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家的席梦思床柔软而有韧性,比起尚蕾家的弹簧床舒适很多。尚蕾躺在上面,身体虽然疲乏但十二小时的时差让她毫无睡意。在中国,现在该是她一面吃中午外卖盒饭,一面在电脑前读电子邮件的时间。
月光透过薄纱的窗帘显得夜空更加朦胧,躺在床上的尚蕾睁眼就能看到天棚上的紫晶吊灯和天花板上的石膏雕花。她无意识地伸开双臂,两只手正好能扣住两边的床沿。如果现在她被倒立起来就像当年的耶稣被绑在十字架上。
尚蕾想象如果蓝枫知道她已经出国,已经慵懒地躺在多伦多公寓席梦思床上,看着天上的星星,看看脚下的湖水,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是声嘶力竭地愤怒还是仰天长叹地无奈。
一躺下就想到蓝枫,尚蕾认为是晦气。从现在开始,那人和她不再会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她故意左右摇晃几下脑袋,她希望驱散记忆中的蓝枫。
尚蕾的脑子里出现的是方圆。方圆当年想出国,想去留学。方圆的父母都是东北地区的下岗工人,方圆上学的开销主要是靠助学金和利用课余时间给中学生当家教补习英文。方圆一门心思想出国,对于方圆来说出国最有效的途径就是能认识一个外国人,无论是美国人、英国人、澳洲人、加拿大人还是新西兰人,只要是说英语国家的外国人就成。那时中国的学校,无论是一本、二本还是专科学校,都有很多外教。混迹在外教中的外国人什么样的鸟儿都有,有的要多渣有多渣。他们不需要什么资质凭证,只要有一张蓝眼睛白面孔金头发的洋人脸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就成。其实有哪个国家土生土长的人不能说那个国家的语言。
方圆的生活主要在校园,校园里外语角碰到老外的几率最大。在大四的时候方圆经常去隔壁学校的英语角练习口语,更希望的是碰到好运气。
英语角在夜晚的小树林里,隐秘而不受外界的干扰。那个夜晚天上没有星星和月亮,几个大学生围在一起用英语对话。方圆的头顶突然出现非常流利的美式英语,她好奇地抬头,脑门正对着一个白脸蛋的下巴。那人身体前倾贴近方圆,裂开嘴呲出牙笑着对方圆说对不起,声音里夹杂着薄荷口香糖味。方圆没有不好意思地躲闪,她觉得这老外特别帅。她大胆地把自己的胸脯挺高,声音里有股柔情味,回应句没问题。
尚蕾对出国没兴趣,她偶尔无事可做的时候陪方圆去英语角。有一次她见到了那个老外,方圆叫他斯蒂芬。斯蒂芬是一个三十多岁有着密集抬头纹和络腮胡须的加拿大白人,那抬头纹就像北方取暖的暖气片。那天晚上尚蕾总感觉斯蒂芬的眼睛色迷迷地像苍蝇一样盯在她身上,偶尔还貌似不经意地搂下尚蕾的腰,膈应得尚蕾身上像是被蚊子叮咬。从那以后,尚蕾再也不去英语角。幸好今天方圆在机场接她的时候没带斯蒂芬。
为什么斯蒂芬没和方圆一起去机场接她,好歹她与斯蒂芬也有一面之缘。不看僧面看佛面,凭她和方圆的交情,斯蒂芬也该露一面。
五年前尚蕾去浦东机场送方圆的时候,方圆还是学生模样,白色的短衫,黑色的长裙,扎着两只长辫子。那时她和方圆刚刚大学毕业一年。
在机场尚蕾叮嘱方圆,网络媒体都说在国外枪支泛滥人人都有枪,环境不安全,如果被黑人老大哥抢劫了千万不要舍不得把钱包交出去,哪怕是被劫了色也要先以保命为主。
方圆很有底气地说你就放心吧我的尚大小姐,史蒂芬是地地道道的多伦多本土人,有史蒂芬接我,一切都是安全的。
方圆说得对,今天有方圆接她,她也觉得挺安全的。比她在国内安全十倍。在中国不是社会环境不稳定劫财劫色的多,而是她身边的人,曾经最亲近的人是颗不知什么时候会引爆的炸弹。
