却不料少爹止住了我,今天的学习就到这里,下面由我来说,我也和大家讲个古。好!我知道有好戏看了,就使力拍了拍巴掌,大家安静,听队长讲古。
少爹脸色恢复了自然,不紧不慢地说了起来,一位大户人家的太太带着小姐去庙里进香,在菩萨面前许愿时,小姐忍不住打了个屁,被正在念经的小和尚听到了,小和尚停止了敲木鱼,对小姐说,罪过,佛殿上放屁是要遭佛祖五雷轰顶的。小姐闻言大惊,连忙说我该如何向佛祖赎罪呢?小和尚讲,按我们庙里的规矩,只要你今晚上到我师父房里睡一夜就可免灾;太太在一边听见了赶紧说岂有此理,那有和老和尚睡一个房的规矩;可是小姐觉得性命要紧,非要在庙里住上一晚,于是就让小和尚领着她去见老和尚去了。
第二天早起,太太见到小姐,连忙就问,昨天晚上那老秃驴没把你怎么样吧?小姐说,母亲放心,那老师父一夜打坐到天亮,女儿在一边睡得很好,他没有动我一个指头。太太就心里不信,哪有猫儿不吃腥的,和尚又是色中饿鬼,待老娘来弄个明白。
于是在大殿里行佛礼时就故意放了个屁,当然又让小和尚听到了,于是又少不了一番亵渎了菩萨要和老和尚睡觉才能赎罪的话,于是太太也随小和尚去到了老和尚的经房里;到了晚上,老和尚在一边打坐,太太就上床睡觉,下半夜时分,忽然觉得有人抱紧了自己,睁眼一看
是老和尚上了身,太太一见大怒,说:我女儿昨天来,你一夜都没有把她如何,为什么老娘来了你就要动手动脚呢?你们大家猜猜那老和尚是如何说?
少爹讲到这里,也和老黄一样,卖起了关子,不往下说。
老黄见状,起身就向外走;少爹也就不再等人问,连忙自己往下说,那老和尚说的是:我不通打屁的女,就是要通打屁的娘!
这下好,本来往外走的老黄回转身来,我日你妈!一记老拳对着少爹挥了过来,两人相互扭抱着一顿好打;会场里乱了个一塌糊涂。
不过打架归打架,关键时候,少爹还是胳膊肘朝内拐,设法维护自己队里的人。
老黄喜欢鼓捣些东西作点小买卖,当时正是社会上大反资本主义的时候,老黄住的对面有一家农业生产资料公司,公司的招牌按人们的习惯喊法缩写成了“岳阳市生资公司”,这招牌的意思谁都明白,也就一直挂了多年;可“文革”一起来,招牌却惹了祸,红卫兵小将们看见招牌上的几个字气就不打一处来,反了反了!毛主席号召兴无灭资,这里却在公开写着生资,和主席革命路线唱对台戏。一声大喊砸!不但招牌被摔成了八瓣,生资公司的大门也被贴上了封条,市政府办公室还赶忙派人来表态,红卫兵小将们砸好!坚决支持小将们的革命行动!
在这种情况下,老黄却还不死心,作着生资发财的梦。也不知他从那被封存了的生资仓库里托人弄了些什么东西出来,不敢在岳阳出手,就偷偷地弄到了汨罗,在汨罗车站倒卖时被当地的造反派逮住了,挂了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投机倒把分子的大牌子给送回了岳阳。
老黄和我们不同,不是什么可教育好的子女,他自己解放前就是小业主,其身份仅次于地富反坏四类分子;于是搬运站的造反派就立刻组织我们召开大割资本主义尾巴,狠批投机倒把的批斗大会;这下子老黄惨了,他和一个流氓犯一起被押上了台,他的胸前挂着一块特制的有半人高的大牌子,上面写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投机倒把犯黄少康一连串打有红 × 的大字,低头哈腰地站在台上;
少爹把我们都带去开会,对大家说,我们都是做工的,和尚不亲帽子亲,虽说老黄这个人平时讨人嫌,总归还是自己队里的人,不能让他
太吃亏,大家到时候看情况说话。
先是批斗那个流氓犯,由三八排的妇女排长上台讲话,女排长先领着大家高声念了一段最高指示,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去组织起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然后就指着那流氓犯大声说,这个家伙一贯流氓成性,只要一看见女人一身都软了。
少爹就在下面大声喊,不对,总还有一点是硬的。
台下人就哄堂大笑,那发言的妇女排长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会场气氛一下子就轻松了许多。
等妇女排长说完后,少爹就主动要求上台发言,他大声地说,我们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一定要大割资本主义的尾巴,黄少康,我今天就是代表革命群众来割你的尾巴的;你转过身来,让革命群众先看看你的狐狸尾巴。老黄只好老实地回转身来背对台下,把屁股弓起来,让革命群众看清楚你的资本主义尾巴。少爹又大声发令。半人高的牌子挂在身上,老黄根本腰就弓不下去,于是少爹又指示,自己把牌子取下来,屁股弓高。于是那块从汨罗戴回来的大牌子总算从老黄身上给摘了下来。
少爹走拢去,使劲地把老黄的屁股拍了一下,大声地问台下:老虎的屁股摸得摸不得?
我们几个就赶紧大声回答:摸得!
老黄的屁股摸得摸不得?少爹又再次大声问。
摸得!这次是许多人和我们一同应答。
刘少奇的屁股摸得摸不得?少爹声音提高了八度。
摸得!全场人齐声大吼。
王光美的屁股摸得摸不得?
摸得!偏要摸!台下的人哄然大笑,跟着一阵乱叫,边叫就边有人笑得弯了腰。
等笑声过了,少爹又带头喊起了口号:敌人不投降。
我们就赶紧跟着重复:敌人不投降。
就叫他灭亡!少爹喊。
就叫他灭亡!台下全体回应。
黄少康不投降,少爹又喊。
黄少康不投降,台下再次全体回应。
就,就,就通他的娘!少爹手臂一划,使劲一声大叫。
哗啦一声,全场轰动,大家都齐声哈哈大笑,谁也没有再跟着少爹喊口号了。连老黄也跟着笑了起来。批斗会眼看太不成体统,会议主持人只好草草散了会。
恶毒攻击
但是少爹没有想到的是,他设法保了别人,却没有保住自己,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这个根正苗红的三部分人,没过多久,也让革命群众揪上了台。
那是队里又来了个三部分人,新来的人姓方,是个癞痢头,年龄也和少爹差不多;我们叫他老方,少爹喊他方癞子。
方癞子一来就以他的三部分人的好出身骄人,就要压我们这些人一头,首先就拿我开刀。
我们这个队主要是从事搬运和土石方工作,和农村生产队一样,做工评工分,多劳多得;少爹就指派我为队里的记工员;方癞子在知道我的家庭出身后就明确提出来,一定要坚持阶级路线,队长、记工员、保管员是生产队里的三条铁扁担,只能由三部分人家庭出身的人担任。而我们队里的三部分人除了少爹就是他,我也就只有老老实实地交出我的记工薄了;少爹开头不肯,可我却坚持要交,我还真巴不得交出去才好,我当了这么久的义务记工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当了记工员后方癞子又开始和少爹较劲了,先和少爹比,同是三部分人,看谁的苦更大,仇更深。老方说,你们不要看我是个癞头,我这个癞头却是有来头,我是真正的苦大仇深,解放前,我讨饭讨到一十八岁。
少爹就挡住了他的话,那是你好吃懒做,那有十八岁了还好意思去向人讨饭的?
方癞子无言可对,就转了一个话题,我和赵冰岩是老朋友,赵冰岩,知道吗?当今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
那又怎么样?只怕你认得他,他不认得你。少爹又把他的话顶回去。
他不认得我,他敢不认得我?你莫看到我现在也和你们一样,我是不出门,我要是去长沙,赵书记一定会要用他的乌龟车来接我,你信不信?
不信!这回是大家异口同声了。
那我就说个事让你们见识一下,也省得你们小看人,当年,方癞子摆出一副李奶奶痛说革命家史的样子,也不管有人听没有,自管自地说起来,那是一九四九年,我在梅溪桥炸油饼,当时和我在一起炸油饼的还有一个人,你们猜是谁?就是赵冰岩;他和我在一起炸了一年多油饼,我就不晓得他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的头头,岳阳一解放,他这个炸油饼的一下子就成了县里的军管会主任,又是岳阳的第一任县委书记;我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了。老方自我感慨。
你那炸油饼的伙计当了大官,怎么不封你个小芝麻官呢?怎么还和我们一起来当苦力呢?少爹问,见老方不作声就又说,只怕还是吹牛不上税。
吹牛?你吹给我看看,莫说是你个绍胡子,就是岳阳城里干部当中,有几个晓得赵冰岩是炸油饼的?还真莫说,有一回,老赵还上过我一回当,吃过我一次亏。
他上你的当?共产党上了你的当?少爹嗤之以鼻,更不信了。
快莫乱讲,我这个三部分人那会去欺骗共产党?那回事在四九年之前,我当时哪晓得他是共产党呢?
据老方说的那回事,讲的是解放前的四八年底,那个时候老方炸油饼,
老赵刚来,在他的摊位边炸油它;初来乍到的油它炸得不好,卖不出去,老方就说你还有多少油它没卖完?老赵说大概还有三四十个;老方说,不多,我一个人可以吃下去,老赵就不信,他说老方你就这么个矮个子,想来食量有限,我的油它又货真价实,每个油它有半个拳头大,而且都是糯米粉做好后经油炸,外面还裹了一层茴糖,正常人一般能吃五个就算不错了,你还能当几个人吃不成?老方就说,那我吃给你看,吃完了你可莫心疼。老赵就把所有的油它都拿了出来,足足有一篮子;老赵说,还是得定个时间,必须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吃完才算数;老方说,那就定一个钟头。
于是就开始吃,就有一群人围在边上看。老方真有狠,他拿出了原来讨饭时的功夫,一口气就吃下了差不多二十个,然后对老赵说,我吃了一半了,这才花了十分钟,我现在去趟厕所,你们大家等下子,我马上回来把剩下的吃完;于是就走了,走了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了,回来毫不哆嗦地就把剩下来的油它全部吃了个精打光,吃完后问老赵,你还有吗?惊得老赵和周围的人一样,嘴都合不拢来了。后来老赵对人说,这是他生平碰上的一件奇事,人居然能有这么大的肚量,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你们不信就到长沙去问赵冰岩,只说吃油它的方癞痢,他还能敢说不记得了?老方在说完后又得意地补上一句,他摸着自己的头,觉得头上的癞痢似乎真成了宝器而果然在放光了。
听他讲得有鼻子有眼,也就有人把老方吃油它的事情和别人去宣讲;后来老方参加武斗打伤了人,被关押起来接受审讯时,审他的人刚好知道这回事,就要他老实交代和走资派赵冰岩的关系,他就只好把吃油它的事又述说了一遍;人家根本就不信他的鬼话,谁能有本事吃完一篮子油它呢?他也只好说了实话。
原来他是双胞胎,他有个孪生弟弟不但身材长相和他毫无二致,就连头上的癞痢也一模一样,除他老娘外,大概没有人能分得清两兄弟谁是谁;那次吃油它其实就是他玩了个障眼法,借上厕所的名回去把他的弟换了来接着吃,吃完后问老赵还有没有。不过也还真亏这两弟兄多年要饭练下来的工夫,他们都能做到饿几天没事,吃一餐能管几天,不然的话两兄弟加在一起也还是无法消斋这一篮子油它的。
少爹和方癞的冲突后来究竟还是因我而起。
那是少爹去军分区接下了一笔土方业务,任务是把一座小山头打平后用来建仓库;那山头都是风化岩,我们又没有挖土机械,全靠肩挑手挖愚公移山;风化石挖不动,只好动用炸药,好在军分区炸药不成问题;但这炸药雷管是危险品,必须严防阶级敌人用来搞破坏,只能掌握在三部分人手中;我们这些不三不四的人也是防范的对象,不能接触炸药。
每天午饭时分,趁人们吃饭的空隙时间,将周围的人疏散开,由少爹和老方去到我们打好的炮眼里装药放炮,就听见通通通几声闷响,再硬的石头也给放了下来。我的任务就是打炮眼,每天除了掌钎就是打锤,每次听见炮响,心里就痒痒,只想自己也放上一炮过过瘾。
那一天老方没来上工,少爹就叫上我,要我中午时当他的下手替炮眼装药,装好药后少爹就叫我离开,他一个人在现场点炮;我就提出来让我也来放一炮试试,少爹说你敢点炮?我说我其实在你们背后偷看过好多次了,还有什么不敢的呢?于是少爹把引信和雷管都交给了我让我过放炮的瘾。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我高兴地跳起来,我的头炮成功了。可少爹一听声音,就连说只怕不好,声音太脆,你放的是空炮;我们去到放炮的地方一看,就傻了眼,石头没炸下来多少,不多的石头倒是腾空而起,一块半个立方大小的石块飞到了二十多米开外,把旁边新建的一座军用仓库的外墙给撞了个大窟窿。
这下麻烦了,只听见一阵紧急军号声,就来了一队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把仓库周围全部给戒严了,又来了一个身有四个兜的青年军官,走来就把少爹叫走了;我见此状当时就要和少爹同走,这炮是我放的,责任在我,可少爹对我使个眼色,然后吩咐说,组织大家把现场清理好,工具收拾好,等我回来。
当天少爹没有回来,第二天,那青年军官还到了搬运站详细了解了少爹的情况,直到后来知道少爹三代贫农出身,本人从无劣迹,也不是造反派,这才让他回家。回来后,少爹什么也不说,大家也不多问,我们都清楚,少爹一人把责任担起来了,这事要搁在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阶级成分不好的人身上,事情只怕就严重了;这回我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直到十多天后,方癞子来上班时无意中从别人口里知道这事的责任其实在我,就偷着到军分区的领导那里去作了汇报,说少爹隐瞒了事实真相,丧失了阶级立场,包庇出身反革命家庭的子弟;却不知为什么那位处理此事的年轻军官听了老方讲的事情后,非但没有照老方所想去继续追查,反倒免去了那被炸坏了的仓库外墙要由我们赔偿的修复费用;老方这才无奈作罢,但却和少爹结下了怨恨。
后来的事情就更加白热化了,而事情的起因还是由我引起。
那是响应毛主席农业学大寨的号召,城里人都去支援人民公社兴修水利;我们就去了离城不远处的南津港大堤,因为是义务工,每个人还非去不可,尤其是我们这类不三不四的人正好是接受贫下中农教育改造的机会。
大堤上倒还真是红旗翻舞,热火朝天,我们去了后分给我们的事情是打夯,八个人一只石硪,把别人担上堤的土给打紧夯实。石硪重,八个人抬起来必须要同时用力才行,这就要唱号子来协调动作。少爹就要我带头唱号子;我从来没有唱过,想了想,就唱起了庆祝国庆十周年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里面生产大合唱的歌词,
“解放区嘛——嗬嗨!大生产嘛——嗬嗨!全体军民——希哩哩哩嚓啦啦啦索罗罗罗呔!齐动员嘛——嗬嗨!”
