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报告政府,我要坦白从宽!”
“报告政府,我要交心交罪!”
李绍雄每天都对着号子外面大声喊叫,却没有人来搭理他。连看守武警也见惯不惊,都懒得过来喝斥他一声,这让他十分沮丧。他已经关押进来差不多两个月了,一直没人提审,这让他心里十分没底,也就很恐惧。他多次向周所长申诉,要求军管会提审,向政府交待清楚自己的问题。第一次周所长还是耐心耐烦地听他申述,但当少爹说到自己是造反派司令,因为革命需要在军分区的武器仓库里拿枪时,发现武库边上的金库里有人想要抢钱,为保护国家钱币不被盗抢,他挺身而出与抢钱的方癞子发生冲突,然后被方癞子反咬了一口,又被他检举后抓到看守所来了。
周所长边听边好笑,瞎子见钱还眼睁开,你个穷得叮当响的工流子又还是造反派的坏头头,见了金库里崭新的钞票岂有不爱之理?非但不去趁火打劫,反倒去制止别人抢钱,为保卫国家钱财又黑白颠倒地被抓到看守所来了,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就打心底里不相信他的话。但笑归笑,周所长还是耐心地听少爹讲完,如此者三后,周所长就说,现饭炒三遍狗都不吃的,就不再理会他。
少爹一进号子,吴天就感觉有些面熟。两人一对视,就看出对方和自己一样都是个板车司机,这和尚不亲帽子亲,吴天和少爹就一下子拉近了距离。少爹就向他诉苦,进来快两个月了,一直没人管他的事,他急得日夜不安,只想要军管会提审,而周所长根本不相信他的话,不理会他的申述。吴天就替他出主意,你不能要求军管会来提审你,只能报告说要向政府坦白交待罪行,按照坦白从宽的政策,所长就不得不见你的。
可当周所长又一次见面听他坦白交待时得到的还是同样的申述,就拒绝再见他了,说大了天他都不相信,那里有见钱不要的人?就任他如何喊叫也不答理他了。
号子里的人却都相信他是见钱不眼开的人,因为吴天说凡是靠做工养家的人都讲究一个天良,靠劳动生存的人都相信只要勤快,老天爷就会给一份口粮的,犯不着去打那些不义之财的主意,平日里就能做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所以凡对家庭有责任心的人,为了家庭安稳,一般都不会也不敢胡来的。来路不明的钱财基本上都不会要,也不敢要的。
少爹虽然是造反司令,但是是和吴天一路拖板车的人,号子里的人相信吴天,也就相信少爹是个不乱来的正派人。
当杨赐九听少爹说了自己被无辜关押的事实经过,并且关进来后两个月了居然无人问津,没人提审的怪事,就替他分析,你这个事情不简单。
你想想,金库的大门居然没人看守,让方癞子轻轻容易就进得去,这是有人故意在为他提供方便,但这是谁在替他开绿灯,又为什么要替他开绿灯呢?
是啊,少爹接上他的话,当我跟在他后面随随便便地就走了进去,看到那些箱子里装的都是钱,吓得我不敢作声了。当看到方癞子要拿钱的时候,我第一想到的不是他该不该拿的问题,而是这个事也太稀奇了,人说的天上掉馅饼的事还真的轮到他和我的头上来了么?我马上就想到这钱动不得,怕是有人设套,发这种财是要遭雷打的。
你想得对,吴天在一边为他点赞,只要是天上掉一个馅饼,地上肯定会有一个陷阱。
那你说说看,是谁在给你设陷阱勾引你上当呢?杨赐九顺着吴天的话问少爹。
我怎么晓得,少爹苦着脸,我到现在还没想明白,为什么这么多钱就等在那里让我们去拿。你说是怎么回事?
这你就点到问题关键上来了。杨赐九这才像说相声的一样,抖开后面的包袱,这肯定是有人在你们之先在金库里偷过钱了,事后怕让人发现追查到自己身上来,就巴不得让造反派也进来跟着抢钱,这文化革命中造反派是大爷,天大的事情只要革命群众造反派一插手,就道不清说不明了。
你比我还精,你这样一说,我想清楚了,少爹恍然大悟,方癞子是想借我的抢枪的名自己好去抢钱,而别的人是想借方癞子偷钱的名来掩盖他们偷钱的事,对不对?
对头。杨赐九肯定地说,原先抢钱的人想把罪名栽到方癞子头上,方癞子又想把自己抢钱的罪名栽到你的头上。
那这个原先抢钱的人会是谁呢?吴天紧接着问。
还能是谁,只能是监守自盗呗。杨赐九不假思索。
听到这里,少爹不由得兴奋地拍了一下巴掌,幸亏本司令英明,这里原来还有一个连环套在等着我去钻。得信我当时只想到人在做天在看,不是自己的东西拿不得,就不敢拿。其实我大声武气制止方癞子不许拿钱,也是喊给我自己听的。周所长说得对,那么多崭新的票子,谁个不爱啊?
你讲了真心话,不错。杨赐九表扬他一句,却又口气一转,尽管你做得对,但同时也有错。
怪皮浪筋的话你又来了,这不该要的不要,又何错之有?吴天代少爹问。
杨赐九不理吴天,只对少爹说,不管他,他懂个屁,你想想,你要是跟着方癞子浑水摸鱼也拿了钱也许就没事了,因为没人搞得清楚究竟有那些人拿了钱,不拿白不拿,拿了可能还没事,不拿反倒让方癞子反咬了你一口,把你告到这里来了。不过老天爷是公正的,抓了你却没有人来提审你,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要提审你的人就是监守自盗拿了钱的人,他们做贼心虚,怕把事情搞大后牵扯到自己身上来,就谁都不来管了,把你放在这里不闻不问。他们不是不想审你而是不敢审你,因为只有你没有拿钱。
那又如何得了呢?照你这么讲,就会这样一直让他们关下去了。少爹刚才的满脸兴奋一下子由睛转阴变得哭皮拉撒了。
你莫急,杨赐九对他说,你的事情不管有没有人提审你,最多在一百天之内你就能出去。
吴天就急堵他的话,对少爹说,你也莫听他的,他这是给你天上掉馅饼,这里的规矩是无事三个月,有事大半年。又返身对杨赐九说,他刚进来才一个多月,又还没过堂,你就晓得他的结果了?还敢说一百天之内就能出去,岂不是在信口雌黄。
怎么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要堵我?杨赐九一下子也光火了,你个醒宝,我告诉你,不光是他,这个号子里所有人都快了,一百天之内差不多都能一齐有结果了。
奇哉怪矣,吴天更加挖苦他,照你讲的,号子里的人都会在一百天内一齐解决,那除非是把所有犯人统统从牢房里赶出来,再用机关枪一扫,那才能如你说的,统统结果了。
嚯,你小声点,杨赐九一把捂住吴天的嘴巴,真会如你所说,统统赶出来,一齐解决的。你信不信。
松手!吴天一声叫,恼怒地甩开他捂嘴的手,你的话怎么又成了我的话了,我是金口玉言不成,我说统统赶出来,机枪一扫,就真的统统了?
