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七日是庚午蛇年的大年初一,也是我来到澳洲迎来的第一个春节。清晨,几缕阳光从窗户的一角爬了进来,好像是专来给我们拜大年似的。房间里所有的人都起得很早。吃过了早餐,李祁先来到我们这里,他住在我们临近的一条街上,今天我们相约一起去市内观光游玩。
小时候过年,我总爱穿新衣服,长大成人之后,这种习俗已不再坚持,但今天我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出门前,我把箱子里的衣服都翻了个遍,看看自己穿哪套衣服较为合适,一番比较之后,最后还是决定穿较为宽松休闲的衣服,上身一件鹅黄色的布衬衣,配上一条灰色的卡其西裤,脚登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其实房间里并不只有我一个人这般的郑重其事,其他室友也是如此,特别是女孩子们更是在穿衣镜前顾盼生姿,磨蹭良久。所以等她们一起出门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需要足够多的耐心。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換旧符。",大年初一,我们这里没有新旧桃符的门神可以换,唯有脱掉平日里这身上学打工穿的旧衣服,换上一套新衣服,以一番新的面貌示人,同样可以达到除旧布新的效果。我们这些在艰难困苦中奔波生活的人,好像很看重这所谓的"新面貌",因为我们从小就被灌输"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这样的信条。好的开始固然很重要,到底能不能与成功划等号,我不敢说。
屋外阳光明媚,气温和暖。我看了一下手表,欣慰的觉得出门的时间总算并不太晚。我们坐上一列驶往市中心的火车。列车飞快地奔驰着,隆隆声不绝于耳,窗外是飞掠而过的美丽景致,可惜却吸引不了我们的目光,大家似乎对彼此的衣着打扮更感兴趣。
李祁先是打趣地说:"今天我们才算是真正有了点‘人样’。"
孙小玲点头称是,说道:"总算可以扬眉吐气出彩一回了,出国前,我们这些人不都是体体面面的生活,从没有邋里邋遢的样子示过人。来了这里一个月,人好像被脱去了一层皮(爱面子),现在衣着寒酸的去见人,也不觉得是件羞愧丢人的事情。"孙小玲说话总是快人快语,一针见血,从不掩饰自己的想法。
"还是多拍几张照片寄回家,让他们鉴别一下我们这身衣服到底是‘土’还是‘洋’",我在一旁插话道,其实我是渴望多照些相片,才说出这么不着边际的话。
张惠萍看了一眼大家,说:"今天大家的穿着打扮才像个真正的上海人。"
"难道我们不打扮就不是个上海人了?"孙小玲急忙争辨道
李祁插话道:"此话没错。"然后指着张惠萍说:"今天唐人街人潮涌动,你帮我们鉴别一下哪些人是上海人,哪些又不是。"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穿什么样的衣服才像个上海人?似乎没什么固定的标准,"像"与"不像"主要体现在人的精神特质上,而且这种特有的"味道"只有上海人才能心领神会。我们从新年的穿衣打扮,说到我们上海人的生活,再说到上海人是怎样过年……大家对盘桓在美好记忆中的上海总是那么的津津乐道。
到了中央火车站,我们先去了悉尼唐人街。大年初一的唐人街热闹非凡,一条近百米的南北街道,挤满了喜气洋洋过节的民众,街道二旁的店铺门前到处张灯结彩,一派节日的欢乐气氛。一家餐厅的门口围着很多人,锣鼓喧天,欢呼雀跃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人们正兴致勃勃地围观舞龙和舞狮表演,我们也兴奋的挤进了人群,这样热闹喜庆的表演我们在上海可从未见过。我们几个人像孩子似的一路尾随着看表演,沉浸在欢天喜地的快乐之中。
出了唐人街,我们又去一趟麦当劳餐厅,吃了一顿别样的新年"大餐",其实寒酸得我还是点了一份炸薯条。然后我们又去了环型码头、悉尼歌剧院、皇家植物园,这些热门景点都是留学生喜欢游玩的地方。虽然今天是中国的农历新年,但那里的一切还是如平常那样,丝毫没有春节的氛围,这个节日对我们中国人有特别的意义,对西人来说未必如此,他们还是同往常一样衣着随便,神情自在,悠闲自得地享受灿烂的阳光,夏日的海风,还有民安物阜,祥和平安的生活。哪像我们个个衣冠整齐,一脸喜上眉梢的神情,还前呼后拥地大声说话,拍照留影,活脱脱像个异邦来的游客。