本来这调子还不错,比那些农民的土号子要好听多了,又是时兴的革命歌曲,我不禁为自己的创意得意起来。可没唱多久,大家就都喊吃不消,原因是这歌词的第三句的接应词“希哩哩嚓啦啦”一连有四个节奏,这就意味着要把石硪连举四下,当然大家就不愿干了,这毕竟是没有报酬的义务工啊。
于是少爹就要我改一个,我说我也不会别的,那就唱《东方红》。
于是我就唱:东方红嘛——哟哩嗬,哟哩嗬!太阳升嘛——嗬嗨,嗬嗨!中国嘛出了个——哟哩嗬,哟哩嗬!毛泽东嘛——嗬嗨,嗬嗨!
刚唱了两遍,老方突然大喝一声:“停下!”然后指着我说:“刘飞虎
你这个反革命,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大家都为之一愣,我更是摸不着头脑。少爹过来说:“癞子你发神经,这个帽子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我开玩笑,你们也不听听,那最后一句是怎么唱的,毛泽东嘛——祸害,祸害!这还不是恶毒攻击?”
“咦,这倒还真是的,”少爹不禁也语咽了,不过他马上就反问了一句:
“怎么大家都不觉得,就你听出来了?”
“这里只有我的阶级斗争觉悟高。”
“好,就你高,我们不这样唱了行不?”
“还什么不唱了,已经唱过了,刘飞虎就是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现行反革命!”
“放屁!”少爹一声大喝:“刘飞虎只唱了前面的毛泽东三个字,后面
的是大家一齐跟唱的,难不成我们不都成了反革命?”
“对,未必我们都成了反革命?”
“你在血口喷人!”
“你才是真反动!”
所有的人都愤怒了,大家一齐向老方开火。
“好你个李绍雄,你带了这么一帮反动分子攻击毛主席,攻击贫下中
农!”老方招架不住,只好恨恨地说了这么一句后就落荒而逃了。
“老子三代贫农出身,不怕你扣我的帽子,看你又能把我如何!”少爹对着老方的背影高声大叫。
等老方走远了,少爹对我们说:“这件事是有些错,但又不是故意的,
不能怪那一个人,要说有份,大家都有份;硬是要追查责任,就怪我好了;”
少爹拍拍自己的胸口,又补充了一句,“也只好怪我了,你们这些不三不四的年轻人,那个又担当得起这个罪名呢?”
自那次之后,老方就没有再来队里上工,之后没几天就加入了造反派;
本来他早就要造反,只是因为他一脑壳癞痢实在有失观瞻,不管哪一边的造反派都不愿要他;这回他受了我们天大的气,回去后就找了造反派头头,口口声声要阶级兄弟们为他报仇;可那位造反司令一听说是少爹,就摆手作罢;这些造反起家的头头们原来也都是岳阳城里的工流子,大家互相认识,不认识的也都听到过少爹的大名。
老方一见告状无效,就拿出了解放前要饭的能耐,一屁股坐在人家司令部不走了,人家开饭他帮着摆桌椅,人家开会他帮着喊口号,实在无奈,人家就发了他一个红袖章,于是他总算正式造反了。
方癞子造反
老方造反不久,革命就进入了高潮;在中央文革小组文攻武卫的指示下,城里的造反派高司(高校红卫兵司令部)和工联(工人造反联合司令部)两派就真刀真枪地打了起来;大街上原来两派互相攻讦的大字报都被一把火给烧尽,相互对骂的宣传车成了运兵车,高音喇叭里成天放的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毛主席语录歌,老方的癞痢头上也戴上了柳条帽,肩膀上还神气地挎着一支枪。白天,冷冷清清的大街上不时有叭公、叭公的枪响,那是造反派们在打冷炮子;夜晚枪声就如炒豆般地响起来,那是两派人都在借着黑幕互相偷袭对方的司令部。
学校停课,商店关门,工厂停产,连车船都不敢开动了;不论白天黑夜,大街上总在戒严,这样的日子持续好多天了。
这样下去,如何得了?少爹找到我家里来了,他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
他有三个孩子,大的才十三岁,个个都要向他要吃;我们又不是国营单位,不做事也拿钱,我们又没有谁给发工资,得想办法。
那就只有造反。我说。
那不行,尤其你们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更不行,我还差不多。我祖宗三代贫农。
没得饭吃了还怕什么?就以你为头,我们就成立一个“老婆孩子要饭吃战斗队”。
好是好,只怕毛主席他老人家不答应,依你这么叫,不是在给“文化革命”抹黑么?只能另外设个名字;先不说这些了,我和你另外说个事,他话头一转,城陵矶那头有个大队成立革命委员会,要新架一条低压线路,你看能不能接下来干?
只要有钱,什么事情都能干,何况我原来和别人一起立过电线杆。我肯定地说。
那好,我马上就去回信,那头要得急,我们明天就去。少爹高兴了。
明天去?这街上戒严,明天出得了城啵?我有些不相信地问。
莫管它,明天跟我走就是。少爹信心十足地走了。
第二天,我们七八个人背了工具,头戴安全帽,就跟上少爹出发了,可刚走出了不多远,就让人给截住了。
谁?干什么的?对面街角上忽然转出来几个手持武器头戴柳条帽的文攻武卫战士。
是我们,革命群众!少爹领着我们脚步不停地大摇大摆往前走。
站住,不站住开枪了!大概看见我们头上也带有安全帽,对方十分警觉,都给站住不许动,只准过来一个人。少爹就要我们停下来,他一个人走上前去。
你们是什么人?对方出来一个头戴黄军帽身着黄军服的年轻人,大约是个分队长,他向少爹大声斥问。
240 战斗队的。少爹大声回答。
240 战斗队?对方疑惑了,你们是什么观点的?怎么从来不见你们表过态?
我们是什么观点?少爹哈哈一笑,我们是麻子作报告——群众观点。要说我们的态度嘛,我们的态度是为了培养革命接班人,培养祖国的花朵,使革命后继有人,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世世代代进行下去;我们 240 战斗队的全体战士誓死捍卫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当好无产阶级革命队伍的总后勤!少爹声调铿锵,镇定自若,滔滔不绝。
那你们到底是哪一派的?对方给弄糊涂了。
那一派?当然是无产阶级革命派。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我们抓革命、促生产,要文斗,不要武斗;我们 240 战斗队的全体战士为了革命的后一代,为了无产阶级接班人,为了祖国的花朵,为了……他又念到刚才那段话上去了。
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分队长终于不耐烦了,打断了他的话。
干什么的?少爹这才亮出背在屁股后面的电工钳插,抽出别在上面的钳子、扳手,在对方眼前一扬,我们就是这个的干活,喏,他做了个爬电杆的动作,登杆架线的,你搞清楚了么?我们要是一天不干活,老婆伢子就一天没饭吃;干一天,两元四毛钱,所以我们叫做 240 战斗队,懂吧,我们这也是抓革命,促生产!
胡扯!分队长为自己受到戏弄不禁勃然大怒,放你妈的屁,你还口口声声是抓革命,促生产,还什么 240 战斗队;你说你一天不干活,老婆孩子就一天没饭吃,你这是污蔑“文化革命”的大好形势,是反革命!抓起来!
一听说要抓人,我们赶紧围了上去,不能抓人,我们出去做工犯了什么法?他一家五口,全靠他做工吃饭,抓了他全家人就只有饿死了。他祖宗三代贫农,怎么成了反革命呢?我们做工的人,你就做点好事,让我们走吧!
分队长根本不为我们的言词所动,他指派两个持枪的战士,把这个家伙给送到司令部去,我倒要看看他是 240 还是 250 ?(250 即傻瓜之意。)
这下我们也火了,一看我们把扳手钳子抓在手里,摆出要打架的阵势,
少爹怕真打起来只能是自己人吃亏,就连忙说,都是岳阳城里几个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我贫下中农去一趟无产阶级司令部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这样吧,我跟你们走,他又指着我们说,你们也得让他们几个走,人家大队成立革命委员会还等着他们去架线送电呢。
少爹一去,就逢上了平时说的无巧不成书,那司令部里关押他的看守人员正是方癞子;老方一见少爹,心中一阵狂喜,心想好你个李绍雄,你也有今天,看你还敢在老子面前神不神;少爹一见是他,心里也一惊,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就碰到他了呢?还得想办法对付才行。
于是少爹就主动和老方说,前几天一个算命的对我说,我这几天要出点事,但不要紧,会有贵人相助,不过要破点财,要我准备一千元钱退财消灾;这不,今天出门就碰到鬼了,无缘无故让他们给捉了进来,这一进来就碰到你这个熟人了,你只怕就是我命中的贵人,怎么样,你去给我担个保,让他们放我回去,我那一千元钱就给你这个贵人了。
你还会有一千元钱?老方不信。
你以为我这几年队长包工头是白当的?这段时间你们搞武斗我倒还发了些洋财,说给你怕你不相信,不到两个月时间我赚了三千多元。也可能是我赚多了冤枉钱,是活该要出点血了。
那要是把你放了后你不认账呢?我去找鬼要钱。老方心动了,他干革命只有不要钱的饭吃,平时一个大子也见不到。
你要不相信我也就没有办法了,那也只能说你不是我的贵人了;我就不信拿了一千元钱就找不到一个帮我的贵人,我另外找人去。少爹故意回转身去,不再理他。
老方仔细想了一阵,最后终于说,是不是你的贵人我也说不准,我去帮你说说,万一说成了你可不能赖账;你要晓得我是叫花子出身,睡到你家里我也会要把一千元钱讨到手的。
到了晚上大概是司令回来了,把抓来的人一个一个亲自询问;轮到少爹时,他按老方教的,问话时也不先回答自己的姓名,只是一个劲地装傻,问东答西;闹得司令要发火时,老方就说,这个人我认得,我们都叫他员外。
员外?司令不明白,他还会唱戏么?怎么叫员外呢?
就是岳阳人说的底子厚,他还有个名字叫二四九。
二四九?什么意思?司令更迷糊了。
就是二百五只差那么一点点了。
真是乱七八糟,连这种人都抓进来了,司令总算明白过来,不禁大光其火,赶走赶走,快给老子赶走!于是当天晚上少爹就被赶回了家。
智 斗
一个月之后,方癞子发难;因为他的一千元钱连一分钱也无法到手。
尽管癞子手里有枪,他却没有胆量将枪口对准三部分人,他又不敢向他们司令要求以革命的名义去把少爹抓回来,只好到新成立的街道革命委员会告了一状,告的是少爹大搞资本主义地下黑包工,一个月时间赚了三千多元钱,比毛主席周总理的工资还要高。
正是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新生的红色政权就把少爹定为阶级异己分子,作为新生的资本主义分子进行清算。于是就在上回批斗老黄的地方,少爹被请上了台。
李绍雄,你趁“文化革命”干部靠边站的时机大捞油水,现在我们新生的红色政权绝不许你们这种人大发社会主义国难财。无论什么人,都要秋后算账,都得老实交代。主持批斗会的是个女的,街道革委会副主任,讲起话来声音不大,脸色却是十分严肃。尽管你也是三部分人出身,旧社会受过苦,但是你明目张胆地大搞资本主义单干自发,搞地下黑包工头,就是剥削人民的血汗,就是个路线斗争问题,虽然你和以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没有直接联系,可是你是为个人发财,走的就是资本主义道路,就是蒋介石、刘少奇那帮人的社会基础,所以你的问题不能小看,必须老实交代。女副主任又从路线斗争的高度对少爹晓之以理;并对他的问题定了性。
见少爹久不吭声,一边戴眼镜的革委会秘书就不耐烦了,你在“文革”
开始以来就搞地下单干,你老实交代,一共搞了多少钱?这也是今天批斗会的主要目的。
本人一贯听毛主席的话,从来没有搞过单干自发,就是做事,一天也只有二元四毛钱;少爹这才开口说话,我原先的确有资本主义思想,只想跟着那些走资派到资本主义道路上去走它一回,发点财回来,可就是那些走资派都不肯带我去,也就一直找不到从那里走,也就死了心,不再想发财。
这里有革命群众对你的检举揭发信,你一个月就搞了三千多元钱,眼镜从身上掏出了一封信,高高地扬起:铁证如山,你还敢不认账?
那肯定是方癞子捣的鬼,他的话你们也信?少爹根本不以为然。
还信你的不成?眼镜看来是个斯文人,讲起话来却是点滴不漏,针锋相对,告诉你,这里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天下,你要不老实,就是与人民为敌,就可以把你捆起来再说;三千元钱的事,有没有?我看你还是老实交代,省得我们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你要硬说我有,好,就算我有这回事,行了吧。少爹让眼镜一吓,居然也就老实了。
这才是正确的认识态度,女副主任点点头,我们欢迎你能回到革命路线上来,你再接着说。
有一必有二,你绝对不光这一回,还有比这更多的,不要我们帮你挤牙膏,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见少爹的防线已经打破,眼镜乘胜追击。
幸亏你提醒我,是还有一回,少爹迟疑了一下,就是记不起是好多钱了。仔细想想,应该记得起来的。眼镜有些喜出望外了。
总有七八百元钱吧。少爹吞吞吐吐。
绝对不止这个数,你要相信党的政策,坦白从宽嘛!
那就是一千六七百元钱。
竹筒里倒豆子,一次交代清楚。
三千二百元!少爹下了决心,十分痛快地说。
成绩越来越大,眼镜和女副主任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一下子神情严峻起来,据你自己交代,你每次都能拿到三千多元钱,那当然就不是一般的小事情,你老实交代,除了这明拿的外,你暗中还私分了多少?
对,除了明的,肯定还有暗的。老实讲,暗的还有多少?