杨赐九却不但不恼反而慢条斯理地说,是的,你不是皇帝,没有金口玉言,但你其实是有预测能力的,总是在有意无意间说些话,作出一些预言,并且一说就准。你看,刘春学,翁一之,还有孙五红,这三个嫩崽,那一个不是与你说话相关而丢了命的,所以你不能信口开河的。
杨赐九这一句话就封了吴天的口,让他低头默想不敢再作声了。
想想也是的啊,这个老鬼真的把我说对了,刘春学走了,翁一之走了,孙五红也走了,都是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的,走的时候,刘春学17岁,翁一之24,孙五红17岁,孙五红就死在我的怀中,刘春学死在三眼桥,而翁一之却是单独处决,也不知抛尸何方。而我呢,我今年23还不到,我自己又当如何呢?
见吴天半天不语,杨赐九就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你也莫心焦,我早就对你说过的,你在今年年底就能脱灾出狱的。又接着说,你信不信,马上会有一个大浪过来,号子里这么多犯人都是一打三反运动一浪打进来的,也会要在突然之间一浪打进来又一浪打出去的,你信不信?
吴天这才抬头大声回复,我不信!
那有这好的事,我也不信。少爹也小声附合。
杨赐九就现出一脸看不起人的样子,都不信?那好,你们两个等着瞧。
根本不要等,第二天,岳阳市军事管制委员会磨子山看守所破天荒地召开了全所犯人大会,果然如吴天所言,所有犯人都统统从号子里赶出来了。
早饭刚过,一阵瞿瞿哨音急遽响起,看守所的全部武警全付武装开了进来,每人手执钢枪,两个一组地守在全所21个号子门口,看守所岗楼上原来的两挺机关枪又添加了两挺,四个枪口雪亮地打开对着地坪,周所长把21个牢房门按顺序打开,在武警战士的喝令声中,犯人们从各自的牢房鱼贯而出,按指定的位置列成21个单行,低头俯首坐在看守所当中地坪的泥土地上。地坪前面平时涮洗用的水泥池子上搭上了厚木板,成了临时讲台,周所长腰挎两支手枪,一个跃步登上光光的木板讲台,上台就高声读念一段毛主席语录:
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这就是帝国主义和世界上一切反动派对待人民事业的逻辑。
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去组织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念完语录后大声宣布,下面请岳阳市军事管制会员会刑侦处苟主任给大家训话。
苟主任上了临时讲台,周所长在一边替他点燃了一支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后,夹着香烟的右手就平伸出去,把烟灰高高地弹落下来,飘到前排犯人的头顶上。他一边吸烟一边弹灰一边让人给每个行列前排的犯人发了一本小册子,这才开口说,发给你们的这本书是你们求生的唯一出路。又一声命令,把书打开,有书的跟我一起朗读毛主席著作,没有书的好好给我听清楚了。
于是前排凡拿到书的犯人一律听从命令,打开书,跟着他的山东口音齐声读起了“敦促杜聿明投降书”。
杜聿明将军、邱清泉将军、李弥将军和邱李两兵团诸位军长师长团长:
你们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黄维兵团已在十五日晚全军覆没,李延年兵团已掉头南逃,你们想和他们靠拢是没有希望了。你们想突围吗?四面八方都是解放军,怎么突得出去呢?你们这几天试着突围,有什么结果呢?你们的飞机坦克也没有用。我们的飞机坦克比你们多,这就是大炮和炸药,人们叫这些做土飞机、土坦克,难道不是比较你们的洋飞机、洋坦克要厉害十倍吗?你们的孙元良兵团已经完了,剩下你们两个兵团,也已伤俘过半。你们虽然把徐州带来的许多机关闲杂人员和青年学生,强迫编入部队,这些人怎么能打仗呢?十几天来,在我们的层层包围和重重打击之下,你们的阵地大大地缩小了。你们只有那么一点地方,横直不过十几华里,这样多人挤在一起,我们一颗炮弹,就能打死你们一堆人。你们的伤兵和随军家属,跟着你们叫苦连天。你们的兵士和很多干部,大家很不想打了。你们当副总司令的,当兵团司令的,当军长师长团长的,应当体惜你们的部下和家属的心情,爱惜他们的生命,早一点替他们找一条生路,别再叫他们作无谓的牺牲了。
你们应当学习长春郑洞国将军的榜样,学习这次孙良诚军长、赵壁光师长、黄子华师长的榜样,立即下令全军放下武器,停止抵抗,本军可以保证你们高级将领和全体官兵的生命安全。只有这样,才是你们的唯一生路。你们想一想吧!如果你们觉得这样好,就这样办。如果你们还想打一下,那就再打一下,总归你们是要被解决的。
一遍读完后,苟主任大声地问台下,都听清楚了么?见台下没人敢应,他就自问自答,文章最后一句毛主席怎么说的,总归,你们是要被解决的。在猛吸一口烟后,他的山东口音又重重地一声重复,总归,你们是要被解决的。
台下鸦雀无声,忽然他一声大叫,一号监房时胜彪!时老头猛然一惊,慌不择势地从坐地上一个趔趄后再翻身站稳,也用山东口音大声回复,到!苟主任就指着他说,大家看看,他就是参加过淮海战役的解放军战士,在敦促杜聿明投降的战斗中也为革命出过力,立过功。但是在文革中站错了队,帮助造反派搞武装培训,将枪口对着我支左部队,在训练造反派打枪时,打死打伤我军管会的官兵各一名。打死了革命战士,这是阶级斗争的严重罪行,被我军管会关押到看守所已经三年。但是他在关押期间能够深刻反省自己罪行,向党向毛主席真心悔罪,还协助看守所维护好监房次序,所以,我们就考虑他也能和杜聿明邱清泉一样,实行党的给出路的政策。就像主席著作说的一样,你们应当学习长春郑洞国将军的榜样,停止抵抗,才是你们的唯一生路。你们也应当向时胜彪看齐,争取得到党的给出路的政策,求得政府的宽大处理。今天你们回到号子后,每个人都要认真学习毛主席这篇文章,和时胜彪一样反省自己的罪恶,老实交待自己的罪行,争取得到政府给出路政策的宽大处理,不然,就是毛主席说的,你们终归是要被解决的。
二、
跟着国民党蒋介石只能是死路一条,向毛主席共产党投降才有生路。淮海战役国民党的那么多的飞机坦克,抵挡不住我人民解放军的大炮炸药,被打得稀巴烂。一边说一边想起了自己当年的光辉历程,你们不晓得,那个淮海战役真是好大的场面啊,国民党有六十万军队,共产党有上百万,既有八路军又有新四军,还有支前民工,我当时就是从沂蒙山区走出来的支前民工队长,我们用北方的鸡公车推送粮食弹药,支援解放军,部队打胜仗,我们跟着部队向前进,从海河走到淮河,从山东走到安徽。
老邵一听不对,就打断他的话,时老头你真的参加过淮海战役?
