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有梦书当枕

从上海到西雅图,从新闻采访到中文教育,唯一不变的是对文学的热爱。爱读中英文好书,爱听古典音乐,爱看惊心动魄的影视剧,爱美食,爱烹饪,这一切都融入笔端,和同人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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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胡声声入梦来

(2019-04-05 18:56:00) 下一个

在黑夜和黎明的交界,我再次回到北京。放下手中的耳机,从衣架上取下大衣和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走出广播电台的五十年代苏式建筑大楼,搓着手跺着脚等待公共汽车。在摇摇晃晃的车厢中望着窗外长安街灯火辉煌的夜色。穿过里仁街空空落落的自由市场,走进人迹罕见的校园。昏黄的路灯下,几个晚秋的柿子像透明的小灯笼挂在树叶稀疏的枝头。这时,大楼里悠扬的京胡声从远处传来,有几分恍惚,几分熟悉。。。正在我琢磨着这是西皮还是二黄时,我醒了。在闹钟的微光里,我才迷迷糊糊地意识到--二十多年的时光从指缝中流走了。。。

那一年,我在北京一个国家级新闻单位实习,对于首都,陌生也熟悉。在南方长大的我,一方面喜欢秋天万里无云的晴空,一方面又害怕干燥得常常鼻子出血痂的天气。对于工作,满腔热情,天天奔走于政府部门和民间采访,夜夜写稿编辑到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虽然有的报道暴露阴暗面太多给枪毙了,更多的时候还是有不少接地气的稿子收到上司赏识。有几篇关于老百姓生活报道的故事,例如冬储大白菜,还在英语国家的电台播出了。

在这段难忘的时光,我是借宿于中国戏曲学院的学生宿舍的。我的外国语大学不安排实习生的住宿,电台在我报道时愿意提供很拥挤的地下室,但是路远阴暗,我又有幽闭恐怖症,最怕房间没有窗,见不到日光。我妈妈就职于我家乡的文化局,她的一位旧交正好新任戏曲学院院长,在我需要的时候伸出了援手。这位老者忠厚热心,带我熟悉校园环境,连饭卡和浴卡都亲自关照,住宿收费很优惠,我感激非常。

住在这个充满艺术气氛的校园,我当然不会忘记体验一下中国的国粹艺术。虽然校园里的几幢教学楼和宿舍楼灰灰暗暗不起眼,教职工里面可是卧虎藏龙。我刚入住就看到表演系主任赵景勃先生对日本京剧爱好者开办讲座的通知,顿时欢呼雀跃。活动现场师生济济一堂,外来听课的演员也不少,而前排远道而来的日本嘉宾们更是全神贯注,很多人拿着那时还很稀罕的便携式录像机录下这一课的精彩片段。我不记得赵先生讲的大概了,但是有个细节让我难以忘怀,他说到了京剧中的道具,以扇子为例,手中拿着一把折扇,做出各种动作和表情,非常传神。而他本人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的眼睛,充满了精气神,一看就知道是个出色的戏曲表演家。

在学院的教工楼,也有不少著名的艺术家。有一次我带着台里一位同事去采访昆曲名家沈世华教授,她在家招待我们,极其好客,毫无架子。说到动情处,站起身来,唱作念一气。眼前的长者忽然变身妙龄少女,含羞带娇,让人赞叹不已。可惜我同样回想不起她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她解释了京剧教学为什么要师徒一对一,一招一式,一个眼神一句台词地口授,也谈了在教育改革的今天要怎样适应时代,不断创新。

就是偶尔在学校外的小面摊、小饭店吃点夜宵,都会遇到高人。邻座的可能是当年京剧《草原英雄小姐妹》的编剧,也可能是获得过梅花奖的著名演员。和谁攀谈攀谈,都能听到很多行家的经验之谈或者戏外的奇闻异事。

戏,也看了不少。除了学生经常排练的《四郎探母》、《坐楼杀惜》之类,我也有机会看到名家和大戏。梅葆玖先生那时名气如日中天,我也赶过热闹。因为他那是看上去体力还甚好,我问了我的室友:“梅葆玖几岁了?”她笑得直不起腰来:“他三岁。”我才知道北方人只有小娃娃才能问几岁,老年纪人得尊敬地问:“他多大岁数了?”当面还得来一个:“您老高寿啊?”那时候一起看的朋友只说了些趣闻,没有评价戏和演出本身,大概他们比章诒和忠厚一点吧。上海京剧团来巡演《曹操与杨修》,我当然要去捧场。虽然在艺术形式方面和经过时间考验的老戏相比的确有所不及,但是思想的深度和政治上的影射可圈可点。

