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四. 覆巢之下
肖雨禾漫不经心地收拾自己的办公桌,把堆在桌上和地下的文件图纸都分门别类地规置起来。项目叫停,这些东西只能归档了,什么时候还能再打开,没有人知道。收拾整齐了,她呆呆地坐了一会,郁闷地抓起茶杯,到茶水间去倒杯茶。
吴安玲站在茶水间的水槽边,心不在焉地从纸巾卷上往下扯纸巾,嗤,嗤,嗤,嗤--,旁若无人一般欣赏那撕纸的声音。
肖雨禾在旁边看了一会,惊讶地问:“你在干什么?”
吴安玲回过头来,见是肖雨禾,愤愤地说:“头儿竟然说我表现不好,还说雇我的时候是按主任工程师标准,可是我没尽到应尽的职责,去年底他给我的评分就是C,今天又拿出来说。可那是我的错吗?项目停了,什么工作都没有,让我怎么尽职责?说我表现不好,就是说明年不会给我涨工资了,说实在的,我根本也不指望涨什么工资,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叹了口气:“我真不想跟这种人生气,我对我自己说,忍了吧,这种时候,能在公司留一天就多挣一天的钱。”
肖雨禾闷闷地说:“就眼下这种经济情况,还谈什么涨工资,不被裁员就要烧高香了。你是说你们组里的那个老印?”
吴安玲用手上的一大把纸巾在碗上狠狠地擦了几下,扔进垃圾桶,又开始“嗤,嗤”地从架子上扯新的纸巾,低声说:“不是,不是老印,我是说那个郑。”
“那个中国人?”肖雨禾有点惊讶地问,她的潜台词是:“中国人应该向着中国人啊。”
“他也算中国人?一个中国字也不认识,号称他爷爷是从香港到加拿大的,只会说一句粤语。‘你好’。”吴安玲做了一个鬼脸,夸张地学着郑说话。肖雨禾不禁笑了,笑里含着些苦涩。
项目被叫停了,办公室里大家都很闲,除了上网就是聊天。同事兰斯端着咖啡过来和肖雨禾聊天。兰斯已经六十五岁了,是一个非常有经验的老工程师,罗马尼亚人,一头硬硬的白发直直地竖在头上,说话带有明显的东欧口音。他和肖雨禾关系很好,可以说是朋友。
看见肖雨禾垂头丧气的样子,兰斯说:“安迪,你不要紧张,过去几十年里,我曾被裁过很多次,每一次我都能找到更好的工作。不是说当一扇门对你关上的时候,就会有一扇窗户为你打开吗?不过你要记住,一定要存点钱,要够六个月用的,这样才不会太被动。”
肖雨禾很感谢兰斯的关心,她心里盘算:“兰斯竟然只存六个月的备用金,大概西方人都这样。我们中国人再穷,家里应急的钱可能也不止这个数。”
正想着,她见纳迪姆拿着一罐可口可乐从茶水间里出来,垂头丧气的样子,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这几天肖雨禾有些过于神经紧张了,以为又是谁被裁了,赶紧上前问问。
纳迪姆苦着脸说:“你看看茶水间那台自动卖饮料机器,我塞进一美元,买一罐五十分的可乐,它竟然没退我零钱。”
肖雨禾不由得笑了,这位印度老兄抠门儿她是知道的。为了节约,他宁可每天早晨把车停在距离办公楼两个路口远的公共停车场,只因为那里每天收费便宜两美元。
去年冬天有一次,早晨四点钟,当他到了熟悉的停车场时,一群无家可归的人在停车场中间烤火,周围并无任何其他人。纳迪姆不敢下车,在附近转圈子,直到五点,那群人散去,他才敢进停车场。
当他在办公室里讲他的历险记时,大家都当笑话听,这令他的小气也更加闻名。
?
见他这张沮丧的脸,肖雨禾觉得很滑稽。再节约,也用不着为了五十美分这般难过吧。她想了想,建议说:“要不然,你贴张不干胶在那个售货机上,说明情况,留下你的办公室号码,那个来取钱的人看见了,可能就还给你了。”
纳迪姆脸上绽出了笑容,立刻照办了。果然,那个收钱的人下午就把五十美分给他送到了办公室。
不幸的是,机器似乎并没有修好,第二天又发生了同样的事。纳迪姆愤愤地走过来对肖雨禾说:“那台机器又吃了我五十美分,你说我要不要再贴个条子?别人不会认为我是在恶作剧吧?”
看着纳迪姆那副哭丧表情,想想只是为了五十美分,肖雨禾忍不住咯咯地笑出了声,她心里好感谢纳迪姆,或者那台机器,让她能在这么忧郁的气氛里开心地笑。
印度同事纳迪姆到底没能再收回他的五十美分,因为当天下午四点钟,他就被裁员了。
皮特和纳迪姆可以说是在公司里与肖雨禾关系最好的外国人朋友了,公司里人虽然多,但是那种关系近到可以在任何时候走进对方办公室,随便聊聊的人却没有几个。
以前当肖雨禾觉得烦闷,有时候情绪不好,她就到纳迪姆或皮特的办公室里瞎聊一阵,把心情调整一下。现在朋友们一个个都被裁掉了,她知道快轮到自己了。
她也知道美国公司裁人时从来不手软,设计项目没有了,公司的确不能养着这些高薪工程师们吃闲饭,除了解雇没有别的办法。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公司几乎天天都在裁人。 那些被裁员的人一走出办公室,就从大家的视线和记忆里彻底蒸发了,留不下任何痕迹。
晚上,余争鸣和肖雨禾正在看电视,电话响了,话筒里传来了杨枫叶的声音:“我被裁了!上午我还在忙,下午就让我回家。我们这里这几天连续裁员。”
“什么时候通知你的?”肖雨禾有意外。
“今天下午,前两天裁人时,还会把人叫到HR办公室去说两句。现在可好了,HR的人提着纸盒子到办公室里来,走到谁面前放下纸盒子,谁就得立刻签字走人。什么事儿吗!资本主义就是没人情味!这下完了,到处都在裁员,我到哪里去找工作啊!”杨枫叶继续说。
肖雨禾惊讶地说:“我们公司裁人,是因为没有设计项目,你们审计公司怎么会也裁人?前两天,跃进说连她们小学老师都有可能被裁员,紫蔷倒是没有人裁她,不过没有人买房子,和被裁员了也差不多。看来所谓的经济萧条真的到了,没有一个行业能逃得过。”
杨枫叶接着说:“天天都是坏消息!昨天我老公说,他们公司可能要关掉几个部门,但愿不会关他们的那个部门,他们可是生产骨干部门啊。”
“听跃进说,老魏那个研究所也可能要被关掉。想想也是,公司要缩小开支,搞研究这种花钱的部门当然是首当其冲被关的。跃进很担心,如果两个人都丢了工作,房子车子的贷款怎么还啊。但愿小学受影响小些,再怎么样,孩子们总是要上学吧。”肖雨禾停了一下,又闷闷地补充一句:“我们那里都裁得差不多了,估计我也就是这几天了。”
“唉,那我祝你好运吧。” 杨枫叶叹了口气,挂上了电话。
肖雨禾放下电话,也跟着叹了口气,看着余争鸣说:“最难的是张紫蔷了,我们是两个人,一人丢了工作,还有一人可支撑一下。她怎么办?一个人,全靠买卖房子的中介费吃饭,现在买房子的人这么少,她恐怕养活自己都有问题了。”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坐在沙发上的余争鸣盯着电视,送出冷冷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