那还有假,没听到昨天军管会苟主任当着大家面怎么说的,他说我参加淮海战役为革命立过功,你还敢不信?
那你怎么走到海河去了,老邵就嘲笑他,那里是平津战役的战场,你带着你们山东支前民工队走错路了吧?号子里人就跟着笑了起来。
时老头就火了,我参加革命时你还不知在那里扒灰,你又没打过仗,晓得个屁,不和你说。
我是没打过仗,不晓得个屁。老邵偏要跟他较劲,但我晓得淮海战役与你说的海河是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的。淮海是汪精卫当政时把江苏、安徽两省在淮河以北的地区划出来新建的一个省,叫淮海省,省会在徐州。其中“淮”指淮北,“海”指海州,就是后来的连云港。
你说得也不完全对,吴天也跟着接上来替老邵补充,如你所说,淮海战役和海河是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但是毛泽东选集里面对淮海的注释,淮指的是淮阴和淮安这两个城市,海倒是你说的海州,也就是连云港。
不许讲这些不相关的话了,时老头越听越不得要领,只好一声大吼强制性地一锤定音,我是这里的牢头,我说淮海战役发生在淮河海河就是在淮河海河,不许再有争论。今天学习主要是领会苟主任讲话的精神,国民党的美式装备是怎样被解放军小米加步枪给打败了的,淮海战役的胜利,我的认识一是毛主席的英明指挥,二是解放军官兵英勇奋战的结果。按我说的,大家的发言都要回到正题。
我同意你的说法,吴天就接上时老头的话,解放军在淮海战役中的英勇善战,导致了蒋介石的全面失败。不过我还有一个看法,国民党的失败,主要还不在于淮海战役,还有另外一层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蒋介石政权的政治腐败。
国民政府败于政治腐败,嗯,你倒还懂不少,杨赐九在一边接着吴天的话,带点挑衅口气问,你倒说说看,怎么个腐败法?
吴天晓得杨赐九的话不好对付,就小心翼翼地回答,我年纪小,解放前国民党政府腐不腐败也说不清楚,不过我倒是记得我父亲被抓捕到西北甘肃劳改之前,写在家里的一付对联,对联字数多,妈妈要我背下来,我现在就一字不差地背给大家听。对你提的国民党腐败问题,我觉得可以作个回答。
对联是这样写的。
历八年艰辛抗战.本已流芳.奈何妄想独裁.甘违民主。友邦调处.马歇尔九上匡庐,政协协商.周恩来两飞陕北.莫遂同舟之愿.重开杀戮之端.可怜赤子尽无辜.全不思总理遗言.和平奋斗救中国。
这是上联,下联写的是:
经三载暴戾恣睢.竟成遗臭.胡为改革币制.换发金圆.物价飞腾.翁咏霓一筹莫展,元勋仰药.陈布雷万古含冤.难回大众之心.自取灭亡之路.自古英雄幻世梦.只落得山河破碎.仓皇败北走台湾。
吴天一字一句地说完,杨赐九就问,这么长的一付对联,怎么,念完了么?
背完了。
真是你父亲作的?
听妈妈说是真是父亲写的,我父亲去黄埔军校前是安徽大学的文科毕业生,担任过安庆日报的付主编。投考黄埔军校参加国民革命军后,又与黄埔三杰之一的贺衷寒结为了师生情谊。贺与父亲同是岳阳县荣家湾的人,贺又是国民党的中常委,是他提携父亲这个大学生的老乡当上了国民革命军第九十二军的少将书记长。淮海战役兵败后贺衷寒去了台湾,父亲不想跟他走就参加了程潜、陈明仁将军领导的湖南和平起义,父亲的这付长对联发表在湖南和平解放后,1950年长沙新成立的新湖南报上。
你父亲这付长联写得很不错,杨赐九点头称是,但又话锋一转,十分不解地问,你父亲这是在替共产党作宣传,内容明显是反蒋反国民政府的,是拥护共产党的,你又说你父亲参加了湖南和平解放,怎么反而会被共产党抓捕到西北去劳改呢?
吴天就慢慢地说起,这话就长了,听妈妈说是为了一支手枪的事,起于与蒋介石的师生情谊。凡黄埔军校的学员,都与蒋校长有三件信物,一是照片,校长坐着,学生站立在旁的师生单独合影。二是一把匕首,刀身的一面刻有军人魂三个字,刀鞘的一面刻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校长训词。这第三件是一把德国造的勃朗宁手枪,枪柄上刻有“蒋中正赠”四个字的亲手笔迹。校长一生学生太多,但凡自称是黄埔学员的都必须要出示这三件信物,缺一不可,才能被先生认可为自己的学生。
但这与你父亲坐牢有什么相关呢?
湖南和平解放后,不少枪支散落在民间,50年抗美援朝战争打响,为防止地方上国民党残余势力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湖南军政府就出示布告,民间武器要限期一律收缴。父亲却为珍惜校长信物,不肯上交,被人举报,照片与匕首还够不上罪名,主要是那支勃朗宁手枪,是布告中明文规定的武器。你想想,一个国民党的投诚军官私藏武器,不是梦想变天是什么?罪心可诛,判刑十年,因为他是将官,不能留在湖南服刑,就直接发配到西北甘肃的劳改农场,后来就死在那里了。
唉,真正可惜了英才,杨赐九听了后轻轻地为之一声叹息,又安慰吴天,这样看来,无论你父亲如何东奔西撞,西北甘肃的劳改农场其实早就在那里等着他了,这只能说是你父亲命中该当此劫数了。
吴天却不服,父亲被抓捕坐牢时我才五岁,十八年后我也被关押坐牢到这里来了,这磨子山看守所难道也是早就在等着我的吗?我们父子生来就都是要该当劫数,该要坐牢的命吗?
