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美国因为明尼阿波利斯警察滥用警力，导致黑人George Floyd死亡，各地人民运动风起云涌，我们住的大西雅图地区也是种族冲突、阶级矛盾剧烈爆发。这时，我忽然想起了二十二年前我和美国警察一同巡夜的经历，很多事情当时不懂，现在似乎能从更深层次的意义上解读了。当然我就事论事记录，而且这么多年过去，美国大环境变化了很多，只是记录旧事而已。

1998年秋，我入学加大伯克利新闻系读研究生。这个专业是纯新闻业务，非大众传播，偏实践。我的第一门专业课是新闻采访与写作，课程的内容模仿地方报纸的编辑部，一早上的课是老师布置采访任务，讨论上次的作业，接着就去各处采访。我去过伯克利的市政会议，参加了不少示威游行（伯克利天天有），聆听过一些名人，如大江健三郎和杰西杰克逊的演讲，甚至和克林顿缘悭一面，但是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和一位警察的巡夜。

美国警察局是允许市民提出申请，跟警察一起巡逻，观察他们的工作的。我向附近城市Oakland（当地华人叫屋仑，大陆翻译成奥克兰）警察局提出申请以后，很快就填表格，提供个人信息和目的。警察局同意后，要求我着正装随行。幸好我带了两套套装，一套不算太厚，正好穿上，就是那双皮鞋相当新，我坐15路公交车从伯克利的马丁路德金路到奥克兰警局已经双脚磨得颇为难受了。当我坐进那辆警车的副驾驶座后，长长地舒了口气，觉得一晚上就能轻轻松松地看好戏了，没想到折磨还在后头。

这位警察个头不高，是个黑人，相貌看上去很“人畜无害”，善良敦厚。我首先介绍了下自己，然后问了下他的大致情况。他做警察的时间不算短，但也不算长。不是警官，就是我们普通的片儿警。我不记得车是什么牌子的了，大致不是福特就是雪佛兰轿车，典型的美国车。开出去后我记得第一个想问的就是他为什么要做警察。我期待的答案是“除暴安良，维持法律”一类中国警察会说的话，他想了想，认真地说：“我的brother-in-law是LAPD年度优秀警察，他告诉我，警察薪水高，尤其是退休金好。”我那个时候不懂，没有再问，现在才知道，警察的退休金是按照最后几年的薪水算的，而老警察会得到照顾，拿到很多加班时间，因为加班工资是一点五倍，这样就能积累到很高的退休金水平。

接着这位警察对我说，因为我是女士，而且来自外国，怕出人身安全，叫我一定要听他指挥，他不让我出警车千万不能随便出去。我看着他的警棍和手枪，心想我哪里敢随便乱动啊。屋仑这个城市我早就在台湾作家陈若曦的小说《纸婚》中听说过，男主角的家和画廊都在这里，后来知道杰克伦敦也在此住过，颇有些向往。但是到了美国第一天，看到高速公路上Oakland的标志，提到一句，接机的夫妇，一对热心人连忙正色警示：“那个城市遍地黑人，很乱的。”和我以前的印象大相径庭。这位警官自己都对我说：“我们今天的巡视领域不在西奥克兰，应该比较安全，放心，有我！”我其实心里并不怕，反而充满了好奇。后来我曾经在华盛顿特区一个人去黑人区，也曾经半夜走过不安全的路，甚至搭过陌生人的车，真的是无知者无畏。

总的来说，这次巡逻比较乏味，这位警察最多处罚的就是交通违规，而交通违规里面以酒驾(DUI)为多。有的是喝了酒，有的像磕了药。比如有一位三十多岁的东亚人给抓了，警察好奇，说：“是中国人么？”我看了看他车里一本书的封面，是汉字，但是根本不懂什么意思，看图画是部武侠小说，翻开一看，我对警察说：“韩国人。”警察哦了一声，意味深长。现在我才明白--韩国人喝酒超过老毛子，全球第一，soju一杯接一杯，想来这位警察也未脱离种族刻板形象，或者如钱钟书说：有例外正因为有公例。

另一位比较严重，是个白人老头，车停在路边，昏昏沉沉。叫他起来做酒精呼吸测试，不肯。画条直线让他走，不干。最后看看眼皮，直接锁在车里送进了看守所。这时我精神大振，觉得可以开开眼界了。但是警察非常关心我，再三确认我愿意去看。他的说法是：“那些人看到一个小姑娘，会说难听的话。”我笑笑：“说了我也听不懂啊。”他非常诚恳：“你不用听懂就会知道是不好的话呢。”这时我觉得很感动，但是其实那个时候胆子贼大，印象中《沉默的羔羊》里女主角Clarice走过一个走廊，两边的囚徒拼命侮辱她，她面不变色，那才是偶像啊！