尚蕾的男朋友蓝枫是位理工科硕士毕业生,他在一家研究所搞研究,工作稳定收入不错也算小有成就还得过省部级的科研奖。蓝枫对尚蕾悉心照顾疼爱有加,人前人后也拿得出手,可就是小肚鸡肠心眼比针尖还细比小米粒还小搞得尚蕾受不了。他对尚蕾就是全天侯的跟踪监控器随时查岗尚蕾的行踪。尚蕾落落大方说话细润招男人喜欢,可那不是尚蕾的错,所以尚蕾一个人走到哪里他都不放心总以为尚蕾在背着他干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尚蕾非得发个定位信息和周围环境小视频才能解除他的疑虑,有时甚至直到得到尚蕾几个闺蜜共同的验证才善罢甘休。若是来的电话尚蕾没及时接或者短信没立刻回复,他随后会电话打个不停,短信发个不断,磨磨唧唧的像个正处在更年期的老太婆。尚蕾觉得自己是个成年人,她需要有自己的时间、空间和自由,她不应该被男朋友无缘无故无条件地绑架。现在他们只不过是男女朋友,还没到谈婚论家的地步她男朋友就这么杯弓蛇影疑神疑鬼,这要是结婚了还不得把她戴上手铐脚镣锁在家里。尚蕾受不起被这样地看护,她不愿意放弃自己的自由。她一想到这就有点浑身哆嗦害怕不自在,她决心甩掉这个包袱,切断和这个男人的瓜葛。蓝枫也不是省油的灯,尚蕾能想到的招数她都用上还是不管用。蓝枫死皮赖脸继续骚扰纠缠尚蕾,他经常堵在尚蕾工作的地方,守在尚蕾住的地方,甚至以自残寻死相威逼,割破了手腕去过急救室。尚蕾心儿软,她不愿意伤害任何人,无论那人与她有没有瓜葛,她也不愿意委屈自己,活得不是自己。她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她想远走高飞。有闺蜜建议她出其不意地移民出国,到了海角天涯让她的男朋友眼中见不到心中没法烦,自然而然他就得垂头丧气灰心放弃。
五年后的方圆剪掉了过腰的辫子,眼睛粘上了墨一般黑的假睫毛,十厘米的高跟鞋踩在脚下走起路来游刃有余腰板挺直。尚蕾记得她们毕业的时候两人都买一双七厘米的高跟鞋。为了参加毕业典礼穿高跟鞋不出差错,两人还在宿舍练习几次,踩得石灰地叮当响。第一次穿高跟鞋,她们不知道怎么迈步。尚蕾说她们该学模特走步,两人走一两步还勉强有点像,三步以上就好像脚踩在钢丝上身体摇晃,她们不得不摊开两只胳膊平衡身体。她们互相开怀大笑取笑对方,但是她们最后还是自己鼓励自己可以走得慢一拍,穿着高跟鞋去参加毕业典礼。那天晚上尚蕾回到宿舍,发现脚趾磨出泡。尚蕾从此穿高跟鞋,鞋跟绝不超过三厘米。
方圆的家,方圆的穿着,方圆的敞篷车在尚蕾脑海里打转,尚蕾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会像方圆一样。她来时在路上看到的老旧的多伦多,地面上没有一个比一个高的脚手架,没有蒸蒸日上建设中的喧嚣。也许那只是一种假象,不浮夸招摇的外表并不意味着身躯里没有力量。她移民多伦多没有错,她不仅已经甩掉了蓝枫这个包袱,她也会像方圆一样有一片新天地。她和方圆来自同一片土地,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同一个宿舍,她也不会差,她也可以像她的老同学她的闺蜜方圆那样有美好的未来。
尚蕾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自我陶醉,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进入了梦乡。她没再梦到蓝枫,她梦到了一片海,一望无际,海色蓝蓝,涛声延绵。
尚蕾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大亮,她一把抓过来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时间已经快到中午。她没想到自己在多伦多的第一天早上就起得这么晚,在中国就是节假日她也没有睡过这么迟的懒觉。
尚蕾穿着睡衣急忙从床上爬起来,她连懒腰都没来得及抻就大步向房门方向走。她打开卧室的门,外面静悄得能听见空调吹出的冷气嘶啦嘶啦声。今天是周末,方圆也许也还没起床。尚蕾怕吵醒方圆,她惦起脚尖,蹑手蹑脚地走向客厅。
阳光已经挤满了客厅,尚蕾一眼就能看见窗外的安大略湖。湖心岛上一片葱绿,四周都是平静的湖水。她看到一架飞机从跑道上滑翔,腾空而起。
尚蕾口有些干燥,她去厨房找杯水。她看到餐厅的桌子上摆好一只盘子。盘子旁是日昇甜豆浆的纸盒子和刀叉,盘子里是切成手掌大小的三根油条,盘子底下压一张A4打印纸。
“看你没醒,没忍心打扰你。如果油条凉了可以在烤箱再烤一下,400华氏度七分钟。豆浆可以在微波炉里热一下,一分半钟就好。晚上我可能不回家,到时微信通知你。”
方圆还是和在学校一样,总是像姐姐一样照顾尚蕾。尚蕾抿起嘴,欣慰地笑笑。有一个发小在你身边真好。
那天晚上,方圆果然没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