年初二是个星期天,房东Peter请了一天的假,这样我们房间里的室友们可以非常难得的凑在一起。前几天Peter把他春节聚餐的想法告诉我们,大家都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一致表示赞同。初二的中午,我们这里要举行一个大聚餐,每个人都得准备一个菜,再拿出十块澳元作为购买熟食和啤酒的资金,还可以邀请自己的好友一同加入。节前我曾致电给陆元昌,邀他过来与我们一起共度佳节,但他有工要做,不克前来。参加聚餐的有我们房间所有的人,另加我们的"编外"室友,共计十多个人,大家聚在一起非常热闹,推杯换盏,喜气洋洋,来到澳洲,还是第一次参加这么喜庆的聚会。我们坐在一起边吃边聊,话题大多集中在从前上海过年的一些奇闻趣事上,还有负笈留学,远离故土的辛酸经历,以及对美好未来的向往。除了聊不完的话题,准备的菜肴也非常丰富,而且还特别的好吃,尤其是港式烤鸭、叉烧、脆皮烧肉、澳洲啤酒,都是我从未吃过的东西。这么愉快的春节聚餐,至今想起还令人难以忘怀。
过完了春节,我来澳洲已有整整一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我接到妻寄来的四封家信,信中有思念,有回忆,有嘱托,也有些埋怨的话。在最近的一封信里,妻写道:"出国前几天,你是那么的意气奋发,整天忙着在外面应酬,有道不完的别,又有赴不完的宴席,你对别人总是有求必应,唯独忽略了我的存在,我多么希望你能匀出点时间来陪陪我和女儿,哪怕只有半天的时间也好。但你无动于衷,看到你快乐的忙进忙出,我只能暗自落泪,把这些小小的愿望统统藏在心里。今天我讲给你听这些,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我当时忧伤的感受。"
妻的来信像一根钢针刺痛了我的心,信中提及的一幕幕情景,重复不断的在我脑海里浮现,多么孤单的背影,多么熟悉的眼泪,多么刺耳的幽怨,妻的来信触碰到我最不堪回首的记忆。在我小的时候,也常常看到外婆背对着我们,一个人暗自流泪,当我懂事之后,每当我看到外婆忧伤的脸上挂着泪珠,我会用自己的小手帮外婆擦试着眼泪,还不停的摇撼外婆,说:"外婆不要哭。"其实我自己也是噙着泪来安慰她。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不明白外婆为什么老是偷偷的垂泪,直到长大成人才真正明白其中的真相。外公是国民党军政要员,一九四九年,他先去了台湾,本来外婆一同前往,但亲情难以割舍,大舅久病不愈(肺结核病),行动不便,住在上海江湾澄衷疗养院,他当时任国防部史政局图书馆上校副馆长。那时妈妈还小,她和三姨妈、小舅、小姨都还在上海念书,这么大一家人要搬去台湾谈何容易。外婆这一观望拖延竟变成了与外公的天人永隔。一九六三年外公在台湾去世,安葬在台北的阳明山国家烈士公墓。外婆那时才50多岁。我们全家人没有把外公去世的消息告诉给外婆,都想让她老人家能够带着那份期待,那份眷恋走完崎岖的人生路。谁能忍心在她魂牵梦绕40多年的等待中,硬生生的去戳破她用美梦编织成的幻想,虽然这种梦想已经千疮百孔。支离破碎的家庭是她们那个动荡年代女人所付出的惨痛代价,也是她们一曲曲的人生悲歌。所以我从小就怕见到女人垂泪的样子,尤其是自己心爱的女人,如今看到妻难过落泪的样子,我实在是于心不忍。
我天天都盼望着妻的来信,即使来信中有再多的怨言我也愿意读。每天回家做的第一件事情,必定是问室友:"今天有没有我的来信?"有妻的来信,我会觉得很开心,反之则会闷闷不乐,做什么事都兴致索然,妻的来信成了我日常最大的盼望。周末,邮差们休息,也断了盼望来信的念想,但我还是能找到一些舒解情感的方法,一个人呆坐在阳台上,写信,回忆,沉思,读书。还不时的重温过去妻和好友们的来信,喜欢聆听童安格的《大约在冬季》那首歌,不知怎的,每次听他那富有情感的歌声,总能让我情不自胜,泪流满面。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