很多时候,也给自己认识的朋友们加油。记得有一次戏文系、导演系、音乐系和表演系联袂推出完全由学生编导演的全本京剧《洪水之炼》,讲述历史上的治水故事。看到后来,我琢磨着这出戏该叫《洪水之恋》来着,明明是大禹、舜和娥皇女英的四角恋故事,那时候还没有发明出“狗血”一词,否则这剧情真的当得起这两字。当我认识的一位老生扮着舜一本正经地对女英唱:“你对我越冷淡,我爱你越痴狂”,下面都快笑疯了。因为在附近一个小剧院演出,大门敞开,也有周围居民路过进来看。一个爸爸对着他的女儿解释什么是琵琶:“你瞧那个半拉葫芦不当瓢的就是!”现在想来当年这些青涩的莘莘学子现在该是各地京剧舞台上的台柱子了。不知在传统戏曲没落的大势下,他们过得可好。

对了,我亲爱的室友们,你们又怎么样了?我因为天天早出晚归,赶不上打热水,宿舍里的其他三位室友天天轮流给我打一瓶。崔姐是我们的大姐,山东省某市京剧团的当家花旦,主攻刀马旦。她的刻苦我们有目共睹,天天在练功房出一身汗,磨一层皮。我第一天报到错过了饭点,她马上拿出煤油炉给我下了一碗香喷喷的面条,加了一个圆圆的太阳蛋。她先生是同行,两人情投意合,有时崔姐会读一小段她那位的来信,非常朴实,但是比知识分子卖弄文笔的情书听上去舒服得多。来自东北的小孙是来进修二胡的,以前我单知道京胡,不知京剧里二胡也无比重要。记得她刚来精神紧张加上吹了风,面瘫了一阵子,爱美的小姑娘好生懊恼,幸好生活安定下来慢慢恢复了。一次她想去看暗恋的心上人,想让我作陪,出门又回来,欲语又止,这点小心思在过来人看来,也怪可爱的。河南小姑娘燕儿年纪最小,在附近一家中学复读,想来年考戏曲学院。她热爱的其实是电视,常常跟我说,她高考失利就是因为把课外时间都用来看电视啦。为了看山口百惠的《绝唱》,她找了个新疆台,看了半天满口维吾尔语的小雪和少爷谈恋爱。我说到我的系主任是上外最年轻的副教授,她忽然想起看过的一个电视剧,剧中上外最年轻的副教授找了一个修脚女工!我的老师知道还不气死,可见中国电视剧胡编乱造到罔顾常理了。让我高兴的是,我出国后找到了燕儿,那是2000年代初,我在美国给她打了电话,她还是那样纯真可爱,第一反应是:“天哪!我的台里给发我的小灵通质量也太好了吧!居然能收到国际长途电话!”她在北京电视台工作,圆了少年梦。以前我们一起作弄的她的一位火山孝子“眼镜儿”甚至得了“冰心文学奖”,让我刮目相看。我呢?天天混迹学生其中,冒充是他们的一份子。一位食堂大叔经常会盘问我:“同学,你是哪个系的?”我就咕噜一声:“新闻系的”,他就以为是“戏文系的”,放我一马。有个新入学的小武生认识小孙,常常来找大家聊天,有一次问我:“你几年级?”我实话实说:“大五了。”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说:“说谎可不好。”以后踪迹全无。

随着回想,往事越来越清晰,心情也如潮水一般起起伏伏。实习结束时,我知道不大会再会回到戏曲学院,于是我游览了附近的陶然亭和大观园,看着萧瑟的湖面,感受冬天的寒气,一个人品味欲走还留的滋味。没有想到的是,我后来也几乎没有回过北京,有些事,本来就不是在计划之中的,命运的安排,会把人推到预料不到的方向。我常常后悔,为什么不多游览一些地方?多经历一些人生?但是,命运有她的不可抗拒力,我学会了每一段经历都要珍惜,每一位故人都要念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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