两个人在那里议论得越来越深,时老头虽没听清他们讲了些什么,却隐隐地感到苗头不对,就打断吴天,小吴你们不要扯得太远,今天是学习毛主席著作,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大家只能围绕这个正题学习发言。
那好,杨赐九就一口接住时老头的话,学习毛主席著作,谈正题,就要深入到毛泽东思想的骨髓里去,对不对?
这还用问,当然对。
杨赐九就清清嗓子,捉古正今地开口发言,那就占用牢友们的一点时间,我来谈一下对淮海战役的认识。时老头,你刚才把淮海战役的胜利,归功于毛主席的英明指挥,解放军的英勇善战,对吧?
当然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
而他,杨赐九回转身来指着吴天,他说是由于蒋介石的独裁专制,国民政府的腐败无能,才导致国民党淮海战役的全面失败。你们两个人说的都有一点道理,但这都只是表相,事情深层次的原因不是这样的。就像你不能把淮海说成是淮河海河一样,导致杜聿明投降的原因,不光是你们说的这两点表相,终极缘由是你们从未学习过,也根本无法理解的道理。
吴天就不客气地顶了上来,蒋介石的失败,政府腐败无能是其内因,解放军的强大攻势是其外因,你说杜聿明投降的原因不止于此,杨赐九,难道内因外因之外你还有第三因不成?
愚钝顽童,你还敢指斥我?杨赐九也一改平日对吴天的特别友好,强烈地回应他的嘲弄,老夫悔不该平日里为你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的。你真如孔子曰,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也。不聪明可以学得聪明,但你这等愚蠢可是学都学不来的。但我还是要告知你个蠢宝,我的八卦阵所说的道理,能以解放战争中的真实事例来证实的。
还有事实证明,好呀,那就让我再洗耳恭听一回。吴天的揶揄紧至。
好,说来听听。
咿呀,马营长突然一声叫,你这个老鬼讲的还真是有点道理,我们民兵战备培训,都晓得这五八年炮击台湾的金门马祖,五九年平息西藏叛乱和六一年印度的边境战,听你这么一讲,还真的都是因为剪刀交叉点太上,力臂不够,这些地方才没有被解放大军的剪刀剪到位,所以才留下的后患。
又回头对吴天说,他讲的应该都是事实,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我也觉得老杨讲得有点道理,老邵也跟着小马接上,你看毛主席诗词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最后两句是怎么说的,他说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他把淮海战役的胜利也归集于天的情与天的道上面去了。真如老杨讲的,解放军的胜利是天助共产党,而国民党的败退是天要灭曹,是天之意而非战之罪也。
听到这里,一直让吴天与杨赐九相互争论,压制自己不参与其中的时老头,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你们都是一派胡言,淮海战役、平津战役居然都是诸葛亮在指挥,成了老天爷的胜利,那还要毛主席共产党干什么!杜聿明投降与共产党不相关,那我们支前民工不都成了废物?杨赐九你这是在诬篾毛主席,诬篾共产党,你必须把你刚才的放毒全部收回去,在这个号子里必须肃清你这个历史反革命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流毒。
一见时老头火冒三丈地上纲上线了,吴天知道非同小可,就连忙语气转弯对时老头说,你莫要生气,你都听到了,我刚才把他的话都句句给驳回去了,流毒已经肃清过了,就不要再给他上纲上线戴帽子了。
少爹也赶紧对杨赐九说,现在是政治学习,你就好生向时老头认个错吧,省得老头上纲上线把事情闹大,你就会惹大祸了。
杨赐九却两个小眼睛一瞪,根本不理会两个人的劝说,反而站起身来大声说,我这是在替天行道,替天代言,何错之有?又手指着时老头喊,你有本事就去向所长报告,就说我讲的淮海战役是八卦阵的结果。你大字不识几个,狗屁不通,愚不可及。我讲的这个道理,只有毛泽东、郭沫若才能明白,周所长苟主任或许也跟你一样,也是一窍不通的蒙子。
住嘴,吴天一声大喝,杨赐九你疯了吧?你本来就是封建迷信关押进来的,还在这里施放你的流毒。你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要给自己罪上加罪。
你也住嘴!没有想到的是,杨赐九竟然也对吴天一声大喝,黄口小儿,你竟敢对老夫无礼!就一个快步,冲到牢门口上放声大喊:报告政府,报告政府,我要交心,我要向毛主席交心,向政府交心!
马营长就一个马步冲上前去捂他的嘴,但已经迟了,过来了一位武警战士,大声问,什么事?小马就使劲把杨赐九拖开,时老头就赶紧凑上前去,报告政府,没有什么事。
没事你们大叫个什么,以后不许。班长就走开了。
时老头就回转身来指着杨赐九说,你还真的是疯了不成,刚才算你运气好,来的是小麦班长,没找你算账。
小麦班长又回来了?老邵就问。
小米班长打死了人,出了这么大的事,周所长就特意把小麦班长要了回来。现在是非常时期,你们没看见每个班都从原来一人巡查改成了两个人,上了双岗。杨赐九你给我老实点,你不是真想要脑袋开花吧?
小马营长还在使劲地捂着他嘴又摁着他的头,把他强行扭送到吴天的边上,这个疯子就交给你,你平时和他关系最好,他还只听你的,你得看管好,不能让他再胡说八道了。
见杨赐九不再发声,时老头又一声命令,继续学习毛主席著作。于是号子里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安静下来。
三、
上午学习完毕,到开中饭时候杨赐九却不肯吃饭了,问他也不作声。吴天就说,你真的不吃我就把饭退出去了,他还是连头都不抬。小马就对少爹说,来,我们两个就先代他吃了,以后他想要,我们再还给他。两个人就一分为二把他的那钵饭分吃掉了。
中饭一完接着是午睡时间,一睡下去吴天就发现躺在身边的杨赐九的小眼睛里好像有个绿光一闪,这让他猛然想起了蛇的眼睛。想起他多次说过的他会呼蛇。
难怪今天他要胡说八道的,一定是蛇精附体了?吴天不禁全身一个冷噤,也难怪整个上午他就像完全换了个人,中午又还坚决不吃饭,是蛇精在作怪不成?他现在就挤在我身边,这又如何得了。
想开口问一下杨赐九,又怕再看到他眼睛中的绿光,一个连一个的问号,让他也跟着杨赐九整个中午都没有合眼。下午继续学习时杨赐九倒是一言不发了,大家都怕他又发颠,就没人再敢惹他说话。
晚饭送进来,小马又问杨赐九,你总不会又不吃吧?果然一如中午,他不说话,连头都不抬,更不吃饭。小马就对少爹说,他不吃,我们两个再来分,看他能饿好久。
少爹就赶忙止住,粒米如金,在这里饭就是命,他要硬不吃,就把饭退回去。
退回去?小马就不依了,好容易到了口的饭,为什么要退回去?