讲,快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台下的民兵们七嘴八舌地给眼镜助威。
天地良心!你们要我说多少才够呢?三千二不行,那就六千四,还不行,就一万二千八,随你们说要多少我就认多少,行吧?我倒是想发财,可实在没有发过财;我口袋里从来没有超过五元钱,哪来的成千上万的钱呢?少爹给逼急了,忽然一迭连声地大叫,一下子完全改变了口供。
这下子令眼镜们始料不及,大家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话可说,批斗会竟给冷了场。
还是女副主任深有城府,只见她把桌子猛击一掌,杏眼生怒,粉脸发威,李绍雄,你这个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这样嚣张,这还了得!多少钱的问题,以后再说,今天先要打下你的嚣张气焰。长期以来,你搞单干自发,就是在搞资本主义复辟,你今天在这里先深挖你的资产阶级思想根源,交代你的犯罪思想。
报告上级领导,我祖宗三代没有念过书,资产阶级思想我也深挖不出来,少爷忽然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倒是我可以挖出我的后台来,是他们死力支持我搞资本主义复辟的。
一巴掌击出了这么个意外效果,女副主任的眼睛瞪得的溜溜圆,脸色立刻由阴转晴,变得和颜悦色但又小心翼翼地说,你能主动地向组织交出后台,那才是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彻底地决裂,是立功赎罪的表现,我们当然表示欢迎;你就讲讲,你的后台都是谁?
这?少爹左顾右盼了一阵,欲言又止。
是不是这里人多嘴杂,你不方便讲?眼镜马上明白了少爹的意思。
正是正是,少爹走到女副主任身边,十分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我家离这里不远,有些问题是不是到我家里去说,我可以向你们一次交代个清清楚楚。
可以,只要你能真心靠拢组织,我们可以上你家去。女副主任连连点头。
于是批斗会也就收场,一行人随着少爹来到火车站的铁路家属区,在家属区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堆场,这里是专门供蒸汽机车头卸放煤渣的地方,煤渣里有不少未烧尽的煤核,不少人也就每天在这里以拣煤核为生,久而久之,这里就形成了一个以这些人为主居住的棚户区,少爹一家人就住在这里。
这里的房子自然比别处要差多了,走进少爹的屋,一股硫磺气味直冲鼻,那是捡来的煤核被冲水后发出的味道;屋子倒还不小,但仅有一间,既是卧室,也作厨房,房中间打了一根戗,支住一边墙壁,地上湿漉漉的尽是水,窗户上糊了一层又一层蓝的、红的、花的各色半透明的塑料纸,房间自然也就很暗;这个帮别人装电的人自己家里竟然没有电灯,这是因为整个这个地方没有供电线路。进屋仔细看一阵,才能看清屋里有一张大床,一张吃饭用的桌子,还有一只买来的立柜,这就是这个家里最好的家具了。屋里没有人,门却大敞开。
人都死哪去了?少爹招待进来的几个人在椅子和床沿上坐下,你们稍等,我马上就来。
不一会,他就与一个蓬头垢面的妇女走了进来,他们后面跟了三个不等大的孩子,大概看见屋里有生人,三个孩子都一溜排地站在门口不肯进来。
都过来,少爹回转身去牵着那个最小的孩子,指着另外两个大点的,对坐在屋里的人说,你们都看见了,这是我的大伢崽,二丫头,三毛它,这是我老婆,后面栏里还有一头猪,加起来五张嘴巴,都要找我要吃的。你们不是要我交出我的后台吗?少爹伸出一只手掌,喏,五个,他们都是我的后台,就是他们天天都在支持我搞资本主义复辟的。
看到这样五个脏兮兮的后台,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屋里的人都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后来还是女副主任使劲摆了一下手,几个人同时起身,从屋里鱼贯而出,悄无声息地走了。
一个个又脏又黑,长得和我一个相,真是名苻其实的黑后台!一行人走出了老远,还听见少爹在高声大叫。
两天后,搬运站大门前贴出了一张通告,勒令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李绍雄,交出从事地下黑包工,榨取人民的血汗钱三千二百元,限期七天内本人自动送缴至街道革命委员会,否则后果自负,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决不轻饶!
通告一出,不但少爹的老婆见人就嚎,几千元钱,卖儿卖女拿命还吧!
就连我们也都为少爹着急,队里人几个人一凑合,也只凑了几百元钱,让我与少爹送去,少爹却不肯收,这点钱反正也少了,干脆一个不交,看他们把老子如何?了不起把我抓去,让我老婆给送几天牢饭。
五天后,见少爹没有动静,街道革命委员会又贴出了第二张限期交款的最后通牒;可通牒刚贴出来,少爹却一把将它揭了下来。这样做,你不是在火上浇油吗?我提醒少爹,可他却诡谲一笑,没得办法了,只好借它一用,也许还能有点救,山人自有妙计。他把那张揭下的通告揣进怀里,一个人去了人民医院。
这是全城唯一的一家县级人民医院,少爹去医院门诊部要求卖血,抽血的护士一见他面黄肌瘦的样子,还当是来看病的病人,自然就不许他卖血,他却不走,站在一边看别人如何抽血。
过了一阵子,只听门口几声汽车喇叭响,从一辆黑色乌龟车里钻出了一位戴墨镜的领导,几个人前呼后拥地随着领导走进了医院大门;少爹见此,突然一下子挤进那些正在排队抽血的人当中,一把抓住护士,大呼小叫地要护士给他抽血,护士当然不肯,他就放声大喊起来,我要卖血,为什么不让我卖血?冤有头,债有主,血债要用血来还!
那下车的领导是新任省革委副主任毛致用,他原来是本地的父母官,这次从省里回岳阳是来看望住医院的老同事,却不料进医院门就听见有人在喊血债要用血来还的话,高度的革命警惕性使他马上停下了脚步,于是少爹就让人带到了这位省里领导的面前。
你有什么冤,还要用血来还?毛致用轻言细语地问。
我们这里街道上的领导们说我搞了单干自发,欠了人民的血汗钱,他从怀里掏出那张最后通牒,把事情的原委作了一通讲解,然后就哭丧着脸说,我祖宗三代贫农,只因家中太穷才养不起这五张嘴巴,现在我做了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情,欠了人民的血汗钱,我就只有用我的血来还。说着扑通一声就要下跪,领导们就赶紧把他拉住,他死活不肯起来,我向毛主席老人家请罪,向领导请罪,我就卖光自己的血也一定要还清人民的血汗钱。
毛致用见状不禁皱了皱眉头,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怎么把一个三代贫农逼到要卖血的地步,我们决不能当新社会的黄世仁,查查看,是谁搞的,逼得贫下中农卖血,这政治影响多不好。
于是就有人赶紧去打电话查问,过了一会儿,就见眼镜带了一帮人打起飞脚赶到了医院;那奉命打电话的人虎着脸,当着少爹的面把眼镜一顿好训,你们做的好事,把贫下中农逼得在医院卖血,告诉你,毛书记都发火了!
我的天啦,我们几时要他来卖血,我们真的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眼镜叫苦连天。
我不卖血哪来的钱还你们的阎王债,我也是被你们逼得没法子了。少爹黑着一张马脸,在一边冷冷地说。
你们怎么不考虑这样做的政治影响呢?你们赶紧把他带回去,不许再发生今天这种事情了。那人对眼镜不客气地下命令。
好好,我们赶紧带他走,保证今后不再犯这种错误。眼镜连连点头。
可少爹不动身,那你们马上就要我交的钱又如何办?
不要了,钱不要了,我的老人家,你快和我回去,我算是服了你了。眼镜一迭连声只向少爹说好话,这样少爹才随着眼镜们离开医院。
你是如何晓得那天毛致用会到医院里来呢?事后我问少爹。
你不晓得,如今的干部也不好当;今天还是革命派,明天就成了走资派;所以干部们有事无事都喜欢往医院里跑,老说自己有病,万一被造反派揪出来,就以有病为由可以免遭批斗;现在找领导,尤其是大头头,最好到医院里来找,张三李四王五麻子总会碰上一个;至于那天遇到了毛致用,也是瞎猫碰上死老鼠,我那天去医院,原本打算只要看见是坐乌龟车来医院的,见谁就逮谁,哪晓得一下子就让我逮到了一个省里来的大官呢?
那我明天也和你去医院看看,我也有事要找领导。我向少爹说。
不许再往下说了,赵玉成打断我的话:要你交代你的问题,你倒好,和我们摆起龙门阵来了,说了一天了,尽扯些别人的事情,你是不是也想用少爹的那一套来糊弄我们?
我不这样说,又怎么能说清楚呢?
是呀,听他这么说也还有头有尾的,就让他这么讲下去,看守的民兵在一边倒是听起了味。
你这个同志的阶级斗争觉悟都到哪里去了?你让他讲这些,三天三晚也说不完的,他们就总是用这种办法来避重就轻,掩盖自己的真正罪行。从明天起,赵玉成提高了声音,你只能按我们规定的提问回答问题,不许你再这样东拉西扯了。
反潮流的红卫兵颂
今天你交代和王卫民的问题,你和王卫民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赵玉成声音冷峻,明显地表露出对我昨天的不满,问一说一,不许东扯葫芦西扯叶的。
我和他是从小长大穿开裆裤的朋友,小学、中学又都是同学,要说是何时认得的,我还真说不上来。你们问他干什么?他还能有什么问题不成?大学毕业后他分配在地革委工作,是地区革委会主任张月桂同志的秘书,他本人又是工人家庭出身,你们总不会搞错人吧?
是我们问你还是你问我们?问一答一,不许乱说话。一边作记录的民兵制止我。
不关你的事你不许问,你就从中学毕业后说起,你们之间有哪些交往?
初中毕业时我们一起参加全县中考,我们所在的学校在月田乡下,那年中考却考了个统考全县第一,而我又是全校总分第一名;然而录取通知下来后,我和王卫民都没有考上,我是因为家庭成分太高不被录取,他是因为考得太差而落榜;这以后他因成分好又被再录取了一次,上了高中,我就进了搬运站,算是参加了工作。这当中没有什么问题可说呀。
赵玉成就提示我,你接到录取通知后,给王卫民写过一份东西,发泄你对现实的仇恨,后来在他们班同学中流传过一阵,告诉你,你写的东西已经被人揭发出来,我们给你一个机会,你现在自己交代,还可以作坦白从宽处理。
我知道这事是不能不说了,那是在接到未被录取的通知后,当天晚上写的一首随口而来的即兴诗,题目是王卫民定的,叫做《吼》!
吼!我要大声地吼!
这是怎样的迫害?这是怎样的侮辱?
满腹的冤屈,满腔的愤怒,
我要喊,要吼,要控诉!
十年寒窗,十年苦楚,
谁有我受得多,尝得足,忍得够?
十年辛酸,十年沉默,
从今起不能忍,不能让,不能受!
少年时忍饥挨饿,
青年期逆来顺受;
驯良老实如一只羊,一头牛,
而生活遭遇啊,不如猪,不如狗!
为什么得不到上学的权利?
为什么剥夺我做人的自由?
凭谁问我们是天生的罪人?
凭谁问我们是世代的囚徒?
谁在说,强盗的儿子永远是强盗,
真正的强盗才说得出口;
等着吧,你们这伙农村来的地痞,
十年后再看看鹿死谁手。
走,我要激愤地走,
向前进,不气馁,不回头!
九千里黄河,八百里洞庭,
谁敢抵?谁敢阻?谁敢拦路?!
王卫民看了你写的东西后是如何与你说的?
他自己当时也未被录取,心情也不好,记得当时只说了句“愤怒出诗
人,”就把我写的东西拿去了。
你还写了些什么?
什么都有,小说、剧本、日记,还有诗,去年抄家时不是都拿走了吗?
拣重要的说来听听。
都不重要,全都是无聊时的信笔乱涂,不值一提。
你倒还有自知之明,那些东西的确是无聊,什么“夜茫茫”,什么“无
月的中秋”还什么“天才梦”“梅竹篇”之类,都是些对现实不满的灰暗东西;今天是要你交代和王卫民的问题,你说说还给了他一些什么东西,告诉你,你不要想蒙混过关,我们可是有的放矢。
也就是你刚才所说的那些东西呀,我没有再写其他的东西了。
哼哼,赵玉成很不满,别人都说了,你还想不认账?我问你,高校司令部学生当中流传的一首青春颂,是不是你写的?
那是歌颂红卫兵的,那也会有错?也要在这里作交代?
是歌颂还是煽动,自己生的崽自己清楚,你先一字不漏地作老实交代。
那是六六年年底,王卫民和他的同学们代表长沙高校红卫兵司令部到岳阳来煽风点火,推动岳阳的“文化大革命”;住在县委招待所,我去看他,他就要我在那里住下来;我和他们的同学们都还谈得来,那里的吃住的条件又不错,招待所的人还把我也当成了高校红卫兵,我在那里住了半个多月,那首青春颂就是那时写的。开始我还真不想写,是当时高校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要宣传资料,鼓动我写,我不想写的原因是因为自己一个初中生,不想在大学生面前出丑,后来是王卫民说,我在招待所里吃了这么多天闲饭,必须代他完成任务,我才写了这个东西。
青春颂(红卫兵颂)
青沉沉的大海哟,掀起你的波浪,
莽苍苍的群山哟,敞开你的胸膛,
黑暗,一齐从大地上消隐吧,
看一轮红日升起在东方!
云霞扯起了火红的旗帜,
大海的浪涛在热烈地鼓掌,
欢迎啊,欢迎你庄严地诞生,
向着你,生命的春潮在突飞猛涨!
敬礼!你青春的光辉,
向着黑暗,迸发出万丈光芒!
无边的林海激起了狂涛,
一川的碎石在风沙里奔撞,
看呀,那陈旧的楼阁已摇摇欲坠,
枯枝败叶正逃窜张皇。
大风,从青萍之末滚滚而起,
一往无前地荡涤着大地胸膛。
四方的猛士,一齐来吧,
摧垮这人间的地狱天堂!
敬礼!你青春的强暴,
向旧世界进攻的无情刀枪!
哦,青春,快张开你那强健的翅膀,
在这罪恶的尘世上勇敢地翱翔;
看吧,世界的这一面阳光明媚温暖,
它的另一面却是黑暗和死亡。
年青的朋友们,联合起来!
改造世界的责任该由我们来承当。
去吧,地球,你这古老的生命,
你怎么能配得上来和青春较量?
我们的少女,骄傲而热情,
我们的小伙,机灵而莽撞!
拉起手来,少男少女们,拉起手来,
我们才是天空,我们才是海洋!
我们就是上帝,我们就是教皇!
造反有理!
造反有理!!
试问神州大地,
舍我红卫兵,
谁为其王?
