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这儿没有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但新的一年还是开始了。记得去年因疫情,整个春节一直关在故乡的家中没有一个亲友造访,也不能去走亲访友。街上没有行人没有车辆,是一片沉寂,这是自打我出生起从未有过如此静穆的春节,当时想,这疫情不用几时就会过去的,哪知道这疫情直到今日还在世界各国肆虐。今年的春节又到了,然而疫情还是让人们蛰伏在家中,所不同者是今年在异国他乡。国内今年的疫情倒是控制了,故乡的亲友们依然又在热热闹闹的欢度这一年一度的传统佳节。我的手机里都被国内亲友们节日的问候爆满了。想想现在的人们也真幸运,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总能与亲人故旧在手机上聊个家常,互致新年的祝福。在科学不发达的时代,那新年的拜访是要大费周章的。在此录一首古人的拜年诗为证:“不求见面惟通谒,名纸朝来满敝庐。我亦随人投数纸,世情嫌简不嫌虚。”虽然我们国人把外国的圣诞节啊,情人节啊,巳移植成国粹;不过,大多数中国人还是把春节当做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这也是几千年来植根于国人的骨子里,就以年龄来说,大家还是要过了阴历年才算长了一岁,阳历是不算的。
记得在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与我坐一个课桌的同学王祥声借给我看过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书名叫《七日谈》,那里面有一篇关于“年”的故事。原来“年”本是远古时一种很凶猛的动物,每当年三十的晚上,就要出来吃人,所以家家户户到了年三十晚上要放爆竹、点灯以驱赶它,到了第二天,大家开门一看,就相互祝福没有被“年”吃掉,以后就成了过年的风俗。提起这位小同窗,不由人唏嘘,他本是十分聪明的孩子,平时不怎么用功读书,但考试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特别是课外的知识很丰富,尤其是天文方面。他喜欢晚上带我去山上,对着满天星斗,他会给我指出许多星星的名字,而且还会讲出有关这些星星的神话传说。因了他,有一次课堂上老师问我们长大了准备做什么,我毫不犹豫说要当天文学家。他家原来开着一爿店名“天祥”的绸缎店,家中很有钱。当年我家经济很困难,每次到他家去,他一大把一大把的拿出许多好吃的东西塞到我口袋里。同学之间我与他最要好,这倒不完全是馋嘴的关系,确实他教会了我很多课外知识。可惜他上学到五年级就辍学了,原来他姐姐有精神病,不想他在五年级的时候也发病了;开始时我去看他,他还认得出我,后来见了我就无动于衷了,再后来他家搬了地方,就此失去了联系。不过我还常记起我这位小学的同学,特别是每当过年的时候。那年过年时,他还教我一首古诗:“故岁今宵尽,新年明日来,悉心随斗柄,东北望春回。”我本想这辈子将永远不会再遇见他了,不想人世间的事往往是意料不到的。记得是九十年代的初期吧,我在卫生局工作,有一天去精神病院检查工作,在病人活动室里,看到有个人坐在那儿面壁一动也不动,我看了看他,突然觉得他有些象我小学里的那位同学,后来查了他的病历,方知他确实就是我那个小学时很聪明而且教给我许多天文知识的小同窗。我试图唤起他的回忆,然而他一脸惘然,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医生告诉我,说这位病人住院三十多年了,精神病院一开张,他就是最早的一批病员,而且病情十分顽固,不过他在医院从不吵闹,喜欢看书。我与医院领导打了个招呼,请他们多多照顾。那次见他后我心中很难受,要不是有这病,他也许会成为很有名的天文学家。后来我又去看过他几次,但他的病情一点也无好转,最后一次去看他时,医院里告诉我他巳经不在人世了,令我伤感不巳。