你想想,把他不吃的饭退回去,就证明他是病了才不吃饭的。就能向所长报告,要求给他看病了。你也看到了他今天的情况,他一向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今天倒可能是真的邪魔附体,病狠了。
小马就叹口气,好吧,就依你的。就眼睁睁看着一钵饭重新给退了回去,小马不甘心地边退边说,到口的饭退回去,这可是一号监房从来没有过的事,
整整一天,杨赐九一言不发,粒米未进,连水都不沾一口。到得晚间睡觉的哨音响起,整个号子里人都睡觉了,他突然从背后一把摇醒正要入梦的吴天,对着他耳朵出着粗气说,醒醒,醒醒,我要对你说至关重要的话。见吴天身子反转过来了,就双目直视对着他,小子,你替我听好了。外面出大事了,中国要出大事了。
你又在发颠,吴天回转头来一口堵住他的话,外面的大事你在号子里如何晓得?中国的大事与你又有何涉?睡觉,别胡言乱语了。
杨赐九却不管他愿不愿听,自管自往下说,我今天之所以不吃不喝一整天,是要洁净身心集中精力想问题,事情总算想清楚了。十天前我在报上看到一幅画,记得吧,我还特意指给你看过的那幅画。
哦,好像是有这回事。吴天半理不理地回答。
画上是两棵冲天大树下有三只老虎。我一看这双木为林,三虎为彪。就知道这是在歌颂林彪,当时还不以为意。前两天,突然心血来潮想起了这幅画,为了高抬林彪,画中双木冲天,这就犯了大忌,因为天为乾属金,金克木,木若冲天是逆天大罪。我就以画中的双木和三虎的字体笔划起卦,卜林彪的命运,这上卦林字八划为坤卦,坤为地,下卦彪字十一划除八余三为离卦,离为火,上下组合起来是地火明夷卦。这是表明火在地下,光明被压,而今日逢立秋,秋为金,主杀,而林为木,三虎属寅也是木,金克木,逢时令林彪当遭斩杀。而木生火,木就是火,火现在被压在地下,这是林彪出事了,林彪死定了。
吴天已经多次听他卜过卦,多少也能听明白他的一点意思。但听他说的是林彪,又联想到白天他说的淮海战役八卦阵的事,内心里想信他的话又还不敢信,只好说,你原来替号子里的犯人算卦,倒是很准,但我一直都是姑妄听之姑妄信之。你今天要把卦算到林彪身上来,说他死了,你就打死我都不会信也不敢信的。除了毛主席,谁还敢要林付统帅的的命?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毛主席的亲密战友,这个事都写进了党章宪法,谁还敢动他。
是啊,两天前我卜出这个结果时,我也不敢信,杨赐九也跟着承认,却仍然往下说,今天立秋,时分一到,我的栾心突然一阵乱跳,我晓得,是自己卜的挂灵验了,林彪出事了,林彪真的死了。
面对杨赐九的神叨,吴天无法理清头绪,更无法应付,只好敷衍他说,好好,好,我相信你说的林彪出事了,但那又与你何关,弄得自己白天不吃饭,晚上不睡觉,还不让我睡觉,你这是何苦啊?
杨赐九就急着说,他这一走,就要带走一大批人,也包括我在内。
他出事,连带你也出事?吴天越听越好笑,他住在北京的中南海,你住在岳阳的磨子山,你倒会攀龙附凤,给自己脸上贴金。你是在做梦,还是真的是疯了?
蠢宝,是你和这里的人都在做梦,不知死活。杨赐九一把揪住吴天的胸口,我问你,这林彪一死,他派来的支左部队就都要跟他撤走,对不对?
吴天想想后点头,嗯,算你说得对。
那军管会也会跟着要撤消了,对不对。
也对。
我们这一大批让军管会抓进来的人怎么办?
怎么办?吴天这才听出点眉目来了,尽管杨赐九放开了手,他却坐起身来紧张地问,你说会怎么办了?
还能怎么办,杨赐九反倒显得神清气淡了,那只好是快刀斩乱麻了罗。
什么叫快刀斩乱麻呢?
还不就像公牛和刘春学一样,按照阶级路线决人生死。像时老头、小马还有少爹这些出身好的贫下中农都好办,统统都予给出路的政策,全都放回去就是了,而像你这种现行反革命和我这类历史反革命,是共产党的天敌,多半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死路一条?吴天不禁全身一颤,莫非我们都要走翁一之的路?
杨赐九倒是轻松地反问一句,舍此以外,岂有它哉?
你莫吓我,吴天一下子想起了师青和女儿,我还有老婆孩子在等我回去,我还要回去养家活口的。
杨赐九更加轻松地一笑,怕死了?又安慰他,你倒不用怕的,还记得我给你算过的卦么,卦上说你今年年底会要回去的。
我不管什么卦,你刚才还说只有死路一条。
是啊,如果你不遇到我,只怕是死定了。我能预测到你的生路,就保证你能够出去的。只是我自己是死定了。
你自己都死定了,还能保证我?
当然,尽管我是死定了,但我能呼蛇,让蛇来救你。
蛇来救我?吴天简直不敢相信,但话一出口,一个念头却如电石火花般地在脑海中一闪,就口随心想地自言自语了一句,我不是许仙,你也不是白娘子。
杨赐九就笑了起来,你能一下子想到白娘子,白蛇救许仙,看来你心里还是急盼蛇来救你,你还是真是与蛇有缘了,你不是一直想要看我呼蛇么?
好啊,吴天也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地说,你就呼条蛇来,救我也救你出去好吗?
你倒想得好,白蛇传里的水漫金山但却不能水漫磨子山的。我也不是千年的白蛇精,没那么大的法力,但我既答应过你,我现在就呼条蛇来救你。
现在?