挂羊头卖狗肉,明明是一篇煽动反现实社会的东西,你冠以红卫兵的名字以为就无事了,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他们找我要的就是反现实,反潮流的东西,造反有理是毛主席老人家的号召,我又何错之有呢?
看看,我们早就料到你一定会要狡辩,幸亏我们这里还有另外的材料以让你认罪;你认识黄运典吧?他当时也和你住在招待所,他不也写了个东西吗?
黄巢起义人吃人
黄运典是王卫民的邻居,我是去他家才认识黄运典的;黄当时也是和我一样,住在招待所里白吃饭,他当时只是想写一个剧本,可当时并没有写呀。
你就说说这个剧本的事情。
那是黄运典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当时只是对他想写的剧本提了一下自己的看法。
我们要的就是你的那个看法,你老实招来。
当时七嘴八舌的,谁还记得清呢?
那为什么别人都能记得清楚,就你不能?告诉你,黄运典现在是岳阳造纸厂造反派的坏头头,也被关进了他们单位的专政班,他早已作了详细交代,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些人,那些人说的也和黄运典交代的一样;你是抵赖不过去的。你是个聪明人,我们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的,你好好想想。赵玉成点起了一支烟,悠然地吸着,倒是不急着催问。
我却被击中了要害。其实当时说的什么我一直记忆犹新,那些话是我一贯的认识,张口就来的。我对黄运典讲过的话,他居然能原原本本地重复出来,看来他在岳阳造纸厂声名大噪,说他能一字不差地全本背诵毛主席语录是实有其事了。
黄的出身也和少爹一样,三代贫农,可他比少爹头脑要复杂多了,年龄也要小得多,而且人小志气大,老想要出人头地;按说,早就应该混个人模狗样了;可天不如人愿,小时候出天花,他家里穷,母亲眼睛又不好,未及时发现和治疗,给落了个满脸麻子,所以他所在的工作单位造纸厂不少人不叫他黄运典而喊作黄麻点;这满脸麻点其实正好是他出身贫苦的最好证明,却不料那些贫下中农的阶级姊妹们完全不讲阶级感情,丝毫不给他半点爱怜之心,让他活得如他自己所说的小生二十五,衣破无人补的地步;就连阶级弟兄们也是狗眼看人低,以貌取人,从来不把他看在眼里,好事全都让光脸的弟兄们占尽了;所以虽然他出身贫苦,而且生正逢时,却因一脸麻点终不得意;幸亏“文革”起来,重新清理阶级队伍,自己人可以打自己人了,他
多年的怨恨这才总算有了报复的机会,凭他十麻九怪的本事,振臂一呼,居然就造反成功,不过就是在当上岳阳造纸厂的造反派头头后,人家还是要叫他麻司令。当然这是以后的事情了;当时在招待所时,他还正是衣破无人补的穷工人,用他的话说还是白丁一个。
他做梦都在想出人头地,但是这张麻脸却逼着他想法要另辟蹊径,于是他就要做一件光脸的工流子们干不来的事情,于是他就想到了要写一个歌颂伟大领袖的东西,但只可惜好的词句好的文章又早已被别的光脸们用尽,于是他在蹊径上又另辟蹊径,用比兴的手法,从侧面入手,写一篇歌颂中国历史上农民起义领袖的文章,于是他就选中了他的同宗本家,唐末农民起义领袖黄巢,就打算写一个剧本,名字叫作“黄巢传”。
本来人各有志,他写他的黄巢传,又与我何涉?却是千不该万不该我们住进了王卫民安排的招待所里的同一所房间,这就给了我中伤他的时间和机会,他也不该在吃饭的时候里说起他的黄巢传,因为一想起唐末食人的黄巢,我就感到恶心,就吃不下饭,于是就和他发生了争论。
首先从吃饭说到食人,我说黄巢无论他是如何推动了历史前进,却因长期打的是运动战,没有革命根据地,也就没有后勤供应,也就只好以人肉充作军粮;这是丧尽天良绝灭人性的事情,怎么能作为歌颂的对象呢?
黄反驳说,你是听信了封建地主阶级的反动宣传,是对历史上农民起义军的诬蔑陷害;当时饭桌上王卫民和他的一些同学支持我的说法,因为在中学上历史课时,他们都听历史老师说到过黄巢用盐渍的尸体充作军粮的事情,但也只是课堂上听说,教科书上没有明文记载,他们也无法说清楚,这就逼着我要拿出史料证据来,于是这就让我较上了真。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据《旧唐书·卷 150 下》:贼 ( 黄巢 ) 围陈郡三百日,关东乃岁无耕,人饿倚墙壁间,贼俘人而食,日杀数千。贼有舂磨砦,为巨碓数百,生纳人于臼碎之,合骨而食,其流毒若是。
由于战争,整个关东无人耕作,粮食连年颗粒无收;在围攻陈郡三百天的日子里,黄巢军队无有粮草,便将活生生的乡民抓来,无论男女老幼,全都投放在巨碓中,先用石舂捣碎,再用大磨连肉带骨磨成肉糜,充作军粮;
围城部队数十万人,如是者是日需食人数千,一碓每日可舂磨十数人,故用巨碓数百,流水作业,杀人作坊,日夜开动,方能满足军队需要;三百天下来,食下的活人当是黄巢军队人数的几倍之多。故陈州附近的老百姓被吃光了,然后,又扩大原料来源,纵兵四掠,自河南、许、汝、唐、邓、孟、汴、曹、徐、兖等数十州,咸被其毒。其食人数目之多,地域之广,在世界上也是空前绝后的。
自有人类以来,最为荼毒者莫过于人食人;而所有的食人者,莫过于以黄巢为首的农民起义军;这位农民军的革命领袖吃几十万人不吐骨头,以这样野蛮、残酷、恐怖、骇人听闻的斗争手段去改写历史,纵使以无产阶级唯物主义历史观来判断,也是不可饶恕的恶行,怎么还能成为歌颂美化的对象呢?
我把查抄来的资料给大家看过之后,黄便拿出最高指示反驳我,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图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暴烈的行动。
我说,革命虽说不是请客吃饭,但也不能让人吃人;其实在中国历史上类似黄巢杀人如麻的农民领袖,又岂止他一人?两千多年来中国社会发展的顶峰当数唐朝,自唐末黄巢起义后的一千多年时间里,农民起义发生过无数起,农民造反,的确是封建社会改朝换代的动力;但无一例外都是起义成功后农民领袖便成了新的封建帝王,而这些靠起义成功的帝王所建立的朝代,没有一个能超过大唐社会,甚至一代不如一代,致使中华民族从唐时代的世界文化经济顶峰一路颓败下来,积弱至今,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这就让我从根本上怀疑,自黄巢起始后的历代农民起义,究竟是在促进历史的发展,还是在促进历史的倒退?农民战争究竟是社会革命,还是社会灾难?
黄反问我说,依你的观点,那毛主席讲的,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推动世界历史发展的动力,岂不是错了?
我讲,毛主席讲的是人民,而不是农民。
黄说,中国人中百分之九十是农民,毛主席发动武装革命,就是从秋收起义后的井冈山农民革命战争开始,所以他老人家教导说,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取消贫农,便是取消革命,若打击贫农,便是打击革命。农民就是主席讲的人民,你不要在这里偷天换日。
我说,那我就和你争不清楚,只有到北京去问毛主席了。
话说到这里,争论也就不了了之;以后,黄运典还是去写他的黄巢传,
听人说,他的剧本还真的寄了出去,据说还曾引起过重视,上海电影制片厂还想以他的剧本为脚本改编成电影,后来因为上面指定要拍电影“火红的年代”,此事才作罢。
你说完了?赵玉成问。是的。这件事情全部都说清了?当然。我肯定地点点头。
你倒是说了不少,不过你小子还是在避重就轻,还有最重要的没有交代。
不可能,我能记得的我都说了。
那我问你,“黄巢杀人如麻,但远远不及大跃进饿死的人多”这是不是你说的?
没有说。我断然否定。
但是我清楚记得,那是在和黄运典争论时,激愤之下我的确说过,农民运动的破坏作用在和平年代比在战争时期更为惨烈,黄巢杀人不过是以百万计,而我们的大跃进引发的三年苦日子,可是活活地一下子就饿死了三千多万人;当得上百个黄巢了。但当时幸好是我和黄运典单独在一起说的话,没有别人听到,我也就可以干脆不承认;而且我更清楚,这种把矛头直接对准伟大领袖的话若了承认了,会有泼天大祸,所以也就绝对不能承认。
我们可是重证据,不轻信口供。赵玉成笑笑,不知是因为两个人之间的话无法澄清对证,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这样重要的话,他竟没有再紧追下去。
你和王卫民在一起还干了些什么?赵玉成转了个话题。
我是个黑五类子弟,又不是真正的红卫兵,我明确自己的身份,所以我不可能去干什么事情。
不对,那次高校学生冲击公安局,有人看见你在里面,公安局门口后来的那副对联你敢说不是你写的?
是我作的,不是我写的。江青同志号召砸烂公检法以后,公安局的人都吓得跑了,红卫兵还未进去,公安局就成了空壳,这样我才说,“专政机关不专政,人民警察怕人民。”后来被人写成了对联贴出来,也不是我的主意,再说,我这也是说的实话。
狡辩;不过还好,你倒是敢于承认。赵玉成点评我的态度,接着又问,
进了公安局后除了作对联,你还干了些什么?
帮他们烧了些整造反派的黑材料,但这也是中央文革小组支持的革命行动呀。
但是你把一些档案也一齐烧掉了。
不可能,大白天很多人在一起,我还能单独行动?我矢口否认。
那为什么那么多的敌伪档案都没有了?不是你是鬼?
这只能问你们自己人,跑的时候为什么重要档案不带走呢?怎么能把责
任算到我头上来呢?我带着委屈的口吻说。
其实,赵对我怀疑真还没有错;我听说王卫民他们准备要去公安局烧黑材料时,就存了个心,父亲的档案害苦了我一辈子,想趁机去公安局把父亲的档案找出来一起烧掉,但进去后才发现解放这么多年了,档案一大堆,一时间根本无法找到那里是父亲的材料;我就把那些档案全都拿下来,乱七八糟地堆了一地后,又去搬了一箱“文革”中的不知是什么样的文件材料往上面一倒,然后就去找王卫民说,我发现另外一个地方有黑材料,于是马上来了几个红卫兵,和我一道几下子就把地上所有的材料都搬了出去,淋上汽油后抛入地坪当中的火堆中一齐给烧掉了。这事情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当然可以大胆地否认。
你可以不承认,但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不怕调查不出来,等我们调查出来后你再要想交代也晚了,你还是自己争取主动,走坦白从宽的道路。赵玉成规劝我,见我不作声,又说,这些敌伪档案没有了,你知道让多少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漏了网,你真是罪大恶极。
我心想,照他说的那我更不能坦白了,也幸亏让我给烧掉了,不然的话,还不知道又有好多人要被整死了。
告诉你,这件事情无论你承不承认,账都要记在你和王卫民的身上,没有他,你无法混进红卫兵的队伍进入公安局,你不去,绝不会发生敌伪档案被毁的事情;而事情的根子还在你身上;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分析,王卫民出身于工人阶级家庭,是共产党解放了他们,让他们过上了今天的幸福日子,从本质上说,他对共产党应该是有感情的,只是因为与你的长期接近,受你的资产阶级反动世界观的影响,才丧失阶级立场,蜕化变质到今天这一步的;还有你上次说的李绍雄,也是三代贫农出身,为什么遇事总要帮你说话呢他无疑也是受了你的影响,你用资产阶级的思想分化瓦解无产阶级队伍,我们和你进行的是一场思想意识形态领域里的阶级斗争,按主席教导所说,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殊死斗争。
赵玉成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对我和王卫民之间的关系进行的分析,的确让我无言以对;但是,我宁可承认他说的意识形态领域里的阶级斗争,绝对不能承认烧毁档案的事情,那样我和王卫民真会如赵玉成说的罪大恶极而死有余辜了。于是我就主动向赵坦白说,我承认自己的确用资产阶级思想腐蚀拉拢了工人阶级的子弟,而且不但在思想上,也在经济上拉拢过王卫民;他家里兄弟姊妹五个,他又是老大,家庭十分困难;他上高中时的学费基本上是我替他出钱交的。
你给过他多少钱?你又哪来的钱呢?