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
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
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
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
虽然迎著风虽然下著雨
我在风雨之中念著你
没有你的日子里
我会更加珍惜自己
没有我的岁月里
你要保重你自己
你问我何时归故里
我也轻声地问自己
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
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我们会不会重逢在漫天飞雪的冬季?我一直在心里自问,但却无言自答,因为从走出国门的那一刻,我就把自己的命运与妻紧紧的连在了一起。妻是个贤妻良母型的传统女性,心灵手巧,善良大度,勤俭持家,在她的心目中,丈夫是她的天,女儿是她的地,在"天"与"地"之间唯独没有她自己。她的为人处世不同于新时代的女性,倒更像是早于她半个世纪出生的传统女性。她好静,在静中透着闲雅温柔的魅力。她不爱交际,交际也仅限与同性之间的来往。她喜欢素淡质朴,而质朴里却透露出对时尚的追求。她以诚待人,对人对事从不说三道四,飞短流长。结婚之后,她买菜,做饭,洗衣,清洁,里里外外样样做的尽善尽美,女儿体弱多病,她便请长假细心照料,相对于职场,她更乐于全身心投入自己的小家庭。我拿到签证之后,她更是忙上忙下的为我置办出国的服装和生活用品,淮海西路、南京东路、四川中路、华亭路服装市场……不知消磨了她多少宝贵的时光,连我出国的行李打包和着装要求她都细细过问,决不马虎。
最近妻的烦心事又多出了一桩,上几次我写给她的信里,曾大闹起情绪,吵着想要早点回国。妻知道我的性格软弱,遇事总是先打退堂鼓,缘故是我从小就吃不起苦,少有坚韧不拔的勇气。所以她马上写来了一封长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要我断了此等荒唐的念头。她在信中说道:"你现在不在我身畔,但你的爱没有一刻离开过我。其实我对你的情感也是如此,’夜阑人静月光明,倚窗望月遥相思。’如果你让我失望,做了一个不战而退的‘逃兵’(回国),那么我们共同的志向就会出现裂痕,长此以往,很有可能走入‘志趣各异情不投,朝夕相处意难合。’的死胡同。"妻的话虽严厉,但出发点是为了慰励我,鞭策我,要我迎难而上,她坚信这道难关别人能过,我一定也能闯过去。
出国前,我与妻有个约定,我每个星期写一封家信,每二个星期打一次国际长途电话回家。书写家信的压力相对比较小,国际长途电话就不太一样,悉尼和上海的通话费率是2.10澳元/分钟,通话时间的长短不大好拿捏,电话讲的太短,有点意犹未尽,隔靴搔痒的感觉。讲的太多,电话费贵的吓人,一通电话的费用甚至等同于我一周的生活费,以我目前的状况,这样的开支有点高的离谱,但又不能忍着不打,我宁愿生活上节衣缩食,也不愿忍受思念所带来的心灵煎熬。
二月十四日是西方情人节,晚上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手捧鲜花的男子匆忙赶路的样子,心里好生羡慕。我不住的问自己,我有什么样的礼物送给远方的妻子呢?还是破个例,回去打个国际长途电话回家(前几天刚打过),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妻应该会体谅我的心情。然而事不凑巧,妻竟然不在家里。她去了张惠萍在上海虹口安庆东路的家,因为张惠萍的一个同学蒋惠玲月底前要来这里读书,所以我请她帮我带个饭盒,妻正是为这事去了张家,她买了一个崭新的不锈钢饭盒,饭盒里还塞了一封信和一包腊肉香肠,当然香肠在入悉尼海关的时给没收了,还好并未有进一步的罚款。虽然丢了一包香肠,但我心里还是很感激妻的,她做任何事情都为了我,细心周到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