是的,杨赐九肯定地回答一句后,就朝四周看了一眼,我只能够空盆来蛇,整个看守所只有女号子里有脸盆,所以我上次才能在女号子里给李若华召来乌蛇的。男号子里只有马桶,这马桶也太污秽了,会得罪蛇神的。哦,他望着窗台,嘴巴一努,那里有两个大霸缸,莫惊动了别人,你去悄悄地给我拿过来。
把两个霸缸拿在手里后,杨赐九却犹豫了一阵,霸缸还是太小,只能装来小蛇。
只能呼小蛇,那小蛇怎么救人?
错,像白娘子那样的大蛇最多只是个蛇精,这小蛇才是蛇神。
哦,照你说,蛇越小才功力越大。
是的,大蛇修炼成精后,再次修炼才能从大变小的。所以大蛇好招小蛇难请,大蛇只是蛇精,小蛇才是蛇神,惊动蛇神是要受到重罚的,这呼蛇的人若是敢召小蛇,自己也就死到临头了。
你是说,霸缸只能召小蛇,召小蛇就会让你死到临头的,对吧?见杨赐九点头,吴天就摇头说,那就算了,不召了。
不召了?杨赐九跟着吴天的话低声念了一句,仔细想了一阵,对吴天说,罢了罢了,反正我命当此劫,横竖是个死。本来我是可以亲眼看到你出狱的,但今晚这一召,恐怕就难了。我会让你看到我死在你的前面的。
让我看到你死,就和小孙一样,死在我怀里?
那倒不会的,放心,我不会吓你的。
说完,就要吴天闭上眼睛,把两只霸缸上下对口合紧,说,我今天正好没吃饭,身心洁净了,边说边坐起身来,只听到他喉咙里一阵嘀咕,一声“着”,霸缸里当的一响,吴天知道是蛇进来了,就打开了眼睛。
杨赐九就说,自己看看。
吴天刚把霸缸口挪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蛇头就嗖地一下窜了出来,只感觉到拿霸缸的手腕上被冰凉的东西叮了一下,蛇头又缩回去了。再接着打开一看,霸缸里空了。
我被蛇咬了,吴天想大声叫,被杨赐九狠狠地盯了一眼,就只好小声说,我被蛇咬了,怎么办,怎么办?
放心放心,这是蛇神救你了。
我中蛇毒了。
对呀,就是蛇毒才能救你。
看看手腕上一个小红点,吴天就想用嘴去吸,被杨赐九制止,就是这个红点能救你小命。
这个小红点的蛇毒能救我?
到了时候你就会晓得的。杨赐九一脸轻松,你也别想用唾沫去消毒,没有用的。好了,今晚没事了,我对你的预测也兑现了,我也累了,睡觉吧。
说完,就侧过身去背向吴天,不管吴天怎么推搡,都不再理他。
四、
吴天也就眯眼睡去,这一睡就红黑不知了,直到听到有人在大叫:报告政府,报告政府,我要向毛主席交心。睁眼一看,整个号子乱哄哄的,所有人都醒了,杨赐九扑在牢门上,把头从牢门洞口伸了出去,正在一迭连声地大叫大喊,毛主席要听我的汇报,我要向毛主席交心。
天才粉粉亮,起床的哨音都还未吹响,他的声音在天亮时分传得格外清晰,值班的战士马上从岗楼上跑了下来,端着枪对着杨赐九伸在外面的脑袋嚓地就是一枪托,口里大声喝斥,退回去!
枪托就像打在木头上,杨赐九非但没退回来,反而更加放大声音喊:我要向毛主席交心,毛主席你听到没有,我要向你交心。号子里的人全都醒了,睡在门口的小马和时老头两个人抱紧他的双肩一起使劲,把他的头从洞口里拔了回来。
这一枪托打得好重,杨赐九的额头上就像突出了一个小头,鲜血跟着往下渗。小马扶着他的头,把他送到吴天身边,你怎么不管住他,让他发疯。
疯了,疯了,老杨疯了!号子里的人都在说,吴天却好像心里有数,把他抱在怀里,边替他擦血边替他揉左边头上的包,对他说,你不能疯,我还要靠你救我,你答应了我的,你可不能疯。
杨赐九左边的小眼睛就裂开了一条缝,我答应你的事昨晚已经做过了,放心,蛇神会救你出去的。我还告诉你一句八字箴言,艹都驭理,赤胆忠心。记住了,遇到危难无交可解时,念此箴言蛇神就能助你化解凶险的。好了,你我就此别过。后面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是我在主使,更不是我在发疯。不要管我。记得我对你讲过的,死不可怕,生是走向死,死后才能生。向死而生。
就瞌上眼皮,不再看任何人了。
早饭刚过,钥匙声响,周所长一声命令,杨赐九出来,他就老实起身,一言不发地跟着出去了。边走还边听见周所长在吼,你好大的狗胆,敢拿毛主席开涮,毛主席还来与你交心?你个老地主分子,妖言惑众,正好要抓一个典型,就拿你开刀了。
直到晚上吹过睡觉哨音后,杨赐九才一身血糊隆东地被放了回来,除了头上的大包上又摞上了小包外,手上,脚上还有背上,就和翁一之一一样上了三付铐子。号子里人一看就明白,这是大刑犯才有的特殊待遇。
因为回来太晚,按照监规犯人都只能睡觉,不准有其它任何活动,吴天想替他擦洗一下血渍都不行。又仔细一看,也不知他遭过什么罪了,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血迹成堆,要擦也不知要从何处擦起。想起他说过的,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管他,就任他靠着马桶坐了一个通晚。
当天晚上,吴天作了个梦,梦见自己走进了一条又黑又长的暗道,暗道很高,上方间或有光,借着些许光亮,吴天看见暗道的顶上和两边,有各种各样石雕的怪兽怪像,向着他张牙舞爪,逼得他不要命地向前跑,只到跑出了暗道,发现自己前面是一条灰黄的土路,土路的上空是一片茫茫的星海,他不敢回头,只能孤身一人顺着土路朝着星海方向,迷茫地走去。
这个梦让吴天连起床的哨声都没听到,直到小马把他推醒,送了两钵饭到他手里,他才知道开早饭了。
正准备起身,一抬头,忽然看到梦境中暗道里的怪像就在自己面前,不由得心里一个冷战,原来不是梦?就赶紧闭上眼睛,默念起昨晚在杨赐九那里刚学会的八字箴言,“艹都驭理,赤胆忠心”,三遍之后再睁开眼,怪像消失,只看到浑身血迹,浑如泥塑木雕的杨赐九坐在马桶边上。
就听到小马在自己身边说,你和老杨的饭都放在这里了。吴天就知道,全号子的人都认为,他们两个平时交情好,这安顿杨赐九的事情天经地义地归到他吴天身上来了,而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让他吃饭,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可杨赐九坐在那里如同一尊铁像,他双目紧闭,浑身的血迹已经干涸,三付镣铐和血迹混在一起,浑身上下和他铸为了一个整体,任吴天、小马和老邵一齐在边上喊他,推他、用耳光抽他,他不作任何反应,更谈不上想要他吃饭了。
那就不要理他,时老头一声吼,把他的饭给退出去,这种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家伙饿死活该。
却不料时老头话音刚落,镣铐声一响,雕像动了,杨赐九突然一个侧身,从身边马桶里伸手抓了一把粪便就抹进了自己嘴里。
疯子!疯子!全号子人一见就都喊了起来,时老头也慌张地向外面大喊,报告政府,报告政府,杨赐九疯了!