我拖板车搞运输,工作比一般人辛苦,但收入也比一般人要多一些。他读三年高中,大概在我这里拿了三百多元钱;直到后来上了大学,他有了全额助学金后,才基本上没有再要我支持。
你倒是挺仗义的,赵玉成表扬了我一句,又说,你小子真滑头,晓得避重就轻,他一针见血点破我的伎俩,但却没有再提档案的事了,而是说,我也就姑妄听之吧,但你必须要和我们配合,好好坦白你其他的罪行,你再讲讲在王卫民家中吃饭的事情。
我在王卫民家里吃过多次饭,他要我说的是那一回呢?而且吃饭难道也成了问题么?想了想后我说,去年冬天下雪天,王卫民家里养的狗让人打死了,他就请我晚上到他家里去吃狗肉,狗肉刚好上席,黄运典碰来了,于是就三人共食;王卫民知道我喜欢辣,狗肉里就放了上好的大把辣椒,尽管都辣得满头大汗,我却因生性嗜辣,仍然吃得津津有味,黄运典却招架不住了,就自己去外面拿来了一瓶白酒;然后就开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有一两酒下肚,就满脸通红,乙醇中毒,完全不胜酒力了;王卫民也和比我强不了多少;黄运典酒量虽不大,但好酒,今天有了狗肉,尽管辣,他却就着又热又辣的狗肉把一瓶酒喝了个底朝天;喝完酒已经到了半夜一点钟了,王卫民对我说,今天太晚了,外面又在下雪,你就在这里住了,又对黄运典说,你
喝多了,我这里住不下,我送你回去;黄说,我那里喝多,要是还有酒,我再喝给你们看;王就偷着笑,说,你看你不光脸上红了,连身上都红了;黄就把上衣掀起,露出背脊骨来说,谁说我身上红了?我一看,黄被天花伤得真厉害,背心里的麻点比脸上多得多,而且又黑又大,一个一个的麻坑全都让酒精烧得通红;我就说这恐怕要我们两个人送你回去才行;黄更不依了,你们也太小看黄某人了,我住得又不远,我自己回去,说着就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偏偏倒倒地向门外走,王连忙上去扶他,他把王的手一甩,大声武气地说,自己走,何劳你送。王只好把他送到门口,说了声走好,就关上门置我睡下了。第二天,我早起回家,打开门一看,就见一个人睡在门外,鼾声如雷,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呵呵,出门就倒了,都烂醉如泥了;赵玉成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笑,酒肉朋友到了一起还蛮快活,只是你们当时除了喝酒,肯定还说了些什么话;你也清楚,我们不想要听你说喝酒的事,你把你们喝酒时说的话从实说来,也算作是你的主动坦白交代。显然,我刚所说的事完全不在赵掌握的范围内,所以他还颇感兴趣。
其实也没有什么新鲜内容,当时正好黄运典接到他的大作“黄巢传”遭到退稿的时候,他逢人就感叹他的时运不济,上好的大块文章居然让张春桥的“火红的年代”给替代了;他已经在我们面前多次说到此事,开始,我们也颇表同情,甚至也和他一样同仇敌忾义愤填膺地大骂张春桥,但到后来老听他提此事也就难免生了反感;这回喝酒他又老调重弹,王卫民就开始揄揶他,说你恐怕不光是时运不济,只怕更是才力不济,词不达意,才不能入闱;黄就急,一急脸上的麻子就有些发光,王就更加好笑,就提到黄的陈年旧事,
说到他小学作文里面的病句,什么老师张开血盆大口,问同学们有决心没有,同学们像野兽般的怒吼,有!又说到有一回语文老师要他到讲台上去,指着他的试卷问,一只老鼠在床底下 5 来 5 去,这话什么意思?他解释说这 5 不能读五,是唱歌里面多来米发梭的梭,意思是一只老鼠在床底下梭来梭去;
弄得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也哭笑不得。
我要你交代吃饭的事你就尽给我说这些不关痛痒的笑话,赵玉成不想再听下去了,他有些光火,告诉你,你刚才说的我都记录在案,以后都可以成为你抗拒交代的事实,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清楚个中厉害;好了,你卵弹尽管扯,我就舍命陪君子,不过,我的时间可是有限,时间一过,错过了在这里坦白从宽的机会,我看你就只好到看守所去交代了。赵玉成话说得不紧不慢,却是句句带刀,让人有些后怕。
我当然愿意在这里把问题说清楚,我当然不想去看守所作交代,可是我在他家里吃饭的事情实在让我想不起会有什么问题来,真的不是我不愿走坦白从宽的路。我从内心里着了急。
真想不起来,我提醒你一下,那回可是有一二十个人在王卫民家里吃饭,你难道还记不起来?未必还让我来替你作交代不成?
哦,你说的那回送李劳之下乡的事情,十几个人在王卫民家里吃饭,我当然记得。听到赵给我的点破,我心里一下就有底了。
反革命聚会
那是一九六八年底的事了,刚替广广送过葬,紧接着就是李劳之全家人被遗送回湖北老家;他父母原来在乡下土改时都被划为地主分子,家里于是就有两顶四类分子帽子,是一般少有的八类分子家庭;这种人家当然不能让他们待在城里享清福,“文革”运动一来,他家立即就成为首批被遣送的对象。
听到这个消息,我立刻赶到了劳之家中,在鱼巷子河口上那间仅十几个平方米的小屋里,他一家五口人住了二十多年,尽管小屋又低又暗,劳之兄妹三人却是生之于兹,长之于兹;离开这个蜗居,那回乡路等待着他们的只有比蜗居更为困苦的灾难,老家的贫下中农们正张着网等待着逃亡地主被遣送回来,以洗雪多年来因让地主分子在城里生活,使他们心中留下的不平和积怨。
看到一家人在老家来的民兵们的监管下收拾着破破烂烂的坛坛罐罐,我只有默然无语。劳之的老家在长江北岸的监利白螺,隔江渡水,两天后才能有船,知道这个行期后,我就想要到要为他送行,多年的朋友今日一别何时才能见面呢?
于是我就写了一个纸条,上面写,凡愿意送劳之回乡的朋友请在字条上签名,请于第二天下午在王卫民家中见面,并聚餐。为表示事情紧急,还在纸条上粘上了三根鸡毛,取火急传檄的意思;然后交给了张国琼,要她签名后交给下一个人,下一人在上面签名后再传给第三人,如此续递下去,在第二天中午时字条返回到我这里。
也许是这种互传的链接办法让人都不好回避,更可能是朋友之间的友情重于一切,原本我只是打算十来个人的聚会,竟然来了二十三个人,这还是因为时间仓促,不少人未能看到我的字条而缺席。
之所以选在王卫民家中聚会,是因为他家吃饭人多,母亲又在饮食店工作,锅大灶大饭碗多;而且他父亲是码头工人,生性豪爽好客,只要是儿子的朋友,从来一概欢迎。人陆续来齐后,我带头为劳之送行捐款八元,余者少为二元,多为三元五元,也就凑了一百多元;零头用作聚餐菜金,整数一百元送给劳之作为回乡应急用。于是男的外出打酒买菜,女的动手烧火作饭,我和几个人一齐去请劳之来相聚会面。
却不料到得他家,那老家来的民兵们见了我们如临大敌,死活不肯让劳之出门;劳之的父母都是残疾,父亲跛了一条腿,母亲眼睛瞎了一只,弟妹都还小,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劳力,若是让他和我们走了,万一不再回来,这一家人回乡后难道还要让贫下中农们来养活不成?
解放初期之所以让他们全家进城,也就是因为父母尽残疾,乡下只饿死;而今革命的人道主义已经被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所替代,又有了劳之这样一个壮劳力,岂能还让他们家待在城里?他们是绝对不能放劳之离开的。想想这些民兵们的话也不无道理,我们也就只好背着人把凑的一百元钱交给了他,又怕他心里难过,就强颜作笑地赶紧和他作别。
那餐饭因为劳之的缺席,也就吃得寡然无味,同是天涯沦落人,谁还能有心思来说笑呢?
当时聚餐除了劳之没能参加外,还缺了一个重要人,那就是主人王卫民,他当时回长沙高校去了。如果说我们的聚餐有什么问题的话,那至少和王卫民不相关,何况大家不过就是在一起凑份子吃了一餐饭,心情不好,话都说得少,又会有什么问题呢?我将情况说完后,还反问了赵玉成一句。
你倒说得轻巧,告诉你,你们的那次聚会,就是你们反革命组织的成立大会,你们那张集体签名的字条,就是你们反革命集团的名单,王卫民的家,就是你们反革命聚会的地址;至于王卫民本人没有参加,不影响他在你们这个反革命组织中的地位,他是地委书记张月桂同志的秘书,你们的人打入了我们红色政权的心脏,都搞到我们的血液里来了。赵玉成声调低沉,神情肃穆,一字一句地宣布我们的罪状。
我倒完全不以为然,送朋友下乡,大家在一起吃餐饭,就成了反革命?
还成了反革命组织?反革命集团就是这样成立的?真是让人好笑。
你以为什么才算反革命组织?非要成排成连地开着队伍在街上走才叫作反革命集团?你们这些出身不好思想反动的人在一起聚会就是反革命纠合,和贫下中农对抗就是反革命行动,你还有心思好笑?不在乎?告诉你,就凭你这个态度就可以杀你的头。赵玉成越说越愤怒了。
我已无话可说,也就不再出声。
一打三反
一九七〇年三月十八日,天刚亮我就被叫醒,通知将自己的衣物被子捆绑打包;我不解地问,是让我再回专政班吗?被问的民兵不置可否地对我笑了笑,摇摇头又点点头,答所非问地说,你家里看来也很困难,一时用不着的东西也可以不拿走,我们通知你家里人来拿回去。我看了看自己的东西后说,就这几件,你说那样可以不要呢?和这些看守我的民兵们相处快一个月的时间了,他们和我已经混熟了,若不是赵玉成经常教育他们时刻要提高革命警惕性,他们中的人有的也许就要会成为我的朋友了。
这么好的被面,带去就可惜了,一年的布票也不就够买这床被单么?他仍然在唠叨。我却没有听出来其实他话中有话,只顾把自己所有的东西打成了一个大包。
刚打好包,赵玉成就和几个人进来了,去东风广场开大会,马上就走。
和他同来的人就从身上掏出来一根崭新的白麻绳,赵玉成看了看后说,算了,我们有八个人,还怕他跑了不成,又回过头来对我说,刘飞虎,今天开会你一定要老实一点,不然真会对你不客气了。然后四个民兵执四根木棒,组成一个方框,让我站在当中,赵和同来的两人走在方框的前面,两个民兵抬着我的包走在后面,一行人就从南区妇产院走了出来。
尽管才早上六点多钟,大街上却尽是行人,这些人大都排着队,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对于我们这种奇怪的队列,有人驻足观看,却并没有引起人们好奇。走过了几条街道后,人流密集起来,就看见一队队胸前戴有白条的专政班的人员被臂上缠着红袖箍的民兵们押送着,走在我们的前面或是后面,而我们这些人的两边又都是排好了队伍的革命群众与我们夹道而行。随着乱哄哄的人流,我们来到了东风广场,这是当年城里最大的公众集会广场。
现在四十多岁以下的人恐怕是不大可能知道群众大会是怎么回事了,
百万人或是几十人万最少也是上万人的大会,在四十年前的“文化革命”的日子里,这样的大会差不多每个月都少不了要来上一回两回;还有每天少不了的早请示,晚汇报之类的小会就更不用提了,开会就是突出政治,不开会反倒让人觉得找不到方向而不知所措了。我被单独关闭在妇产院里差不多有一个月了,所以,倒是希望能让我出来开次会,看看运动又进入了什么样的阶段。
广场上已经是万头攒动。人声浪浪,红旗猎猎,高音喇叭里正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今天是岳阳地区军事管制委员会成立后召开的第一次公判公捕大会,这里是主会场,果然阵势就不同凡响;十六个人抬的硕大无比的毛主席巨幅画像屹立在主席台的正面,主席台两边白纸黑字上大书,左面是,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右面是,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成队的解放军战士手执钢枪排成两行站立在主席台的前侧,而头顶钢盔臂戴红袖章的民兵们更是把我们这些专政对象围了个内外三层,会场最前面用石灰画地为牢地圈出了一块地方,地富反坏牛鬼蛇神们一个个灰头土脸鱼贯而入,鳞次栉比地蹲在各人被指定的位置上不敢抬头。
军事管制果然神效,还不到八点钟,就宣布大会开始了;从城区各单位各居委会各学校,还有天未亮就动身从城郊赶来的各国营大企业的职工、郊区的农民们,在天刚亮后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内,足足聚集了三万多人,不但让号称万人大会的会场里的弯头角脑都麻麻匝匝地站了个密不透风,那些后来的队伍又将会场外两面进口处的街道上也挤了个水泄不通。
在一阵高亢的革命是暴动的乐曲声过后,就听见高音喇叭里一声大喝,将反革命罪犯押上台来!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就从主席台后面两人一个地推出了被五花大绑的十几个今日要被宣判死刑的囚犯,一字般地排在台前跪好后又让人给往下死摁住头。
只听见台上高音喇叭里一个一个地在宣布这些人的罪状,这当中每个人在罪行宣读完后,末了一句无一例外的都是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并且立刻就被人在背上插上一块长剑形的木标,上面用朱笔批有枪决死刑犯××× 几个大字;插上木标后就马上从台上连拖带提地拎到了后台口上,这里早已准备了十几辆汽车,每辆车上都有两块木牌,分别写有刑车两个大字,被拎上车的死刑犯就夹在两个大字当中,无产阶级专政给予这些人临终前最后的礼遇是每个死囚都有自己单独的刑车。然后,开道的警车从会场外面过道上的人群中强行冲出了一条行车道,十几辆刑车就在呜呜怪叫的警笛声中缓缓地驶出会场,离开人群后那些刑车就一辆接一辆射箭般地驶往城郊的三眼桥,那里有青山绿水,但却是这些死囚们命归泉台的刑场。
就在台上跪着的死刑犯一个一个被拉下台去时,突然高音喇叭中响起了:将现行反革命分子刘飞虎押上台来的一声断喝,我猝不及防地只觉得双臂一紧,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站在了我身后的两个民兵一下子就把我提了起来,几乎脚不落地就让人给揪上了台,并且被人从背后重重一脚,我身不由己地扑通跪在了台上,马上就有人又从身后一把就剥去了我身上的棉袄,然后上来两个人将我双臂拉开,用麻绳往手臂上各缠上几道绳索后向后反剪然后往上一提,像捆粽子样的把我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就在绑我的时候,喇叭声里又接连不断地在点着名字,在我之后又有一串串的人随着被点名后接二连三地被民兵们拎上台来了,这么些人以我为首地在台上足足地跪满了三排;然后就上来了一个队列的军管会的专干,他们每人手里拿了一张准备宣读的罪状,赵玉成站在队列的首位;于是就从我开始,依次宣讲,宣读完后也和那些死囚们的程序一样,宣毕一个就拉一个下台去,于是我就成了第一个现场逮捕的反革命分子,自然也就轮到我第一个到看守所报到。
看守所里早已作好了接纳大批犯人的准备,我进去后,只是简单地问了一下姓名年龄,就被收去了身上所有的钱和粮票,解下了身上的鞋带裤带,衣服上全部的口袋都被翻了个底朝天,不许留下任何只纸片字;然后就被告知,入狱后,一是不许互通案情,二是要老实反省罪行;并且每个人进去后不再有名字,我的编号是 173,这就是我今后的姓名。
随着牢门在我身后砰然一声爆响,我被关进了第十一号监房。
整个看守所共有二十间号子,排列成一马蹄形状,马蹄当中的空档处则是供囚犯们放风用的地坪,地坪的中部有一个高高的瞭望台;我所在的十一号监房数字居中,所以正好在马蹄的底部,也就正好对着看守员的瞭望台;
瞭望台上除了两名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日夜值勤外还有一挺机关枪和两只探照灯,黑洞洞的机关枪口也就不偏不倚地正对着十一号的牢门;到得晚间,探照灯光不停地在号子上方扫来扫去,但只要一停下来,两支探照灯光就会齐齐地射向马蹄的底部,十一号监房也就几乎被照得内外通明。