没想到，到了局子里，寥寥几个人而已。每个隔间只有一个家里小浴室那么大，一个中国八十年代筒子楼常见的开口厕所，一张长椅，都不够躺下的，那几个人都在水泥地上呼呼大睡。看看了记录，都是酒驾一类的。我问了一下警察：“醉酒驾车得坐牢？”他很严肃：“这个不是仅仅惩罚，更多的是保证他们自己和其他司机和路人的安全。在这儿睡一夜，第二天交点罚金，以儆效尤。”

我当时觉得这位警察真是“怕就怕认真二字”，为了保证我好好完成作业，每次上车下车都叫我跟着。后来我才悟出来，这个是他们的安全培训纪律。比如他有时录笔供，前面坐了人，体贴我，让我坐后座，但是会千叮万嘱，千万不要关门--这是我才明白，警车后门一关是到了警局才能打开的。哎，怪不得GF那个大个子怕的不行，说他有幽闭恐怖症。我待在后座，也怕怕的，一只脚一直蹬着门，生怕给锁进去。

还有一个好玩的是这位警察录个笔录磨磨蹭蹭半天，还要个拼写器帮忙。他很老实地招供：“读书不多，老是拼错字，所以要对对很多字怎么拼的。”我看了一下，很多我高中都不会拼错的字他还在查个不停。现在我也明白了，黑人有黑人的说话，叫做ebonics，语音什么不大对应，的确会造成拼写问题。

另外一件印象深刻的事，就是警力无法触及之处。一家小旅馆的老板娘报案，说有男女相打相骂，像要出人命了。我们火速赶往，门里的确热闹非凡，而且一股怪味。警察说：“一定在吸毒！”他用警棍呯呯呯砸门，大叫：“警察，开门哪！”里面就马上雅雀无声了。然后我目睹他这样心惊肉跳地敲了十五分钟，我都怕得不行，里面根本不当回事儿，开始不理不睬，后来有个女的喊了声“滚”。于是，这位警察就偃旗息鼓了。我虽然以前在美国电影中看到过很多“搜查证”，“非常证据”，“米兰达宣誓”的桥段，这是第一次体会到美国个人权利受保护。不过我问过警察：“如果那个女的喊救命呢？”他的解释是威胁到生命安全是可以使用警力的，但是他即使怀疑这两个人在吸毒，也没法打破门抓他们。

夜越来越深，街上人迹稀少。我打了个哈欠，于是这位警察就给我讲了些经过的地标，这是杰克伦敦广场，那边是港口。。。这儿有个Presbetarian Church, 那儿有个Synagogue。忽然他让我看一个前面走着的穿连衣裙的人，说：“那是个transvestite。”我还不懂这个单词，他解释了一下，我仔仔细细看了看，还是没看出那是个男人，可见变性或者易装还是比较成功的。没有想到，过了没几年，那位跟我一同来美国的男留学生就成了一位女士，大概是环境使然。

如果说这一夜这位警察滥用了职权，只有唯一的一次。最后我向他告别，他很绅士风度，送我去汽车站。一辆15路车刚刚开出，下一班要30分钟，他一笑：“无妨！”拉起了警笛，车子纷纷靠边，他送我至下一站，绰绰有余赶上了那辆车。这时我的脚跟已经是伤痕累累，最后从车站回家，我是穿着丝袜走的，脚冰冰凉。心里感叹，巡个夜走路也不算少呢！

回到学校后，大家讨论了作业。老师对我的作业评价是：“比较流水账--从外人的角度来看，没有切入点。”我虚心接受。我们有一组同学本来非常兴奋，是打算跟警察一起去剿毒枭窝点的，没想到扑了个空。老师表扬的是一位跟着救护车目睹了一场惊险的救死扶伤的大剧的同学，我们都想着去看警察，他问了问负责接911电话的部门，还是决定跟着救护车，可见有先见之明。大家熬了一夜，眼底青青的，但是毕竟年轻，上完课，就一起去喝咖啡了。接着，就是另一天的采访开始了。下次，我说说去法庭看审判杀人犯，而且还是mass shooting（大规模射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