听到山东口音,小麦班长就赶紧跑了过来,听时老头一报告,再往门洞里一望,就掩着鼻子走开了。只一会,就听到钥匙声响,周所长打开牢门,一声喝令,杨赐九出来。
杨赐九却如同泰山一般巍然不动,根本不理会周所长的喝令。所长就对时老头说,你去把他拖出来。时老头就喊,小吴,小马你们两个把他拖出来。小马营长就说,他一身又是大粪又是血,谁敢沾边。就不肯动。周所长见此就掉过头去大喊了一声,黄大炮过来。
只一小会,牢门咣当一声大开,黄大炮大步冲了进来,抓住杨赐九两条腿上的脚镣,把他顺着地板倒着身子,脚高头低地从号子里往外拖,粪水和血迹也就跟着在地板上拖了一绺。牢门口处有一步水泥阶梯,吴天怕倒拖出去下台阶时脑袋要给磕破,也顾不得臭不臭了,就赶紧上前托住他的头,果然,黄大炮拖得凶,出牢门口时杨赐九的脑袋尽管被吴天托着,还是咯登了一声,这一声让他睁了一下眼,对着半空他的嘴唇轻轻地翕合了几下,吴天隐隐听到的是,向死而生啊!
杨赐九就没有再回号子了。
五、
一连五天,看守所停止了放风,每天除了让一个犯人出去倒马桶外,所有的人都脸不洗,口不涮,坐在号子里学习“敦促杜聿明投降书”。
学到第四天,周所长突然来了,叫了声李绍雄出来。少爹开始没反映过来,就问,所长你是叫我?所长反问一句,你不是天天叫着要提审吗?少爹赶紧跟着出去了。
半个小时后周所长就送少爹回来了,牢门一开,周所长用手向里面点了一下,小马就赶紧问,是我吗?所长笑了笑,号子里只有你一个麻子,不是你还是谁?小马也赶紧跟着所长走了。
一进来少爹就对吴天说,我还以为总算是要提审我了,进了审讯室就看到那个作报告的苟主任坐在那里,开口就问我的家庭成分,文化程度,家里人的情况,有没有海外关系,又要我填了一张表,签上名字还捺了指印,就要我出来。等了这些天好容易才盼来了提审的菩萨,我就不肯走赶紧说要申诉我的案情,可他根本一个字都不听,只要我好生学习毛主席著作,争取得到政府的宽大处理。小吴你是个老号子了,你说说看,怎么我的事情到现在还是没人过问呢?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吴天听他说的后心里一惊,这杨赐九真是个活神仙。就对少爹说,你等下,小马就会回来了,看他是怎么说,我再告诉你。
果然只一会儿,小马营长麻脸放光地回来了。进门就说自己要出去了,因为在他填了表后,听到周所长在对苟主任说,你那个山东老乡就不需要叫来填表了,他反正填不填的都是要放的人。大家说说看,整个看守所就时老头一个山东人,上次开大会苟主任就说过要释放他的老乡,这回他连表都不填就能直接放出去,那我填了表不也能和他一样能出去了。就对时老头说,还是你这个山东老乡好,他一来就总算能放我出去了。又回转身来对少爹说,我看到苟主任手里一摞表,打头就是你少爹的名字。你和我都要沾时老头这位老乡的光,可以回去了啊。
少爹就有些不相信地问,小吴,小马说的真的?未必杨赐九那天说我提不提审一百天之内都会出去的话,会要提前兑现了?
小马不明白就里,就跟着问少爹,杨赐九跟你们说过些什么了,他人都不在了,还能对你说话?
见吴天一脸阴沉地一言不发,少爹一下子也跟着沉默,还使眼色止住小马的问话。过了一会再放低声音对吴天说,你也莫担心,虽然没要你填表,但杨赐九也说过,到了年底你也一定能够出去的,我要真能出去,也是搭帮他说过百天之内就能出去的话。他的话对我有用,对你一定也会有用的。
吴天闷头苦脸谁都不理,他这才晓得杨赐九生前所说过的话都一丝不差,果然是林彪出事了,他派出的支左部队和军管会马上都要撤了,林彪主持的一打三反运动中抓捕的犯人,凡出身好的犯人都有可能被一窝蜂地放走了。
他一定是算准了自己必死无疑,但吴天想不通的是,他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死法呢?
苦想了半天后吴天才对自己说,他始终说生即死,死即生,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向死而生。对了,这才是核心所在。他的意思是主动死比被动死要好,早死早托生,所以自己才主动提前找死。
但为什么临死前他要选择挨打的痛苦,还要抓吃粪便呢?
吴天久思不得其解,就起身到马桶里撒了一泡尿,听到尿水冲在马桶里的声音,他突然一下福至心灵,对了,吃进去是为了排出来,生下来是为了死回去。向死而生。能够将生死参破的人,生就等于死,吃就等于拉,舒适就等于痛苦,吃屎就等于吃饭了。能够做到这些,才是真正的齐生死的高人啊!
还有,杨赐九说,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是我在主使了。那他后来的疯狂,又是谁在主使呢?
哦,杨老师,我可以这样理解吗?不管你能不能够坦然面对死亡,人在死到临头的时候,人性的最后选择,不是靠自我意志,而是被潜意识中自身的性欲本能所支配。
性命性命,性在命先,是性的本能在决定人的命运。就像翁一之,他也算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他可以为他们的组织献身,那怕惨遭毒打也能坚强不屈,宁死也不交钱。但却经不住自我本能性的诱惑,在李若华面前就轻巧地败下阵来,为了能和她一同出去,竟能把自己的理想追求都置之不理,主动带领提审的人,去乖乖地指认原来打死他都不肯交待的藏钱地方。还有孙五红,一开始坚决不肯出狱,可女友一来就彻底动摇了,以至于乐极生悲丢了小命。还有我自己,一天到晚在号子里念的都是老婆孩子,说起来好听,是一个对家庭尽心尽责的好男人,但扪心自问,无论老婆也好孩子也好,归根结蒂其实都与自身的性相关联呀。
可杨赐九却与性不相关,他为什么,一不为自己,二不为家庭,三不为组织和理想,未必他真的不同于我们这些凡人,他对生死的理解,为什么会完全与我们不同呢?