这十一号监房坐南向北,牢门在北面,粗大的方形结木柱钉成条状,当中的条形间隔夏天可供牢房通风用,牢门上方留有一个一尺见方的方形口,这是供送水送饭用的唯一入口,同时也兼作看守人员的监视牢房内部的观察口。南面则是铁窗,约有一个平方大小,铁窗外面是数米高的围墙,围墙上还有两米多高的通电铁丝网。
监房里铺有木质地板,故进牢房前都必须把鞋脱在外面;人犯们起坐吃睡一应起居都在这地板上。十一号监房在我进去前就已经有了八个犯人,八个人一字溜地自窗口起向门口边列为一排,正襟危坐在各人自己叠成方形的棉被上面;新来的人犯按规矩排在末尾,而这末尾处放有一只马桶,拉屎拉尿都在牢房里面,我就挨着门口处的马桶边放下了我的衣被,开始了我的囚徒生活。
刚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坐在我边上的那个年轻人就轻搡了我一下,你叫什么名字?我号 173。我规规矩矩地回答。几个人同时就笑了起来,那是你对政府的名字,在这里说说自己的真实姓名还是不要紧的,只要不谈案情就可以了。那年轻人依然笑嘻嘻,莫要怕,我也是个新贩子,比你也不过早来五天。
我姓刘。我小心翼翼地只说了自己的姓,又不相信地问,这个号子的人互相都晓得姓名?岂止姓名,我来了才几天,就连各人是干什么进来的都知道了。不信你等几天就会明白的。
莫信他的胡扯,从第四个位置上过来一个中年人,我们还是要好好听从政府教导,遵守监规才是,争取得到政府的宽大处理。又回过头对那年轻人说,到了这里还不老实,那就只有让你把牢底坐穿……
马营长换妻
秦纪元二十八年,岁在壬午,始皇帝东行郡县,自彭城,渡淮水,之衡山,顺湘江下行至湘阴青草湖,到青草山;时逢水面大风,始皇帝辇船几乎翻没;到山后,山上有湘君祠,皇帝问随行博士,湘君何神?博士对曰,是尧帝之二女,舜帝之妻,葬此,后人祭之称湘君。于是皇帝始觉受妇人之大不敬,盛怒,使刑徒罪人三千,尽砍湘山树,火焚其山。(见《史记·卷六·秦始皇帝本纪第六》)
皇帝自青草山返至巴陵郡,怒仍不止,当晚皇帝梦中见神人,神人赐之以赶山鞭,云可赶山填海。第二日果然有方士献上赶山鞭;皇帝执赶山鞭欲驱郡城南之山尽填青草湖水,以绝风患;然山未能赶动,却赶出了压在山脚下的九只老龟,帝始作罢,但将老龟压于城南石磨之下,刑徒罪人亦同磨子下的老龟囚禁于斯。
两千多年过去了,江南湿地原云梦大泽尽缩为洞庭一湖,青草湖沦为洞庭湖之一支,人称东洞庭湖;青草山已成湖中孤岛,更名君山;之所以称君,是取其敢为始皇帝发难并祭念湘君之意。湘君祠被焚,后人改作二妃墓,祠也从地面转入地下;始皇帝所赶之山就被定名为赶山,九只老龟犹在,是称九龟山,压龟之磨尚存,是为磨子山;巴陵古郡解放后改称岳阳市,原来始皇帝囚禁刑徒罪人之所在地,仍操旧业,建为岳阳市公安局磨子山看守所。
公元一九七〇年,这当年始皇帝驱之不动的赶山脚下,闹出了一件风流韵事;原来这赶山之南,九龟山之西,尽是岳阳市湖滨园艺场的属地,这园艺场有一马家生产队,队里的民兵营长、大号马正乾的,忽然被军管会逮捕了;正是镇压反革命的高疯时期,三代贫农出身的民兵营长正好是抓捕反革命的中坚力量,怎么会一下子反倒成为无产阶级的专政对象了呢?此事说来也有几分新奇。
原来这马营长不光长了一张马脸,脸上还有一脸大麻;这麻脸虽让人
面难看,却使人脑管用,故人称十麻九怪是也。这马正乾年齿不大,只有二十四五岁,却有三个孩子;生过三个孩子的老婆自然让营长不能正眼相看了,于是营长就要另觅新欢;但是苦于一脸麻子,虽然官拜营长,在女人堆里却占不了许多便宜,那些女人们平时间都只和他留停在口头上的打情骂俏,真要脱衣上床,看到那一脸麻子,却还没有哪个女人甘心情愿的。眼见得和他同级的民兵营长们风流好事过了一轮又一轮,风水却转不到他面前;不但那些阶级姊妹们不给他以好眼色,就连被他管制的黑四类的媳妇姑婆们也不肯让他染指,他在落得长声孤叹之余还得要受到同伙们的耻笑。正没奈何之际,他灵光的脑袋,突发奇想,自己老婆自己不爱,却未见得别人就不喜欢,臭泥鳅还有饿老鸹,何况老婆也才二十多岁,又是光脸,何不用自己的老婆与人交换使用?虽然这也是退而求其次的办法,但没准能行。于是他就找上了自己部下中的一个民兵分队长,几经搓议,对方答应了他的要求;条件是老婆互换一次,双方不作任何补偿。两人并签订了文字协议,各人拿签字协议去找对方的老婆便宜行事。
这小马心细,知道如何讨好女人;他先召来对方女人到营部谈话,许之以娘子军连长之望,然后又带女人去到岳州城里,下了一次饭馆,买了一方围巾和一块香皂送给女人,回来的路上两人就能勾肩搭背地同行了。这样作了一番铺垫后,到得晚上,女人知道自己男人今晚被马营长指派要在营部值勤不能回家,就熄灯睡下;刚睡下不久又听到有人敲门,开门见是小马营长,不禁就眼热心跳,男人不在家,本不便让他半晚进门,但又却不了两人白天的情分,在明知是引狼入室的情形下,又看到了自己男人亲手签名的协议,也就不再推却,半依半就地顺理成章了。
那民兵分队长却是榆木脑瓜,只道是平等交易,根本不作半点表示,就凭马营长的亲笔签字去到马家兑现协议,当然就被营长夫人毫不留情的大耳刮子给赶了出来。回到营部,想到自己女人和自己的上级在自己床上正是要死要活之际,他却一人在营房独对孤灯,不能回家,越想也就觉得越不合算。
第二天回去就和老婆算账,一腔怨气悉数都要发泄在不能守身如玉的老婆身上;却不料老婆昨晚在营长的操练下一夜销魂,正春性大发,非但不给认错反倒大骂他自己与人协议出卖老婆甘当王八,并声称有一必有二,最难的一次做了后,也就不在乎以后如何了。气得分队长七窍生烟,两公婆一顿死架打起;于是春情外泄,协议之事队上尽人皆知。高度的革命警惕性让贫下中农们将此事也当成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汇报到了上级领导那里。
本来这等男女偷欢之事在农村不足为奇,尤其在当时,人人穷得作鬼叫,干部们的所谓经济问题无非也就是多吃多占一点;加之全国又只有七个样板戏的年代里,再没有任何其他娱乐活动的乡下农村,这类干部多吃之后的多占也就是多搞几个女人的事情更是比比皆是;但像马营长一般先签协议后再换老婆的情况却未曾有人听说过;加上原来的农场领导旧场长已被被实行了无产阶级专政,新上台的场长是部队转业干部,从军时自己老婆也曾在家和人红杏出墙,犯过同类错误,切身之痛让他逢见此事必作文章,共产党人与人交换老婆岂不正应了共产共妻之说?于是资产阶级流氓团伙的罪名成立,首犯马正乾被定为阶级异己分子,在一九七〇年三月十八日大抓反革命的日
子里,他这个三代贫农出身的民兵营长也和那些历史的、现行的反革命分子一起,被关押进磨子山看守所。好在他所在的生产队离磨子山近,当天上午十点钟就被送到了看守所,成了那天进所的第二名案犯;那天进所报到的第一名,是我。
附录:
从方向的画展说起
前些天接方向电话,谈到他下半年要在美国的四个城市同时举办个人画展,要我替他的每幅画加上一些花边文字,让那些买画的山姆大叔们面对东方文化中的中国画,花了钱后多少也有些说道。
这着实让我有些为了难。一来我对画本是门外汉,加之对外语又是一窍不通,又如何能用我的初级中文来沟通那些鬼佬们对东方文化的了解呢?更何遑论还要迎合那么多不同层次购画者的文化消费心态?但从商品经济的角度看,方向所说的又确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丢掉实在可惜;缘此,引起了我的一些思索和想法。
如何让方向的画在大洋彼岸创意一种对东方文化的消费心态呢?兹事体大,容我边想边说,也不知所说行么也哥。
当前世界的一体化,主要是西方工业化的产物。信息时代的到来,在全球一体化的时代,需要一种汇合东西方文化为一体的世界文化,这应当是全人类的共同愿望和必然趋向。
这种一体化的文化既不是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在量上的并吞,也不是焊接式或镶嵌式的拼合,而应该是不同文化其内蕴中原始共同点的自然融合。
当前世界的一体化正以两种方式进行,一是随着西方文明经济的发展,导致国家、民族和区域间的趋同一体,二是随着环境的恶化,强制全人类与大自然的趋同一体。这种一体化首先在体育竞技上得到了充分发展,奥运项目是世界文化的首要成果;其次当是音乐和美术了。只是前者是体能、体魂上的交汇,而且还带有明显的国家民族之间的冲突与争锋,有些类似古代战争的延续,后者才能算作是真正的全人类的情感和思想的交汇。对美和对艺术的爱好才是不同文化中的原始共同点。
无论是东方或是西方人,他都有一种共同的基本需求。
因为他生活在今世,所以他亟欲探索有关超世和来世的东西;
因为他生活在局部和个别环境中,所以他亟欲探索某种全面和普遍的东西;
因为他生活在生死无穷变化之中,所以他亟欲探索一种永恒不变的东西。
因此有人说,人是一个形而上学的动物,此说言当极是。而唯其如此,
不同的人种不同的民族才有了在对科学、哲理、宗教、艺术的探索过程中的原始共同点。
人性中尽管有了原始共同点,但是,由于地缘、地域的不同,物产和气候的差别,决定和造就了河流文明与海洋文明的不同发展方向,也决定了东西方文化的根本差异。
中国最后一个儒者梁漱溟老先生在他对东西方文化比较中有其独到的见解;他说,东方为什么会落后于西方呢?当是其文化特征所决定,西方文化强调的是改造自然,而东方文化中的中国文化高谈的是顺其自然,而印度文化宣扬的是皈依佛主而取消自然。
对梁老的观点按我的理解不妨作一个形象的比喻,住房前面有一块巨石挡住了通往外面的道路,西方人见此他就会测量石头的大小和体积,然后设法支解后搬走;中国人见此却只会想方如何绕过这块石头,而且边绕过时还边作石颂诗对其大加赞美;而印度佛教信徒们则会坐在屋内坚信佛主所说,一切都是虚幻,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块石头。
应当说,三种文化造就了三种国情,强大、落后和无可救药的贫困。
梁老先生在这里是将东西方文化在横向上作的一番比较;若是让我再来一番纵向的比较呢?能否这样来看呢?
人类的全部文化大体上可以分成三个范畴,即是科学、艺术、宗教。
三种文化分管三个领域,物质、精神、灵魂。
三个领域在空间上隶属三个层次,现世、超世、天堂。
在时间上又可以分为三个档次,现在、将来、死后。
倘若以上的分类能够成立,那么经过一番横向纵向的比较后,东西方先进与落后的原因就更为清晰了。
西方人注重的是现代和现世,他们强调的是科学技术,长足发展的是物质文明,其文化特征必然是改造自然。
印度人注重的生前死后,强调的是灵魂归宿,长足发展的是宗教信仰,
其结果必然是取消自然。
中国人则可以说是介乎二者之间,他既不相信什么来世报应,而又重义轻利,看不起那些注重现实的商贾工匠,科学技术成了雕虫小技,世上唯有读书高,主张谦让中庸;长足发展的是儒家精神;而且无论儒家道家,高唱的都是顺其自然,当一个与世无争的谦谦君子。
这样,东西方之间的文化差异就鲜明地凸现出来了。
这正如日本学者铃木所总结的,西方的心灵是分析的、分辨的、分别的、归纳的、个体化的、知性的、客观的、科学的、普遍化的、概念化的、图解的、非人性的、遵守法规的、组织化的、应用权力的、自我中心的、倾向于把自己意志加诸他人之上的等。
而东方人的特点则是为综合的,整体化的、合一的、不加区分的,非体系的、演绎的、情感的、直观的、独断的、主观的、非推理的、精神上的个体化而社会上则是群体心理的等。
佛教在公元前后传入中国,它以大乘般若空观为理论基础,与天马行空的老庄玄学和中国儒家孟子的心性论相结合,生成了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中国禅宗。
老子道德经云,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世间万物全在于有无之间,但当以无为本。无中才能生有。
而禅宗认为,无与有的地位是平等交互的,可以说无是有的否定,也可以说有是无的否定;但是如果在本质上将无绝对化,它就能超越相对意义上的有和无,并把两者包容在自身之中,既非二元论又不是一元论,而是非一元(或二元)论;这就是禅宗所说的空的观点。空不是没有,而是妙有,或者是绝对的无。世俗的有或无尽在其中。
西方基督教是构成西方文化的主要源泉;它不是一种哲学,不能用人的思想来理解它,而只是一种脱离人的理性判断的绝对信仰。伊甸园故事表明,人若不经过上帝的启迪,不可能知道上帝的真理。伊甸园里唆使人去偷吃禁果后,能和上帝一样知善恶的蛇,其实不妨可以看成是人对理智的追求和自我意识的独立。而人被逐出伊甸园的情节却表明,基于人类自我意识的独立是一种罪过,服从上帝的话才是人的唯一出路。
在这里上帝是一位超存在地活着的至圣,他绝对不能供奉在任何思辫体系的殿堂里;他允许的不是深思,而是信仰,不是形而上学,而是要人们绝圣弃智,唯一听命于他的启示;人们必须认为自己完全丧失了正义而罪孽深重(没有一个义人)。
两相比较,西方文化为代表的基督教是排斥一切理念,只承认绝对信仰;
而东方文化为代表的禅宗却是包容一切理念的空。
排斥一切与包容一切,表象上看来是根本对立。其实,相反相成,殊途同归。东西方文化的共同点恰好在这极端的对立之中。
依我看来,西方基督教与东方禅宗,其共同点之一是要改变人们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让人们获得真正意义上的人身自由。只是禅宗所取是让人超然物外见性成佛而获得人生的真正自由;而基督教是让人听从上帝的启示按上帝的旨意获得人生的真正自由。二者都是要人们脱离世俗超然物外,目的都是一个,端正人们生活态度,以获得人生的最大真正自由。
其共同点之二是提倡博爱。基督耶稣为了替人们赎罪而宁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只有这种至爱才能震撼人心让人们深感自身的罪孽深深。
而禅宗提倡众生平等,其博爱更是已经超出了人生的范畴,天下万物皆是其超度的对象。值得一提的是,中国的儒家学说以仁为其核心,仁者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都还是一个博大的仁爱。
找到了东西方文化的共同点,也就找到了方向的画在大洋彼岸的努力方向。
方向画的是南方风光。方向画的是庭院家园。方向近禅。
方向画中刻意落笔的花草树竹,鸡猫狗鸟,自然和谐,安定平详;下笔即有禅意,画有就是佛性(这恐怕是连方向自己也未必意识到了的)。他中意于南方的农家庭院,而这又恰好是人与自然交融的最佳视角;小小庭院囊括了万千世界,体现了无尽生命。以小观大,以内观外,见画即见心,见心即见佛。灭掉人间烟火,消却尘世纷争,让人丢掉烦恼,回归自然,找到真我,此是禅意,也是基督的美意。
后工业化带来的科学技术,机械主义和客观化的思想方式,已经完全割断了人们与精神家园的古老联系,无家可归已经成了这个时代的象征。方向的庭院画作正好给人们提供了可以回归的家园。
回家!回归家园!回归自然!回归伊甸园!这完全可以作为方向画展的主题。这也极有可能是全球一体化所产生的世界文化的主题之一。
如此,我对方向的画展也就有话可说了。
下面,就是我为他即将赴美已经完成的画作所说的话语。
应方向约,为其赴美画展拟文
一
世有伯乐,然后始有千里马。伯乐晚年方得一子,名唤小伯乐,伯乐甚是珍爱,以相马真经教诲之。小伯乐常听其父说,夫千里马者,必要四肢强健,前额宽大,两眼外露生光,倒并不在乎身个的大小。
那一日,小伯乐行至岳阳楼下,河边见一癞蛤蟆,如获至宝,揣到怀中兴高采烈地回家见伯乐,父亲你看,脑门宽大,四肢发达,两只眼睛高高地鼓起,真如父亲所教,我找到了千里马之精品了!伯乐闻之先是一声长叹,复大喜,孺子可教也,艺术原在似与不似之间,我儿原来是艺术家!