说了“年”的传说,就扯远了,现在还是谈谈过年吧。想起童年时代,最喜欢过年了,一过腊月二十四,就天天在巴望新年了,因为过年就意味着穿新衣,有压岁钱,有许多好吃的东西。但过年对我来说也有一个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是很害怕的事,每当新年到来,在我家大厅的墙上就挂满了穿着清代服装的老祖宗的影轴,男的戴着后面有羽毛的帽子,穿着官袍,女的是凤冠霞帔,很有些怕人的。影轴前面的供桌上摆满了酒菜,因为我是长房长孙,所以从大年夜起,我就得跟着父亲和祖父跪在那些画像前磕头,每天早晨又得早早起来跟着去磕头,如此一直要磕到正月十五,把这些影轴收起来为止。多年后在北京潘家园古玩市场看到很多与我家老祖宗相象的影轴在出卖,我感到很滑稽,怎么老祖宗的画像也拿来卖钱了,不过我家的那些影轴土改时都被贫下中农烧掉了,不然倒也可当古董卖钱了。过年时最可恨的是大年夜那天晚上,家中来了好多和尚道士在大厅上装神弄鬼,我必须跟着祖父和父亲跪在那儿直到半夜;这还不算数,临了还得跟着这些和尚道士把整个房子花园都转上一遍,每到一处,还得听他们念念有词,好多门上还要贴上封条。这一场戏做下来总得弄到半夜,家中别的孩子跟着家中的佣人早就放爆竹去了,我还在那里到处磕头如捣蒜,有时磕着磕着就睡着了。不过除了这些外,毕竟过年是很快活的。年初一的早晨,镇上的龙灯和舞狮一直来到我家场院里,引来大家观看,于是祖父便命人把准备好的袁大头送给领头的,他们也就高高兴兴的舞到别处去了。春节里还有热闹的是镇上请了戏班子来唱大戏,我家因为是出钱的,所以在场上有专门搭的看台,我们就成天钻在里边看戏,小孩子家实在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不过看着那些人在台上使枪弄棒。有一出戏我印象颇深,是《盘丝洞》,这出戏都是在夜间上演,戏一开场,本来把戏台照耀得如同白昼的汽油灯霎时全部暗掉,台上那些蜘蛛精舞动着火球把个猪八戒团团围在当中,那猪八戒挺着个大肚子晃着两只大耳朵憨态可掬,煞是有趣好看。春节里还有一件事是令我们小孩子很开心的,就是那几天里再怎么淘气,大人也不会来责骂,随便我们撒野。特别有一次,不知我们中那个调皮鬼想出来一个馊主意,把一个小爆竹塞在帐房先生抽的香烟里,当他把香烟抽到那个小爆竹时突然啪的一声,把他老人家吓得半死,我们几个淘气鬼一溜烟逃得影踪都不见,还好,他没有告诉大人,但后来我们也再不敢捉弄他了。
童年时代的过年,毕竟太遥远了,印象也巳经不太深。到了六十年代,国家经济很困难,那时的过春节,很是艰苦,什么东西都要凭票,而且数量也很少,虽然凭票,可也还得半夜去排队,否则过期不买就会作废。我母亲把这些票卷留着等我回来后去买来吃,我的户口在学校里,所以没有我的份,这就使本来不多的供应更少了。记得当年凭票买的芹菜连根也舍不得丢掉,拌了一点点面粉放在油里氽一下,美其名曰《大烧狮子头》,胡萝卜的缨子炒一炒,也是一道菜。至于荤菜肉,鸡,蛋则很少见它们的尊容,如今司空见惯的花生瓜子等更是不见踪影。把这些当年的真实事说给现今的年轻人听,一定会被当做天方夜谭,然而这却是我们当年的过年。不过在那艰苦的年代,过年也是一年中孜孜巴望的,也总是在“天地风霜尽,乾坤气象和,历添新岁月,春满旧山河”中过了年。
