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自己刚才在电话里的声音充满惊惶、恐惧、焦心、疑虑。是,一定是。否则方圆不会在开车的途中急三火四地要来她这里。
尚蕾想见方圆,想得到方圆的安慰。也许她可以趴在方圆的肩头哭一场。不,她不该哭。这又不是去刑场的前夜,也不是奔赴战前的告别。她要显现出自己的刚硬和顽强。
她只是怕,怕那个小小的肉体,那个和曾经的她一样的小小的肉体与她分离以后会不理她,埋怨她,憎恨她,诅咒她。
也许方圆会埋怨她,怪罪她,质问她为什么会那么不小心,怎么会这样地拿自己的身体当儿戏。
她忽然责怪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的软弱,为什么告诉方圆她怀孕了。
尚蕾刚打开门,方圆就亟不可待地问:“尚蕾,吓死我了,这是怎么回事。你真的怀孕了。”
方圆双手搭在尚蕾的肩上,脸上充满紧张和疑惑。
方圆温暖的手就像给了尚蕾一股力量,尚蕾刚才焦灼的心情反倒突然恢复到平静。她把方圆让到客厅。
客厅的茶几上孤零零地并排摆着两只验孕棒,每只棒棒上都是两条红杠。
“这是哪个狗兔崽子,王八羔子,狼心狗肺的家伙干的缺德事。”方圆屁股还没坐到沙发上,她就恶狠狠地说道。
方圆的攻击性语言激发了尚蕾的一种条件反射般地保护欲望,她平静地回答。“雅格没你说的那么没有人性。”
“雅格是谁,没听你说过。”方圆发问得像机关炮。
“我在徒步俱乐部认识的一个人。”
“他知道吗?”
“我不愿意让他知道。我不想告诉他。”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要。”尚蕾重复道,语气里带着坚定。
“这个没良心的,缺了八辈子德的家伙不得好死,我们不能便宜了他。不让他下十八层地狱,也要让他扒一层皮。”
“咱们不能诅咒他。”
“为什么不。刚来加拿大的时候,我也参加过徒步俱乐部,因为徒步简单,没有什么技能,有两条腿能走路就能加入。正是因为简单,所以那林子里什么样的鸟儿都有,有翅膀的,没翅膀的,半只翅膀的,所以那里藏匿了很多污垢,有许多道貌岸然的渣男。他们就像丧家犬一样寻找猎物。”
“雅格不是那样的人。”
“都被伤害到这个份上,你现在还替他说话。你不能良心泛滥,真是不可救要,不可思议。”
“不是我替他开脱,是你不了解事情的真相。”
“什么真相?我只知道他——”方圆想说雅格祸害了尚蕾,玩弄了尚蕾,可那字眼解恨却不好听。
“他至少救过我。”尚蕾接方圆的话。
“救过你?你说什么?你说他救过你。”
“是。”
“为什么救你?在哪救过你?”
尚蕾一五一十地向方圆坦白。她提起伽思文,说到喜马拉雅山,谈到加德满都。
“都怪我太大意。一时被冲昏了头脑。”尚蕾自责道。
“不管你大不大意,雅格都该负责,这是一个男人最起码的道德底线。男人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起裤子就当缩头乌龟不认账。你不能就这么算了,白白地便宜他。”
“我把他的电话删了,把我的手机号码也换了。我找不到他,他也找不到我。”
“你呀你。干嘛这种事要一个人扛。干嘛要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和你在学校时一样地冲动和固执。”
“我要把这个人从我的记忆里清除掉。算是他没救过我,我也没遇见过他。我和他现在两清,谁也不欠谁。一别两宽。”
“那你现在怎么办?难道要一个人生下孩子。”
“我没说要生下孩子,从任何角度讲都不允许。”
“那你现在要怎么办?”
“回国,把孩子做掉。”
“回国?难道你出国就是为了这个。”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还能怎样。”
“我们不能这样。”仿佛现在怀孕的是方圆。
方圆陷入沉思中。尚蕾单单为了打胎就回国不值当。无论从身体上,精神上还是金钱上都不划算。她不想让尚蕾回国,如果尚蕾回国她就更加孤单。她得让尚蕾先冷静下来,不能像删掉电话那样不加权衡地就采取行动。
“这样吧,验孕棒不是官方的验证方法,我们明天去看医生,看看医生怎么说,我们再做决定。”
尚蕾固执道,“我没必要看医生。”
“看看医生吧。医生是专业人士。专业人士有专业人士的经验。”
“医生也是人,她们也会像网上那些网民一样,先站好队,先有自己的倾向,然后才说解决的方案和办法。”
“网上怎么说?”