洞庭湖畔多蛙少马,艺术家却不乏其人,故聊以记此。
二
这里山青水秀,洞奇石美,湖畔楼阁更是天下闻名。人说好山好水出佳茗;传说三百多年前,这里的州官奉命向皇上进贡茶叶,采摘回来鲜嫩的绿茶却是怎么也制不成上好的佳茗;州官日夜为之不安.忽一日,得一梦,梦中有神人对之说,好想制得好茶,除非取来秀才的心肝方可。州官醒来后说,这不是要我杀读书人吗?州官夫人在一旁听到后就对他讲,那读书人的心肝不就是他们的文章吗?州官一听大为有理,赶忙叫人取来当地一些才子的文章书画,焚之成灰,加在茶叶里,果然造成了上等佳茗,后来就成了此地有名的君山银针。
三
初到这里,我就被这里的水乡怡情迷住了,那一日天气晴好,我傍花随柳,信步向前,走着走着,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色似曾相识,我不禁自言自语,好像我来过这里。我的理智立刻提醒我,你是生平第一次到此,绝对不可能到过这里。但是我的直觉又在告诉我,顺着这路一直往前去,会有一口大的水塘,水塘边有一架粉壁青瓦的砖房,拐过砖房去,当有一棵百年老树。我快步向前,果然一如我料,所见景物,丝毫不差。
这是怎么了?武陵人误入桃花源?我问自己。突然,脑海中如电石火花般地一闪,我猛然想起,两年前或是三年前我作过不止一次这样的梦,梦里的水乡不就是眼前的风景吗?而今天是我大白天走入了梦境,还是我那三年前的梦醒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随手就将我眼中水乡和梦里水乡写成了几幅江南水乡图。回来后将此事说与女友小佳听,小佳听后轻轻一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种事情我都经过好几回了。
过路的君子,你们说这是什么原因呢?
四
宋代大文豪苏东坡,文章之外,书法亦自成一家;那一日,东坡书之兴起,忽然想画画,随手画了一幅两牛相斗,以示胸中块垒,题款曰“斗牛图”。虽是其处女之作,但系苏学士所画,自然赞誉之声鹤起,滋美之词不绝于耳;东坡甚为陶陶然,命家童将画张于大厅之上,供过往行人观赏。
不想那一日,一牧童路过,看了画后,忽放声大叫,这是谁在乱画,错了错了!旁边有人即大加申斥,这是苏学士的画,小儿不可信口雌黄。那放牛娃更加高声,管它什么学士,我说错了就是错了,两牛相斗时,力气全都用在角上,尾巴紧紧地夹在两腿之间,哪像这画上的,尾巴翘得老高,又不是马尾巴。
一席话讲得苏学士大窘,赶忙叫人把画收了进来,自责曰,东坡不敢再翘尾巴。从此再不言画。
艺术能不讲究真实么?
五
那一年,我刚进大学念书,很是想念家中的亲人。清明那天更是觉得心情苦闷,我喝了一杯闷酒,独自走出了校园,信步走去。不知走了多久,恍惚中来到了一户农家院落,只见环境幽静,花香沁人,一阵小风吹忽着院门。我感到一阵酒后的干渴,便上前去叩门,敲了半天,才听见一个少女的声音从门缝里问话,我连忙回话,并向少女讨水解渴。那少女回到屋里端来了一杯泡得上好的绿茶,递给我后,便倚在门前的树下,静静地看着我喝水。
我慢慢地吸着滚热的茶水,品味着沁人肺腑的香味,一边轻言慢语地和那倚树而立的少女攀谈,可她却不回我的话,只是眯着一双笑弯弯的毛眼眼看着我。喝完茶分手时,她虽没有和我说上一句话,我却从她黑白分明眼睛里看出了她的一缕依依不舍之情,我也不觉站立良久,几近恋而忘归。
次年清明,我忽然想起了去年的奇遇,思恋之情油然而生.我将去年所见的农家院落加上我的思恋作成了一幅画,揣在怀里,再去找那户农家,可走到那里,只见院落幽幽,花香依旧,可是少女却无踪影。任我如何久久地叩门,总也没有人再出来答应。
佳人佳茗,你在哪里哟?
六
去年五月,我去芝家哥办画展,在洛杉矶机场转乘飞机.因为是第一次来美国,慌不择路,一不小心在机场踩着了一位美国服务小姐的脚;我知道做了错事,便惊慌失措地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不料那位服务小姐嫣然一笑,风采怡然地说,欢迎你的脚从太平洋的彼岸踏了过来。一番热情而善解人意的话语,使我一下子如同回到了自己的故乡,见到了故土的亲人。
一年后我又踏上了这片热土,我带来了我的故乡山水画;而那位温馨可人的服务小姐,你现在哪里呢?
七
水乡多鸟,水乡多蛇;蛇总是爬上树去吃鸟巢中的雏鸟,于是水乡人家就经常将刚生下来的小鸟捉回来喂养;为了让这些鸟能生活得像在野外一样,每户人家都在自己的庭院里种了各种花草,这还嫌不够,又在自己的窗棂上、门片上再给画上了各人喜爱的花鸟鱼虫,这样,鸟儿就像生活在树林里,水乡人也就整天生活在鸟语花香中了。
八
湖区多鸟,湖区人爱鸟,朋友邀我去他家去小坐,去看他家邻居养的美丽可爱的小鸟;我欣然应允前往。刚到他家坐下,好客的邻居就将自己的鸟儿送过来让我们观赏。两只小鸟,一只翠绿,一只雪白,一只红嘴红爪,一只蓝眼蓝尾。
朋友向我介绍,两位邻居,一姓葛,一姓吴。看着两只可爱的小精灵,我突然福至心灵,对两位新结识的朋友说,你姓葛,你的乌儿一定会唱歌,你姓吴,你的小鸟一定会跳舞。一语未了,两位不觉大惊,站起身来,连连点头称是。然后打开各自的鸟笼,两只鸟儿啾啾地叫着高兴地跳到了地上。
两只鸟儿到了一起,它们先是互相碰碰头,然后展开各自的羽毛,只见绿色鸟一声长啸,那白鸟就随着长啸声欢快地跳了起来;随着绿乌叫声时高时低,那白色鸟也就一下跳在地上,一下子飞到了半空。它们且飞且唱,且唱且跳;让人不觉得也就跟着两只鸟儿在屋里转了起来。
忽然我心里一动,对朋友说,去搬一面镜子来。朋友先是一楞,然后一下子明白了,赶忙去抬来了一面穿衣镜摆在屋子中间;对着镜子两只鸟儿一下子变成了四只鸟,四只鸟在镜子里外越唱越欢,越舞越快,镜外的鸟儿和镜子里面的鸟展开了激烈的竟赛。听着那绿色鸟的叫声由尖啸而变得凄厉,那白色鸟的舞步快得几乎让人眼花燎乱,我大叫一声,不好,快把镜子抬走!可是已经晚了,两只鸟儿一齐对着镜子撞了上去,只听得叽地一声哀鸣,两只鸟儿口角滴血,翅膀塌拉着死在穿衣镜下。屋里四个人一下子都惊呆了。
事后我才明白,原来艺术无处不在,世间万物中,愿为艺术而献身的不光是人啊!
这也就是我的画中总是有鸟的原因。
九
屋旁的小河边有块石头,上面布满了小孔隙,农夫嫌它丑陋,将它们架之门边权当坐墩。有一天,一位老人从此地路过,这位老人很有学问,他将这块石头审视良久,向农夫提出愿以重金购买这块石头。农夫大喜过望,当夜请石匠将这块石头全都挫平磨光,以便能卖更高的价钱。第二天,老人提了满袋子钱币前来购石,走近一看,不禁大惊失色,连连大叫可惜!可惜!原来这些石头乃为天然的天文石,石头上的小孔能自然地显示阴雪雨晴的天气,现已被农夫给磨平了,稀世珍宝毁于一旦,真真叫人痛心不已。
美在于发现,更在于珍惜。后来我劝那农夫将已挫平了的石头干脆作成了石桌石凳,摆在客厅里,倒也成了另外一种美。
十
湖区尽水乡,水乡多莲藕,湖区人家不但在水田里种藕,也在自家庭院里种莲。
小儿有歌谣唱的是,
娘在阴间,受苦受难;
爹在阳间,风摇打扇;
生个儿子,鼓眉鼓眼;
生个女儿,比什么都好看。
说的就是藕,荷叶,莲蓬与莲花;整个的莲花世家。
有个老人最喜好莲花,他的庭院里的莲花经他精心种养,开得特别娇艳,成了远近的一道风景;一家人的日子也过得和和美美。后来老人死了,他的儿子不再种莲,上好的莲花也就死的死,败的败;跟着家道也就衰落下来。为了重振家业,老人的儿子去求观世音菩萨,看见菩萨座下的莲花,恍然大悟,急忙回家又种起了莲花,从此时来运转,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红火了。
湖畔人常说,哪家的莲花今年开得好,哪家今年的运道就一定好。花开富贵,此话还真说准了。不信,你就试试看。
十一
农历三月,我和朋友外出踏青,来到朋友的朋友家小坐,他的老母亲以当地特有的银针茶相待。朋友告诉我,他的朋友现在国外攻读博士生,自小就靠他的父母种茶供他念书;上了大学以后,谈了一个女朋友,他却羞于向女朋友承认他的老父母是乡间的茶农,而说成是当地的教书先生;为此,他特意来信向父母说明。他的老母要我代给回了一封信,信中说,你将来如果读成了硕士博士,然后再来种茶,也许是一种羞辱,种茶人家如果出了一个博士生,哪有什么感到羞辱的呢?那位大学生读了老母亲的回信后这才感到了真正的羞辱,自此努力上进,终于考上了公费留学。
缘此,我在画中写下了这间供我小坐的农家小院,题记于斯。
十二
小时候家里贫寒,为了学画,我常常食不果腹。
离我家不远处的刘老婆婆,她家里养了一只鸡,这只鸡每天都给她下一个蛋,她见我脸色苦黄,就总是把刚生下来的鸡蛋送来给我吃。我对老人家说,您一个孤老婆婆,又没人照顾你,您自己不吃送给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好好地报答您。老人家对我说,我自己没有孩子,你们就都是我的孩子,母亲照顾孩子难道是为了以后的报答吗?
而今老人已经不在了,可是她当年送给我的一些蛋我没舍得吃,母亲用这些蛋又给生成了小鸡,鸡生蛋,蛋又成鸡;多年了,只要我回家,就总能吃上老人家送给我的新鲜鸡蛋。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的画中总是少不了要有那么一群鸡的缘故。
十三
湖区的西瓜红且甜、圆又大,附近地区的西瓜远不能比,这有它的来历。
传说上古时期,北方有个叫夸父的人,身高数丈,能日行数百里而不知疲倦;他凭着自己的长腿想要追上太阳的影子。这样他从遥远的北方向着炎热的南方日夜不停地追赶太阳。一直追到洞庭湖区,他觉得自己与太阳越来越近,感到无比的焦渴,他就去湖边喝水;湖畔的水都快被他给喝光,却仍然不能解除他的焦渴,于是他就走到了八百里洞庭湖深处。正是旭日东升之时,他看见初升的太阳倒映在波光莹莹的水面上,他感到了无比的欣慰,我终于追上太阳的影子了。他把他的手杖使劲掷回到岸边的山头上,然后朝着湖水深处太阳的倒影不回头地走去。他死了,他死在太阳金色的光环里,死在他倾力为之追求的梦幻中。
他死后,他扔在湖边的手杖长出了绿绿的藤萝,绿色的藤萝结出了圆圆的果实,又大又圆的西瓜遍布在湖区的山坡田野;人们说,这是他把喝了的湖水用瓜果还回给了湖区人。为了感激他的好心,湖区人家庭院里住房外都少不了开种有大片的西瓜园。于是我的画作里总也离不了郁郁葱葱的墨绿色西瓜颜色。
十四
画中的狗,小时候曾当过我的启蒙先生。
八岁那年,我和小伙伴们一起外出,妈妈怕我弄得满身泥猴回来衣装不好洗,出门时给我换上了一身青衣青裤。可我出去后不久就跌到了水里,全身湿透,只好换上了同伴的一套白衣白裤回家。到家后,我家养的那条叫小白的狗老远就向着我狂吠不止,并朝着我猛扑过来;这狗该不是疯了,怎么连我也不认得了?掉到水里后我心里正没好气,就操了一根木棍对狗一顿猛追猛打,小白狗被我赶出门外老远而不敢回家。
第二天早起,发现我的小白仍然没有回来,然而院子里却另有了一只小黑狗,这是谁家的狗一大早就跑到我家来了呢?我把那只黑狗往外赶,可那只小狗被我追得满院乱跑就是不肯出去,我仔细一看,原来它就是我家的小白,不知是在谁家的烟囱里蹲了一夜,弄得全身黑黝黝地跑了回来。
我一下子有所醒悟,我昨天一身青衣出去,一身白衣回来,小白就不认识我而对我狂吠;而今天见到的小白也是白狗出去,黑狗回来,我也就不认识它了。它是不是故意去钻了烟囱后变成黑狗回来,让我明白昨天我是不该打它的;这不,我不也和它一样犯了同样的错误吗?