他经常说的就是万事相互关联,这人生的种种成败、悲喜,其实都是很多因素相互交织的结果,这种种因素缺一就不能成事,个人只是参与因素的其中之一,而能够有能力让这种种因素互相交织的,只能是老天爷了,个人的努力若顺着老天爷意思去做还能有点作用,若任凭自己想法去做,那就往往是搬石头打自己的脚了。但老天爷的意思是什么呢,他又从来不提前告诉你,只有在事情发生后你才有可能看明白一些的。
所以说,世间事物其实都是先有老天爷安排好的结果后,才有人世间悲欢喜乐的开头。所有的开头都是为了结果而展开。果在先,因在后。试想,如果没有结果在那里等着,那世间的万事万物就只能是偶然在发生,一切行为如果都是偶然,那就什么都只是一盘散沙了,还能有现今世界的精密存在吗?
人从生下来那一天既是生命的开始,更是走向死亡的开始,走向死亡的同时又是孕育另外一个新生命的开始。生和死只是一个硬币的两面,是自身存在状态的相互转化,认识到生死的本质,就能向死而生。原来杨赐九与我们凡人想法不同之处就在这里啊。
想到这里,吴天就豁然开窍了。既是如此,释放出去与关在牢里又有何根本的区别呢?坐在看守所等死和到外面的火葬场化灰,又有何本质上的区别呢?
想到莎士比亚的那句名言,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
不过莎翁可能还比不上杨赐九的洞若观火,生存还是毁灭,这其实并不是个问题。
又过了三天后,早饭还没开,地区军管会那位苟主任就全付武装来到地坪当中,只见他拿了厚厚的一迭文书,首先走到一号监房,用他的山东口音一声叫,时胜彪 ,时老头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全身就像装了弹簧一下子跳起,也用山东口音大声地在号子里回应一声,到!周所长就打开牢门,说,把你的东西拿出来。他所有东西早都收拾好了,号子里人全都眼睛鼓鼓地望着他,他却连招呼都没打一个,一分钟不到,就迈出了牢门。
和时老头一样,早不早也跟着作了准备的小马和少爹,听到牢门咣当一声又关上了,就唉了口气,怏怏地坐回到自己位子上。
再又接着听到其它号子门乒令乓朗响,小马就说,今天不知放了好多出去了。就卜通一声跪下,菩萨你就行行好,放我走吧。我也和时老头一样,是填了表签了名还捺了手印的,菩萨你又为何不放我走呢?
少爹何尝又不急,就边宽慰他也宽慰自己,你跪也没用,别急,迟早会要放你出去的。
正说着,苟主任和周所长又了走回来,马正乾是这个号子里的吗?小马一听高兴地连声喊,是我,是我。刚开牢门就一个箭步就飚了出去,出去之后又连忙打转,拿上自己的东西后再对号子里人说,五百年修得同船渡,各位牢友,你们出来后都可以到滨江茶场来找我马正乾,我一定......话未说完一见周所长拿出钥匙要重锁牢门,就赶紧什么也不说了往外冲了出去。
等到小马最后一个走人后,看守所才开早饭。但是送进来的饭几乎没有人想吃。所有的人都望着饭钵发呆,只到老邵喊了声,还是吃饭吧,这才在筷子点着钵子的单调声响中,全号子人头一次吃了一顿无声的早饭。
早饭吃过,周所长来了,李绍雄拿上你的东西出来。少爹就一个翻身爬起,悄声对吴天说了一句,你以后出来了要是晓得杨赐九埋在那里,一定要告诉我啊。就兴冲冲地走了。
当天晚上,吴天在睡梦中猛然一声惊叫,就有万箭穿心的痛楚袭来。怎么这么厉害,咬紧牙关一想,只怕是蛇毒发作了,就赶紧起身看自己手臂,发现小红点没了。立马想到杨赐九说的,蛇毒能救你的出去的。心里这样一想就双手死捏下巴,咬得牙齿吱吱响,全身针剌般的感觉就觉得能够忍受一些了。
第二天早起,吴天全身皮肤一片金黄,尤其是两个眼睛成了金眼珠,活脱脱地好像换了一个人。号子里的人一见就一迭连声向外面大喊,报告政府,报告政府,一号有人得了急病,一号有人要死了。
周所长赶来一看,就连忙捂住鼻子,退后几步才说了声知道了,就走了。午饭一过,周所长就来打开牢门,让黄大炮领着吴天到审讯室,那里坐了一个医生,他只看了吴天一眼后就对所长说,这里有隔离室么?周所长脸色一变,医生就不再说话,也没作任何诊治,吴天就让黄大炮送回号子来了。
周所长是一个老肝炎患者,见到肝炎病人就远离三丈,他一看到吴天全身金黄,就高度怀疑他是黄胆肝炎引起的全身病变。他知道,这黄胆肝炎是烈性传染病,发病必须立刻隔离。医生一走,他立马打电话给张一明,要他赶紧办理释放吴天的手续让他离开看守所,可张一明一听是吴天,就放下电话不理了。周所长只好电话请示苟主任,说,如果让吴天留在号子里,明天就有可能引发全看守所发牢瘟的。苟主任随即在电话里指示,那就让吴天尽快离开,明天再让张一明来看守所补办一个假释手续。
那天申时时分,吴天家里来了两个民兵通知吴家,吴天病得厉害,要家属赶紧到看守所领人。
接到看守所给场部打来的电话,师青就借了队上唯一的一辆脚踏车,从茶场里不要命地往磨子山赶。小弟也拖了吴天干活用的板车,晚上九点钟,两人都赶到了磨子山看守所。
晚饭后,周所长已经安排黄大炮把吴天从号子里搬了出来,再转到了看守所的大门口。师青一到,问明了家属身份后,看守所大铁门咣当一声打开,什么手续都不要,就要她赶紧把人拖走。
把在监房里用了两年的被子垫在板车上,吴天平躺上去,小弟拖着车,师青跟在边上用手托住他的头,只听到仰面躺着的吴天说了他出狱后的第一句话:这天上的星星怎么这么亮啊?
戊戌年夏至完稿于巴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