“无非就是生下来,药物流产或者人工手术。”
“咱们先不管网上如何说。先看医生,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我说了 我回国。离开这个让我伤心的地方。”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怀孕的。”
“在你来之前。”
方圆舒一口气,她猜尚蕾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坏了,吓得她就像一个逃兵,只想逃回家,因为家里她最熟悉,她觉得家里最安全。她得想办法打开尚蕾的心结。
“尚蕾,我知道。第一次怀孕不是小事。第一次流产更是如临大敌。”
“是,所以我有些怕。在给你打电话之前,我好像就有一种错觉,误以为我就是那个孩子,那孩子在喊,让我不要抛弃她。你说我要是把孩子做掉是不是就等于我亲手杀了我的孩子。你说我是不是心里有病,有心理障碍。”
“不。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当时我也有。你记得斯蒂芬吧。当时我们在一起,我也是意外怀孕。斯蒂芬是个游手好闲的白垃圾,他自己都养不活了自己,还有什么资格要孩子。可他们一家人是天主教徒,天主教徒怀了孩子就要生。我本来就要离开他,所以他想要,我偏不要。趁这个节骨眼我正好可以离开他。所以我只好一个人去堕胎。”
原来眼前的方圆也曾和她有一样的经历,她好想马上抱紧方圆,两个一起哭出来。但方圆说出来却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尚蕾开始讨厌自己的懦弱,责怪自己只想逃避。
“流产痛吗。”
“其实也没什么,疼痛我们能忍耐,关键是我们要看得开。天塌不下来,地陷不下去。”
“我只是觉得我出国是为了逃避蓝枫,没想到在加拿大遇到比蓝枫更变态的伽思文。接着又莫名其妙地当了小三,怀了孩子。”
“其实生活就是这样,有很多事情无法预料。既然遇到了,也没理由躲避。没办法躲避,就积极地面对,解决它,战胜它。”
“那我好好想一想。”
看到尚蕾不那么固执,方圆感觉她们可以告一段落。她和尚蕾好久没见,她们该谈点别的,谈点开心的事。
“我肚子都开始叫了,你这里有什么吃的吗?”
“我这里只有方便面。我去煮两袋方便面。”
“别去忙活了。你现在是重点保护对象。”
“正好我也没吃。”
“那好,我来叫中餐外卖。现在网上订餐也方便,半个小时就能送到。”
方圆点了外卖,她从沙发上站起来。
“你现在住的地方比那别墅的斗室舒服多了。你一个人在这里住?”
“对,算是我自己的小窝。”
尚蕾也从沙发站起来,“对了,你还从没看过我的这个公寓。”
“你的公寓?你买的公寓?”
“对。我买的。”
方圆埋怨道。“你什么时候买的,什么时候搬来的这里,搬来时也没跟我说。”
“还不到半年。”
想到尚蕾一个人住在这里,方圆又担心起来。“那个叫雅格的知道你在这里吗。他会不会再来纠缠你。”
“自从那个伽思文跟踪我,我不告诉任何人我住哪里。”
“所以你也没告诉我你有了新家。现在时髦的说法叫什么,防火防盗放闺蜜。”方圆笑着责怪道。
“你现在不是知道我住在这里嘛。”
方圆从客厅走到厨房,从厨房来到卧室。淡绿色的厨房,淡黄色的客厅,粉色的闺房。
“你以前的房主蛮有情趣的。”
“你怎么看出来的。”
“不同的房间用不一样的色调。”
“那是我自己粉刷的。”
“你一个人?”
“当然是我一个人。从选色,买涂料,买工具,到刷墙都是我一个人。”
“你说像我们这样一个人在国外拼杀的女人,说我们是半边天是冤枉了我们。我们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也能上战场。”
“我同意,满世界里提着灯笼也难找到。”
“对。算是那帮男人们瞎了眼。”
方圆的手机铃声响,是送外卖的小哥在楼下。
“你们家里有酒吗?”方圆出门取外卖之前回头问尚蕾。
“还真没有。”
方圆领回了外卖。尚蕾从橱柜拿出精美的盘子,有长型的,有方型的,有椭圆型的。方圆说。“今天是主随客变,我来摆盘。”
方圆像数金条一样一根一根把干炸肉段摆在盘子上。
“你这样摆盘,开饭店一定得关门。”
“点一次外卖不容易,我们要好事多磨,享受这来之不易的过程。”方圆放慢动作,越来越磨蹭。
“再摆不完,我肚子该抗议了。”
“莫急莫急。”方圆拿起最后一根走到尚蕾的跟前。尚蕾张开嘴。
“不公平,得一人一半。”
还没等方圆说完,尚蕾已经一口把肉段咬到嘴里。然后跑到桌子的另一面。
方圆抬腿想去追。桌子上的手机又响起来。
“好。我马上下去。”方圆对着手机说道。
“回来再和你算账。”说完方圆推门又出去。
方圆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瓶红酒。
“怪不得你刚才摆菜磨磨蹭蹭。谁给你的酒。”
“刚才的外卖小哥。我麻烦他帮我跑一趟。”
尚蕾和方圆又回到了大学时代,回到了她们那个时候在一个宿舍里聚餐。她们那时也喝酒,她们那时也抽过烟,她们的友谊可以延长到一万年。
方圆醉了,方圆累了,方圆困了,她就倒在尚蕾的床。
方圆睡一边,尚蕾睡另一边,就像当年她们挤在一张床上一样,只不过今天的床睡上两个人也宽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