认识一样东西,不能光看事物的表面。这就是小白对我的启迪。
十五
这家人丈夫外出经商,经年不归;留下新婚少妇在家,独守空房。枉对满庭花草,只叫人惆怅不已。
兰闺寂寞,澈夜难眠;好容易进得梦里,月上柳梢之时,流水小桥之上,伊人相会在即,却不料一声啾啾声起,梦中人倏忽不见;睁眼一看,原来是天色已明,客堂里鸟笼中的小鸟在作晨啼。不由人恼从心起,怨向眼生;从床上翻身起来,拿了一根支窗棂的竹棍,就要去扑打这不解人意、扰人好梦的鸟儿。可到得客堂里,看见那一只在鸟笼里上下翻飞、啾啾啼叫的小鸟,不由得又叹了口气,用竹棍支下鸟笼,打开鸟笼上的小门,让那鸟儿……飞了。
庭院里,只留下空空的鸟笼和寂寞的红花。
十六
三年了,总也不见人归;几回回梦里相见,又几回回让鸟儿啼醒。
那一日午后,骄阳怡人;猫儿睡了,狗儿倦了,树叶也不再沙沙作声。忽然想起院门未闭,起身来到屋前,低头去关那总也不想关紧的竹篱门。就那么突然地心里一颤,抬起头来,屋外小木桥上正走来一个人;再睁开低合的眼皮细细地一看,原来真真是那朝也思、暮也想、眼中望、梦里寻的要命的人儿回来了。
他走到她的面前,只低声地说了句,你!她不禁全身一抖,抬起头来对着他咧开嘴笑了笑,就转过身去抽抽打打地哭了。两个人就在正午的阳光下呆呆地站着,后来还是他说,不哭了,进去吧。
画面上,只剩下树叶花影从院土墙里探出头来参差摇舞,懂事的小黑狗不进门去,只站在小木桥上对着主人的窗口,欢快地摇着尾巴,还有两只鸭,缩着脖子蹲在水边,正呱呱地低声呢喃。
十七
水乡人家,门前小河悠悠;家家门口停放着一只自家的小木船。小船连着邻家,连着港湾,连着波光莹莹的湖水。那一年,北方发生了一场震惊四海的大血案;莘莘学子,拳拳报国之心,却横遭受了一场无妄血光之灾。可怜无辜赤子怀着滴血的心在官兵的追捕下作鸟兽散。一群从一千公里外流落来的北方学生,就在这湖区的农家庭院里,相聚到了一起。他们来不及告别自家的父母,湖区农家却将他们当成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冒着被官兵抓捕的危险,将他们藏匿在花草掩映的农家院落里,安放在四通八达的水乡小船中。之后,又顶着官方的通缉令,将被通缉的青年学生娃用小船、用夜色、用可怜天下的父母之心,将他们悄悄地送过了邻家,送过了港湾,送到了泛着白光的湖面上,通江达海逃到了海外…。
当年,我也曾是夜色中小船上的撑篙人;而今,好多年过去了,在我的创作中,我画上了当年的庭院,也画上了当年的小船,然而,却要待何日才能见到我当年出走的海外游子?要到哪天才能了却湖区人家至今的心愿?
十八
走进这家庭院,一股清香就沁人肺腑;在客堂边天井的莲花池里,只见满池碧绿,莲叶田田,串串白亮的水珠在墨绿的叶面上不停地滚动;一个个拳头般的籽实的莲蓬,如同顽皮的小儿,在高低参差的莲叶间伸头探脑;然而却看不到一支莲花。奇怪,没有莲花,哪来这满是的清香呢?我满腹疑虑。望着那绿得发焦的莲叶,突然,我心底一阵潮涌,这人家会怎么让我觉得这样亲昵熟悉呢?我又从没到过这里,难道又是原来在梦境里见到过?我问自己,可是任我如何使力地想,也想不起什么时候作过这样的梦;那就一定是我生前和这里有缘了。我对自己说。
就在此时,只听得门外一个悦耳而又温馨的声音响起,哪来的远道客人呢?随着,一位农家少妇站到了我的面前。只见她上身着了一件红格碎花无领衬衣,下穿了一条阴丹士林蓝的单裤,手里抱着一个约两岁的孩子;然而,她那齐耳的短发,那双痴迷的大眼,还有那见人就低垂的额前刘海,不由我脑海中如电石火花般地一闪,众里寻她千百度,不想今日忽得见,她不就是在几年前的清明节,我向她讨水喝的那位农家少女吗?
你,我只吐出了一个字,就不知再说什么好了;她先是一楞,跟着大眼一扑腾,竞然也一下认出了我,原来就,就是你。一双毛眼眼即刻又低垂到了娃儿身上,真是你?随着声音低下去,脸也跟着红了。她把娃儿送到里屋去,出来时手里就端了一杯水,见我仍呆立在屋中间,也没想到要我坐下,只是无声地走到我面前,把那杯泡得上好的滚热的绿茶递到我手中,然后又悄然走到一边,依然和几年前那样,眯着一双毛眼眼,静静地看我喝水。一口滚热的茶噙在嘴里,半天,才听得咕嘟一声下了喉,她身子不由得也跟着徽微地一颤,就低下头侧过脸去不再看我了。
我品味着那股清新而又略带苦涩的汁液,终于让我找到了一句话题,你的茶,真,真是好。可接下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能告诉她,我在三年前曾几度去那我们偶然懈逅的农家院落前找寻过她么?我能告诉她,为了那次难忘的懈逅,我曾为她画了那么多我心目中的农家庭院的画作么?我能告诉她,刚到这屋里,我的直觉就感觉到了她的温馨么?我能告诉她,我真想问一问,她是为了什么,又是在哪一天竟成了这家人的主妇呢?
我默默地从身上掏出她男人从千里外托我梢带的一封家书和一支娃娃戴的银项圈(我是因为朋友嘱托而代办),无声息地放到她手中;然后就悄然转身离去;她也自始至终没有将低侧下去的脸抬起来让我看一眼,也没有问一句有关她男人的话,就这样像三年前那样,没有一句话,让我走了。
我悄然地走了,一如我悄然地来;我知道,我这一走,和她今生一定不可再见了,我也一定再也喝不到这样滚烫、清香、苦涩的绿茶了;我忽然想到她家中那碧绿的莲叶,那籽实的莲子,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为什么没有莲花一样有那满屋清香的缘故了,是莲花的精魄才生成了那满池的碧绿,才有了籽实的莲子,才有了暗香如故。
想到这里,就不觉低声地峨吟起一首日本有名的徘句,
在晦暗的春夜里,
看不见梅花的颜色,
但是她的香气却怎能隐藏呢?
我全身感到一阵释然,就放开了心身,缓缓地吸了一口长气,又挥了挥手,不回头地走了。
十九
画中的庭院,是我已去世的三舅的故居。听母亲说,三舅年青的时候,长得聪明伶俐、漂亮洁净;只为家中成份高,自小就不曾读得什么书,故他的聪明漂亮只帮他在女人堆里占了些优势,但也就就因此给他带来了一辈子的厄运。
三舅长到十七岁时,就成了当地女人们注目的中心;他那双园大明亮的眼睛不知点燃了多少乡下女孩子的情火,远近漂亮点的女孩儿差不多都和他认识,谁都以成为他的女友而不怕傲视于人,他也就成天厮混在女儿队伍里而不知大难将至。
那些和他交往的女孩儿大都不会是和他一样的成份高的家庭子女,而漂亮女孩在当时差不多都成了当地干部们的注目对象,家庭出身好的女子更是党支部的发展成员,而这些发展对象竟然不跟党走,却一味地和他这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打得火热,这使得几多党员干部的春梦眼看就要化成泡影,这就当然地犯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大忌。于是,一纸以资产阶级情调拉拢、腐性贫下中农子女,分化瓦解无产阶级队伍的罪状递了上去,一顶伤风败俗的坏份子帽子戴到了年方二十三岁的三舅头上。从此,三舅就成了本地最年轻的阶级敌人,自然再也没有哪个女孩儿敢和他来往了。
也许是和那些美丽漂亮的女孩儿厮混久了,养成了三舅爱美的习性;尽管他已成了无产阶级专政对像,成了经常食不果腹、衣难遮体的人下人,他却在他的住房四周种起了花草,他把这些花草当成了往昔钟爱的女友,精心地呵护照看它们,他的花草也就生长得分外娇艳妖烧,成了远近的一道风景。新婚少妇们少不得经常向他讨些花去插在床头窗下,那些读书的娃娃们更是经常帮着他给花儿们捉虫浇水,连那些党员干部中也有人带着自己的婆姨娃儿们远远地驻足观看。
可是好景难长,到了公元一九六四年,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开始,农民们连养鸡养鸭都成了资本主义的尾巴,养花种草更是成了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于是一夜之间三舅的花草悉数给挖尽铲绝,几年的心血化作了梦里幻影。这次灭顶的打击使不到三十岁的三舅一下子变得有如四十岁的人一般地苍老了,每天,他除了默默地干完生产队派给他的活路外不再和任何人有交往。但是爱美的天性却使他再一次地振作了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悄悄地在自己住房内的墙壁上、门窗上描上了红的绿的各色花草;那些死去了花草又在他的心底里笔头上活了起来,他在画的花草中又似乎看到了自己当年年轻的身影,于是他更加埋头泣血、‘汗泪交加地精心作画;这样,他住处的窗棂上、门板上、房梁上、墙垣上都给画上了各式花鸟,他就成天和这些花鸟们为伍了。
这样过了三年的日子,到了一九六七年,“文化大革命”汹起,三舅又成了革命的当然对象;造反派们去抄他的家,无意中发现了他那些精美的花草图画,这不禁让那些城里下来的红卫兵们耳目一新,想不到乡下的坏份子竟然还有这等才干;当时正是全国上下七亿农民齐声高唱,毛主席是红太阳,社员都是向阳花的火红年代里,广大农村的田间地头山坡石壁上到处都要求给画上向日葵花,以昭示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坚决拥护;造反派们正愁找不到会画葵花的美工,这下三舅的手艺给派上了用场。于是三舅被召去走村串户地画向日葵花。他这个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没想到一下子竞成了毛泽东思想的宣传队员了。
这以后,三舅的画匠手艺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日臻完美,他也就由单画葵花转而到了绘制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巨幅画像。也是三舅命多乖蹇,活该要出事;那一日,忽传北京有伟大指示下达,革命群众于是敲锣打鼓地抬着三舅绘制的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去公社迎接最高指示;不想天公不作美,走到半途,大雨倾盆而至,游行的人们顷间走散,那巨幅画像却无处躲雨;正好路边有一谷仓,于是就将画像往谷仓里抬;却不料那谷仓大门略小,那画像怎么抬也进不了门;眼看雨越来越大,三舅在一边为自己的画作惨遭雨淋不免着了急,情急之下失声大叫,打倒,打倒抬!
这一句话就闯下了弥天大祸。当时就有革命群众大声怒斥,谁说的打倒,要打倒谁?我是说的要把像打倒。谁的像?那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丧心病狂地喊出了打倒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口号;三舅当场就被五花大绑地吊在了谷仓的屋梁上,第二天又被县上派来的公安人员专程请到了县城,关进了大狱,这一去就是整整十年,只到公元一九八三年才得以放了回来。回来后的三舅活脱变成了一个垂暮老人,不上一年,三舅就去世了。临死前,他按自己的想像画了一幅自己的住宅庭院,交给我后对我说,我在大牢里整整十年想的就是能住进这样的花草庭院里,那样我也就死也瞑目了。
三舅一生无后,为了了却三舅的心愿,几年后,待我家家境好转了些,我和母亲就按他的画作在他原来的住房上加盖了庭院回廊,庭院里母亲种上了三舅生前最喜好的花草,门窗上有三舅在世时自己画的一些花鸟鱼虫,也有我画的花草,那是我和母亲对三舅的永远思念。
二十
画上的这座院落里,三十年前曾出过一位皇帝,那青瓦红栏的两层木楼,曾经是当年皇上的嫔妃后宫。那是在一九六八年“文化大革命”的日子里,本地有个叫方天贵者,在本村一家人的结婚酒席上喝了一大坛老酒后突然发颠,称自己是老娘与神牛配的种,是真命天子转世,前世为白莲老祖,今世里要建立莲花国。当时他的兄弟天荣、天富、天华也跟着一齐发作,披头散发,呼天呛地,拥立方天贵为皇上;立时传旨册封天贵的老婆马氏为后,老娘为太后,那家人刚过门的新娘为贵妃,还有村上本家的两位女子为嫔妃,自家的三个侄女为宫娥。他声称自己能撒豆成兵,点石成金,天上的风师雨伯能听他调度,河里的鱼鳌虾蟹是他的兵。
中秋望月念儿
一夜西风起,风起秋夜凉;
夜凉不能寐,披衣起彷徨。
念我双儿女,今宵在异乡,
异乡不可近,对月空惆怅。
秋月明如镜,明镜照家乡,
未知远方人,也曾镜中望?
望尔颜如玉,望我鬓如霜,
英伦和北美,镜中不复藏。
忧思何以寄,寄情因特网,
网有千千结,结如荡气肠,
肠回不可数,彷徨复彷徨。
2000年9月28日
满江红 公元两千年.中秋望月念儿
一阵清风,送来了,云中皎月,顿叫我,两眼生光,满面生色;
天上银河星斗移,我家两儿鹏程越。夜何其,九万里风正举,此一刻。
夜如水,衾如铁,灯如豆,思如迭;起坐里,老眼细看秋叶。年年中秋年年月,今年怎如旧时节?放眼处,千万遍阳关,怎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