到了青年时代,有一年的过年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那年暴发流行性脑脊髓膜炎,这个病传染性很强,医院里住满了这种病人,而且弄得风声鹤唳,本来一些小寒小热的病也当做了脑膜炎送医院。这个病流行的季节又是冬季,所以那年我们春节都不能休息,大年夜医院食堂里烧了些菜,弄了些米酒,准备大家吃顿年夜饭。那知刚刚开始上菜,突然值班护士来通知,说是某大队某小队有脑膜炎病人,要求派医生去出诊。那晚上正下着鹅毛大雪,那泥地上积了雪就象浇了油一样,我就这样一脚滑一脚的到了病人家中,看完病就与那家人一起吃年夜饭。饭还没吃好,旁边几家也有发热的病人催着去看,于是一家一家的看过来,又在每家吃一点年夜饭。回到医院巳是半夜十二点,衣服都被融化的雪湿透了,身上却混身是汗。那时农村里条件很差,没有洗澡的地方,只好躺到冰冷的被窝里,这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也是最艰苦的一次过年。多年以后,我把当年在农村医院工作的艰苦告诉年轻医生听,他们耸耸肩好象很不相信的样子,我真想把这旧时风景,写成闲话,教育教育这些年轻人。
光阴如箭,日月如梭,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而每年的过年似乎也再没在我心中留有多少深刻的印象;但也有一年过年颇有些特别,那年春节前我去美国探望女儿,美国人不过春节,但海外的华人对春节倒是相当隆重,大年夜特地去中国餐馆,那是北卡洲台北同乡会的会长卫先生请的,饭后还一定邀请我们去他家作客。卫先生收藏了许多古董,摆满了整个地下室,听说我也喜欢古玩,就很高兴地一件件给我鉴赏,我一看大多是工艺品,但也不忍扫他的兴,只好对他的藏品不管真真假假一律大大的称赞了一番,卫先生很高兴,并说下次去中国,一定邀请我一起去淘古玩。卫先生的太太是个京剧迷,据卫先生介绍说还是北卡洲有名的京剧票友。年初五晚上,北卡洲的华人团体有个文艺晚会,他夫人还要出演《贵妃醉酒》,为了这次演出,卫先生还专程陪同太太去北京定做了一件贵妃穿的戏衣,卫先生要我们务必去参加这次文艺晚会。初五那天晚上我们专门开车一个多小时去看演出,卫太太那天的《贵妃醉酒》很成功,颇有些梅派的风韵,博得满堂彩。散场后我去向卫太太祝贺,夫妇俩很高兴,表示下次还要去国内置办一些京戏的行头。卫先生在北卡洲政府任职,工作之余也喜欢写些文章,他把以前写的文章给我看,作为一个从小在美国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能用中文写出这些文章也很不易了。可惜我不久就回国了,而我女儿后来也调到了离北卡州很远的州,从此就未再联系,但卫先生那热情好客和对中国文化的拳拳之心我一直未能忘怀。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倏忽巳进入老年,年轻时盼望过年,过了年就长了一岁;然而进入老年,过一年又意味着又老了一年,我常听见我的同时代人感叹岁月的流逝,怕一年年老去。其实老年人也大可不必担心,一个人的心态很要紧,自古至今,没有长生不老,新陈代谢,是大自然的法则,谁也不能超越。我喜欢沉默,有时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回味思考,思绪在时光的隧道里穿越。回眸几十年走过的路,所见所闻所经历的事太多了,物是人非,几十年的漂浮,不变的是高山流水,变的是人事沧桑,所以现在比较能从容淡定。我很欣赏苏东坡的一首词:“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当然毕竟人进入老年,也难免会有些感伤,想想“一生能见几元夕,况是东西南北人,残梦关河鳌禁月,旧游灯火马行春,岁华投老送多感,节物对愁争一新,自笑区区成底事,天涯流落泪沾巾。”
这里的春节静悄悄,没有爆竹声,外面正飘着鹅毛大雪,手机上都是国内亲友团圆过节的视频,心中不免有些惆怅!然而毕竟老去又逢新岁月,春来更有好花枝。
新的一年又到人间!
附记:今日是大年初一,国内巳是年初一的午夜时分,想起过年的往事,草草写了此文,遥寄远方的亲友,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